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书架上抽出陈染的《空的窗》(《中国小说100强》选集),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她是作为中国当代史纯文学作家被收录的。
文字,作为还原想象的载体,会令读者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灵魂。年轻时,偶然读到她的文字,好像翻开自己某个夜里曾经做过的梦,不是文笔优美,而是,突如其来的诉说,是潜意识的独白。某些人、某些作家、某些作品,总是因为某个缘由出现在你的特定年龄。比如,在某个自尊心碎了一地的瞬间,在书店,你会看见史铁生摇着轮椅,他厚厚的眼镜片上泛着彤云的光泽,从地坛的大门,一寸寸,摇向你的心扉。
初次阅读陈染作品的年龄,正是自我探索的时候。走在京城陋巷的清雨中,心中升起青苔,空洞惘然的想法,从脑海升到那棵老槐树上,倒挂成簇簇槐花,倾泻在坑洼的水泥路面,再与现实的污泥交抱后,汇入下水道。于是,在城市的进化中,看到那一堵堵被拆除的青砖围墙成了凹糟的异型门,就想到陈染的《凡墙都是门》。而那从门缝里传出的钉子户孩童的拉琴声,则是《另一只耳朵敲击的声音》。
后来,到了成熟的年纪,断墙已经夷为宽阔的柏油马路;老槐树被连根拔起,躺在卡车的车斗里,在某个寒夜里,被呼啸地拖出三环路。胡同消失了,青春消逝了。在夜晚,对镜自省,不禁自问《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总有些人,会随着年龄的增持,心中如马蜂窝般,升腾起块块对万物的慈悲情愫。在丝丝情感相扣间,所有的真挚,如这雨后,坠落在蓝羊茅针叶上的露水细珠,剔透莹亮、持久。
如此,再读《空的窗》,看到那做邮寄义工的老人,持一封封死去的信件,沿着鼠街,寻找每日在四层楼窗前远眺,眼神空茫的女孩。为了活下去找到理由,失去老伴的老人去邮局做义工,而女人为了想象中的爱,双眸成了“空的窗”。有些故事,不需要你知道过程,你就懂了。因为,我们也是鼠街上跛行的蚂蚁。
止庵在《受命》中描写了一段牙医男主看到叶生躺在诊疗椅上那种微微颤动的样子,产生出性朦胧感受。而陈染在《嘴唇里的阳光》,是从与牙医的一次微妙交集,表达了性的感受。再读《嘴唇里的阳光》,黛二第一次看牙,启动了自童年开启的恐惧,倒叙成长的经历,同样无需讲述原委,几个场景,足以勾勒典型人物的伤痛。直到智齿最终跌落在乳白色托盘中,黛二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也完成了少女到少妇的蜕变。
《离婚的人》,两个人因为较劲执拗分开,却依然难舍共同拥有的《美梦》别墅,不是物质房产的理由,是心中未了的割舍。最终,在老人面前,装作依旧相爱的两个人,因男主一段梦的意向,象征了复合的结局。
现实中,失而复得的大梦,恐怕只在青春未老之时尚可挽回。刚刚消逝的冬天,上班时,在厅堂门口,遇到多年未见女同学。听说,她想与前夫复合。
看她笑盈盈的样子,听她絮絮叨叨说话,我走神了。她满头的白发令我想起初春的积雪,想起年少时哪里窃得的一句诗“和你相遇,与初春的积雪相遇……”刹那间,我停滞在某个时段,某个不再生长的时段。听不懂某些人的话语,就好像和某些人不在一个空间。多数人,经过岁月磨砺,当被打磨成一块块坚冰,这样,才可在忙碌的世间不被踩踏。
而还有些人,心中永远是未来得及化开的“雪”。在冬天老人祥和的旭日下,这“雪”消失成春水,与中水一同汇入城市的下水道。这当是一种“纯文学”读者的心吧?而纯文学作家,或许仅仅将技巧施与键盘笔墨,留白给读者,再静观读者百态。此刻,我仿佛看到一个女人,肢体瘦削,留着睿智的短发,莞尔一笑,她,是陈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