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店·阿纵(四)

正在睡梦中的我突然被人抓着肩膀一阵晃动,我才慢慢睁开眼睛在沙发上坐了起来。我拿手揉了揉眼睛,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把我晃醒的人是小唐,他看着我说:“你捡的那个死人活过来了,你还不快去看看”。

我无精打采的伸了个懒腰,才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步向会客厅走去。推开门走进老满的卧室,看见那个男孩已经侧坐在了床上,气色看起来也恢复了很多。看见我进来,真野与那个男孩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我。

我走到男孩床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对他说:“饿了吧”,男孩看有些警惕,但是还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掏出手机给黄胡子发了一条微信“做一份牛肉面送到老满这里来”,黄胡子立刻回复了我一个ok的表情。

我随后抬起头看着那男孩问:“哪里人,叫什么,你差点冻死在这门口你记不记得”

男孩警惕的看了看我:“潮州人,我叫于纵”

我:“为什么来南京?怎么躺在那了?”

男孩低头沉默了一下:“我来找工作,被中介骗了。钱包又被人偷了,我没有地方住。”

还没等我继续追问下去,我身后的门被推开了。黄胡子端了一碗牛肉面走了进来,笑嘻嘻看了一下床上的于纵又转头看向我:“给他的?”,我点了点头。黄胡子把手中的牛肉面递到了于纵手里。

于纵接过面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了起来,活脱像了一个饥荒逃难的难民。黄胡子一看说“哟,你慢点吃你,再噎着。”说罢黄便又笑嘻嘻的转头走出了房间。

于纵没几下便把手中端着的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吃的一干二净,连汤都没剩一口。随后把空碗放在了一边桌子上,舒了口气长气。就在这时他忽然像是想起点什么,眉头一皱,迅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朝我们大叫道“我衣服呢!?”

我与真野面面相觑,“没人丢你那衣服,衣架上挂着呢。我给你拿过来。”说罢我正要起身给他拿衣架上的旧外套,没想到他突然跳下了床,踉跄几步冲在了我前面,迅速把外套从衣架上摘了下来。

然后坐回床边,把手伸进了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个小本子出来,神色着急的看着照片长舒了一口气,如释负重。

因为刚才外套已经被雪水沁湿,所以照片也因为泡了水变得有些发绉,但是还是能看到这张照片很旧,照片上的是一个看起来像三十出头的男人。

于纵把照片小心翼翼的收到了自己的裤兜里。然后看着我们说:“我可以住这吗,我赚到钱会把租金交上的。”

这时突然一道沙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从哪赚钱交租金?”

我与真野转头看去,发现是老满从门外走了进来。

老满看了看于纵,脸上带着戏谑:“你这小子连个身份证都没有,你从哪赚钱。”

于纵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老满端起手中的烟斗抽了一口:“谁叫我心善呢,我这里有些杂活乱事儿,闲了就给黄胡子去搭个下手。包你吃住,没有工资。”

于纵听见老满的话,顿了一会。

抬头看着老满,说了声“谢谢。”。

从那一天开始酒吧里就多了一个人的身影,大家都喜欢叫他阿纵。阿纵心地善良,不管是见到谁都是笑呵呵的。

他很能吃苦,每次见到他,要么拿个抹布在舞台上擦拭乐器,要么就是端着酒水奔忙在吧台与客人之间。在酒吧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你大喊一声“阿纵!”,马上就会听到有人回你一句“来咯!”

平时酒吧客少淡闲时,阿纵就会跑到吧台给黄胡子帮忙。还让黄胡子教他调酒。他管黄胡子叫师傅,黄胡子也很乐意收这个小徒弟。酒吧里慢慢人人都认识阿纵。不管是客人还是内部的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单纯善良勤恳的毛小子。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两个月,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睡在了酒吧。醒来的时候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了。酒吧已经打烊,偌大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只剩一个身影在那里拿着抹布擦着满是烟灰的桌子。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去吧台倒了杯水,喝了几口。转头喊了一声:“别忙了阿纵,跟我一块吃个早饭去。”

阿纵放下手里的抹布回答我“好嘞昊哥”说罢便朝我小跑了过来。

我们走出酒吧,外面的天刚刚蒙蒙亮。我带着阿纵走进了外面那条街的一家包子铺。才坐下没一会,老板便给我们端上两屉热腾腾的肉包子上来。阿纵拿起一个就开吃起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外边传来一些嘈杂的吵闹声,旁边桌子的一些客人出于好奇都纷纷走出店外看热闹。我与阿纵也跟着后面走了出去。

争吵声是从外边的路上发过来的,一个送外卖的摩托车撞到了一辆奥迪,看起来撞得不轻,奥迪的前大灯被摩托车撞得裂了一大块。

奥迪车主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留着背头给人一种很像是一位老板的感觉。我们走到时,奥迪车主正在抬手指着摩托车主的鼻子叱骂,骂的内容非常难听。而摩托车主只能低着头不敢作声。

这种事情交通意外倒也不算少见,我没什么兴趣再看下去,拉了拉阿纵的肩膀,就准备坐回去接着吃。可阿纵却像是魔怔了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这个奥迪车主,目不转睛。

我有些奇怪,便问他“怎么了?”。他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向前走去,穿过了围观的人群,走到了奥迪车主的面前,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这个男人。

男人被阿纵这一看似乎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直到阿纵张口叫出声。

“爸!”

这时男人突然变了脸:“你谁啊”

阿纵神色变得无比激动起来:“爸,是我啊,我是纵纵啊!!”

男人说话的语气与神色开始变得有些慌张:“我不认识你,你不要乱叫!”

阿纵开始更加着急了起来,抓起男人的手紧紧抓着,声音开始变成了嚎叫:“我是纵纵啊爸!你仔细看看我啊爸!”

男人还没来得及挣脱。

这时又从副驾驶走出了一个中年女人,穿着一身毛领长大衣,显得十分贵气。走到男人身边语气带着些高傲的问道“这人是谁?”

男人看向女人:“我不认识他,真的我真不认识。”

说罢把手猛的一拽,挣开了被阿纵紧抓着的手。推开阿纵转身打开车门坐进了车内,“咣”的一声关上了车门,随后女人也转身坐进了副驾驶。任凭阿纵趴在一侧神色焦急的敲打着车窗。

接下来传出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子向前驶去把趴在车窗边的阿纵蹭倒在地。等阿纵爬起来时,汽车已经扬长而去,离开了视线。

阿纵看着渐行渐远的汽车,眼神开始变得呆滞。

就这样一段不明原因的间隔后。

阿纵突然跪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整个身体都在原地发抖发颤。等我过去时,他已呼天抢地的哭嚎起来,那声音听的撕人心肺,悲恸欲绝。

那时我感觉到在我眼前的不是平时那个从容乐观、心地善良的阿纵。这时的他一瞬间像极一个刚从地下炼狱里爬出的冤鬼,在将要消融的边缘痛苦挣扎。这一系列变化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我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他的拳头紧紧地攥成一团,牙齿咬出了“咯咯”的声响。附近的人方才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把刚刚的看点转移到了这个伏地痛哭的男孩身上。我弓下腰抓住阿纵的手臂将他扶起,却还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还在不断的颤抖。

我把阿纵一路扶回酒吧,他就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房间。一直到晚上天黑才从房间出来。

平时从不喝酒的阿纵,这天晚上拿着一瓶威士忌坐在沙发上痛饮。我与黄胡子和真野都坐在阿纵身边,不一会小唐也坐了过来。阿纵一杯接着一杯的往嘴里灌,真野劝他别再喝了,他根本没在听。

阿纵身体往沙发靠背仰下。伸出手做了个“八”的手势,语气带着些稍稍醉气:“八岁,我八岁我爸就离开我了,说要去外地挣大钱。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们都看着阿纵没有说话。

阿纵也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我妈,她天天只知道打牌,输了钱就回家打我撒气。拿木棍往我脖子上打,使柳条往我身上抽。我问她我爸去了哪,她就哭着说我是孽种,还要打我。我不敢哭,哭了要被打的更狠。”

说完他仰起头,似乎是想止住眼泪,不想让别人看到。

真野长舒了一口气问他:“你来南京就是为了找你爸吗。”

阿纵直起身子,抬头望着真野,泪水早已在眼眶盘旋:“我妈……没了,赌博被别人骗了,输了三十万,上吊了。家里的房子都被收走了,我在她的遗物中只找到了这张唯一没被撕的照片,和记着我爸住址的日记本。”

我又接过来问:“你既然有了地址又为什么不去找他?”

阿纵说:“我不敢,我怕他要是不认我,我接受不了。我怕受不了再一次打击。”

他顿了顿:“看来我没去找他是对的。可是该发生的却永远逃避不了。”

我拍了拍阿纵的肩膀说道:“他也是养育你八年的亲生父亲,也许那天有什么误会让他迫不得已才不能认你。把地址给我,天一亮我就带你再去找他。”

说罢我掏出一根香烟点燃,又给众人都发了一根。

我放在嘴边抽了一口,长舒了一丝白烟吐出。

听到我这么说坐在旁边的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阿纵的一脸愁容也慢慢舒缓开来,顿了一会,也跟着认可的点了点头。

看到阿纵认同我的说法了,我也露出稍带欣慰的笑容:“这不就对了吗,是男人就应该勇敢面对事情。”

我把他手中的酒杯拿过来,放回了桌子上“回去休息吧,第二天早晨我叫你。”

阿纵听到这这才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朝我点了点头。小唐也连忙站起来走到阿纵身边安慰他“放心了,一切都会好的”,

阿纵脸上的愁容也渐渐化作成一丝笑意。

一夜过去到了清晨,七点钟我就早早的开车到酒吧。正想去他房间叫他,却看到他已经早早的坐在吧台椅子上等我了。身上还穿了一件崭新的外套和一双运动鞋。他看见我过来,朝我咧嘴一笑:“好不好看,真野姐给我买的。”

我也相继朝他一笑:“行了,快跟我走吧。”

阿纵坐上了我的副驾驶,我们按照我的导航,只开了半个小时就到阿纵说的地点。那是一个高档小区,我们把车停到了小区门口,跟保安打了声招呼很容易便走进了小区。

来到了日记本上记着的门牌前,我酝酿了一下心情,敲了敲门。不一会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开门的是我那天清晨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身睡衣。女人警惕的看了看我,又看了我身后的阿纵“你们干什么的?”

我:“我找于伟正。”

女人说了句:“等着”

接着便走回了屋子叫了一声“亲爱的!”

随后屋内走出来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梳着发亮的油头。这人便是阿纵的生父,那天清晨的男人。

看到站在门前的是我们两人,纵父不仅嘴巴一撇露出一副不满的表情,作无奈状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压低声音说:“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说着就在屋内换下了拖鞋走了出来,又朝里面的女人喊:“老婆!我出去办点要紧事!马上回来!”

又压低声音对我们说道:“走走走,下去说”

说罢便径直走向了电梯。我们也跟着纵父乘电梯下了楼。

我们走进了一家小吃店,纵父带我们找个位置坐了下,拿起菜单向服务员点了些东西。他从随身带着的皮包内掏出两支雪茄,朝我递了一支,我摆摆手。

他把雪茄吊在嘴边点燃,长舒了一口烟飘出来:“不能怪我不管他,我现在有自己的家庭。我也有难处。”

我注视着他:“可是这是你亲生儿子。”

等我转头向阿纵看去,他正在紧张的低着头用指甲抠着木桌角。

服务员从一侧端了一盘大盘鸡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纵父抖抖手上的雪茄的烟灰,顿了很久说道:“我跟她妈妈在一起时,他妈妈整天只知道赌博,什么时候顾过我和家庭,我是无法忍受才跟她妈妈断绝来往。对比以前,我现在过得日子才叫做日子。我有了新的家庭,我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已经八岁了。我知道我这么说非常不人道,但是我还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回家去。我不是什么大老板,但是我会在我能力范围内每年给他一些抚养费作为补偿。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问。我希望你能理解。”

纵父话音刚落,我还刚想说话。他放在眼前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站了起来,按下接听键边说着边往门口走去:“喂!赵科长啊,那个事得晚两天...”

没一会纵父便又从外面走了进来,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皮包打开翻了翻,从中拿出了一叠钞票放在我的眼前:“你也看到了,我这一天天的事情多。劳驾你把孩子送回去,我身上带的现金不多,这是三千块钱。让孩子回家给他和他妈妈买点什么。对不住了,我还有事,不陪各位了。”说罢对我做了个告辞的手势,转身离去。

从进来到离开,纵父没有和阿纵说过一句话。

我转过头看着阿纵,他还在低着头,拿指甲慢慢地抠着眼前的桌角。

我把桌子上的钱拿在了手里,塞进了阿纵上衣的口袋。拍了拍阿纵的肩膀。阿纵顿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跟在我后面走出了这家小吃铺,打开车门坐上了车。

那天晚上我觉得心里有些堵,就去了酒吧的天台。那里位置高,晚上又有些风吹过,很冷。我喜欢冬天的原因也在这里。这个季节能让我心情不会那么浮躁,那股寒意让我的大脑无暇再抽出空间想其他事情,能让我暂时的放下很多烦心事。

我叼了一根香烟在嘴边,用手护着我那把煤油打火机擦出来的火苗,正准备点燃突然被后面“呼”的一口风吹灭了。我转头看过去,真野正在我身面注视着我。

她缓缓坐到了我身旁。

我说:“今天的事你都知道了把。”

真野点了点头,顿了一会说:“我相信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他也逃不过。一个人的一生很长。磨难总会有,但是想活着还是要个盼头。”

说罢,真野低着头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的风稍稍小了一些,我坐在天台的的旧石板上感受微风吹过脸颊,感觉到一丝凉意。楼下传来了几声狗吠与市井吵闹的声音。相对下面的光景,这里显得十分的的静谧安然。

我向真野看去。

这一刻,她的眼神中流露着与阿纵同样的孤独。


那一天夜里阿纵还是像以往一样没有闲着,还是端着酒水穿梭在吧台与客人之间。凌晨客人渐少,他便拿着抹布清理着客人用过的桌子留下的烟灰与酒迹,还像以前一样认真,每个桌子都要擦得发亮才肯作罢。

就这样一直到了凌晨,阿纵抹完了最后一个桌子。用黄胡子送他用的旧手机把大家全部都叫了过来,不一会大家就全部都围坐在了酒吧大沙发围桌边。

阿纵低头经过一阵不明原因的停顿,整理了一下情绪对大家说:“我要辞职了,我准备回潮州。我的舅舅在那里给我找了一份在汽车修理厂的工作。”

听到这大家都突然陷入了僵静。

小唐首先打破了宁静:“好事嘛!咱们阿纵这也算找着一份正式的事情做做!”

小唐的话似乎并没有调动大家的情绪,我相信此时的所有人心中沉默的原因,还是因为对这个勤恳善良的孩子,有些不舍。相处的时间久了,似乎大家都把阿纵当成了一个好弟弟,当成了这个酒吧的一部分。

酒吧里的灯光昏暗,因为已经打烊所以变得十分空荡安静。每一秒的沉默,似乎都让整个环境的气氛变得使人有些透不开气。

黄胡子起身去倒了杯水,阿纵也低下了头。因为大家的沉默,这场告别并没有什么真心诚意的祝福,和感人肺腑的挽留。只能这样草草告终。

到了第二天

黄胡子帮阿纵定了机票,我与小唐开车把阿纵送到了禄口机场,本想叫上黄胡子,可他怎么也不去,可能是舍不得与这个小徒弟告别吧。

小唐拎了一包大行李下了车,里面有都是些我替他带的吃的东西。我们也跟着走了下去,他握了握我的手又看向小唐说道:“谢谢你,昊哥。谢谢你,小唐哥。”

随后拎着行李包向前方走去。

这时背靠在车门上的叫住了他。

“哎”

阿纵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望向他:“加油啊”

他朝我们两人笑着点了点头。

阿纵走后的第一天晚上,我坐在吧台边。黄胡子跟我说:“要不要尝尝我新调的玛格丽特”

我朝他抬了下头:“整呗”

黄胡子一笑,抬高了一下嗓门,朝身后喊了一声:“阿纵啊,拿两个小号高脚杯上来。”

经过一阵沉静的间隔后。

黄胡子拿着酒瓶,抬起头苦笑了起来:“瞧瞧我,还真不习惯。”

我端着那杯黄胡子调制的“玛格丽特”走出了酒吧。到了夜里,外面的旧巷子又像往常一样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今夜的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小雪,一片片的白色雪花,落在我的肩膀上,即刻便融化。我穿的并不厚,不仅感觉到了有些寒冷。

在漆黑的巷子里,我隐约看到几个带着安全帽的人,在角落里拿着工具像是在修什么东西。

于是我提了提嗓门朝他们喊了一声。

“嘛呢?”

对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粗厚的声音。

“没事,大哥!”

“建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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