外公姓鹿名友泉,生于1912年,卒于1996年,在苏北一个叫鹿台的村子里出生去世。生于兹老于兹,但却一生历尽沧桑,前半生波澜壮阔,后半生清淡平和。
外公半生坎坷,14岁就在徐州城复兴路的酱菜店当学徒,后来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所在部队就是后来发动“福建事变”的第十九路军,经历过无数的大小战争,后来在十九路军被镇压兵败后辗转回到老家。
经历过生死磨难的人生,就如生铁淬了火,美玉包了浆,不再生冷狰狞桀骜不驯,外公的后半生就在出生成长的那个小村里平平淡淡地度过,任各种运动风起云涌风云变幻如潮水纷至沓来,他就如一块礁石不为所动,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娶妻生子耕种读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五柳先生也不过如是罢。
外公很帅。
解放前在徐州城里当学徒的时候,照片曾被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应该是中国最早的“模特”之一。听说他从福建回老家时曾有一位南方的富家女子托付终身,兵荒马乱的年代,可能没有才子佳人的佳话,但肯定是被外公的帅气和儒雅打动了芳心。只是穷山村的生活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难以想象的,而烽火连城的乱世已是无家可回,女子终于无法忍受粗茶淡饭布衣荆衩的日子,用三尺草绳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后来外公娶了外婆,才有了八个子女和我们这一大群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
外公识文。
这在北方农村的老人中可是少有的。我记忆之中,外公捧着繁体字的厚书,在冬日里透门而入的温暖阳光中,戴着厚厚镜片的少了一条腿的花镜,躺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慢读,那一份恬淡让如今的我仍然感到无比的宁静。
村中有一位老人,常与外公一起谈古论今,读书交流,两个历经风霜的人,都有着回忆不完的往事。我已不记得他们谈些什么,只是有着那样一幅画面躲在记忆深处:一处破屋,屋前一棵结满红绒绒果实的构树,树下两位老人闲坐,谈论着古今风云前尘往事。
外公安贫。
外公家房子很破,记得西侧外墙有一道斜斜的很大的裂缝,应该算得上是危房了。遇到大雨天,屋内就开始漏雨。“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而外公的床就摆在有裂缝的西墙边,卧于危墙之下,而且是坦然而卧,又如何不是君子?
那时大家都很穷,而外公家更穷,长年都是粗茶淡饭,玉米面红薯粉豆角茄子萝卜白菜,他食之如饴。他也曾说起以前吃过的美味,用过的奢侈之物,但毫无留恋之态,过去的就过去了,顺境逆境不过是外境,心境不动就是天堂。
小舅说外公能一字不漏地通篇背出吕蒙正的《命运赋》,他能够顺应天命乐其所得,应该是悟得了此赋的真义吧。
外公还有着老人特有的固执。
1996年,我军校放假回家,去看望外公,他问起我的兵种,我说是炮兵,他就说还是国民党军队的炮兵厉害,当年在福建打仗,一圈儿起义军队一圈儿镇压军队再一圈儿起义军再一圈儿镇压军队地包围反包围再包围反包围了好几圈,炮兵可以做到说打到第几圈就打到第几圈(其实只是简单的迫击炮曲线射击原理)。我告诉他现在的火炮更加先进,可以自行,可以增程,可以激光制导,射程更是比当年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外公只是摇头,表示不信,仍然说着当年的火炮如何如何先进,威力如何如何厉害。
那时的外公,已经不能起床,每天在床上躺着,但仍是毫无愁容,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让我看他的胡茬,然后骄傲地告诉我“这是我自己刮的”!那模样,极像儿童完成一件自己感觉很了不起的事情,等着大人的夸奖。
外公去世时我在部队,没能回去参加他的葬礼。后来有一天夜里,梦到外公精神矍铄,笑语晏晏地说着话,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究竟说的什么,不禁泪水潸然。
写一首小诗罢,可为外公一生的写照:
僵卧孤村不须哀,儿孙满堂足开怀。
谈书常见老友至,说古每有妙言来。
未服黄精体不健,常食淡饭发皆白。
人间多少风云事,不及浊酒一大杯。
外公去世20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