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为真正的艺术家:梵高和干将、莫邪
贡布里希在《论艺术和艺术家》中说: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好吧,艺术家也分很多种。国内丰子恺、蒋勋这些艺术家均试图去诠释梵高,但无法抓住他的神韵,在他们笔下,无一例外地,梵高的形象都是温吞、符号化的。梵高应该是给人危险感的艺术家,所谓的“不疯魔不成活”,用血和肉来铸就精神艺术。丰子恺和蒋勋理解不了梵高的精神内核,虽同为共事艺术,却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
丰子恺的漫画是以国画为底蕴的,留白、简洁,透着一股中国老派艺术家的悠然自得、顺其自然。可梵高偏不。他跟自己过不去,揪着抓着仅余的那点生命力,恨不得把命搭在最后一幅色彩浓烈的乡村油画上。蒋勋就更不用说了。曾经看过一张照片,他盘腿坐在书案旁,书房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他的旧书稿、毛笔字等。实话说,晃眼看去,我把他错认为某个面容苛刻的小老太(无意冒犯)。你再看看梵高作画时是什么样,那么就更好理解了:他们不是同一种意义上的艺术家。
其实,中国的艺术不全然是悠然自得。也有色彩浓烈的神话传说,其中也不乏有一些早期艺术家。
中国古代有不少关于铸剑的神话传说,志怪小说集《搜神记》便记载了干将和莫邪的故事:干将是春秋时吴国人,是楚国最有名的铁匠,他打造的剑锋利无比。干将与其妻莫邪奉命为楚王铸成宝剑两把,一曰干将,一曰莫邪。由于知道楚王性格乖戾,特在将雌剑献与楚王之前,将其雄剑托付其妻传给其子,后果真被楚王所杀。其子成人后完成父亲遗愿,将楚王杀死,为父报仇。
到此为止,这个传说仅是两把神剑及其铸剑师复仇的故事,到了后来,故事慢慢演变了,铸剑师跳进剑炉,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神器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这个传说确有其事的话,那么干将和莫邪这两位铸剑师便是早期的艺术家。艺术家不拘为一格,可以是画家、文学家、诗人、音乐家等等,艺术家应该是广义的概念,铸剑师也是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便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可以说是精妙绝伦的工艺品。(不然,难道你说同一性质的雕塑家不是艺术家?)
“艺术家”的潜台词,即为奉献自我在艺术中。这两位铸剑师奉献自我,将自己的血肉揉入作品中。当然,并不是艺术家就得牺牲血肉,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意象: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将自己的鲜明特征融入作品,并一生为艺术奉献自我。到了画家这里,梵高将其解释为:“画家的职责是全身心地投入自然,激发他所有的智慧,将他对自然的热爱表现在作品中,以便被别人理解。”在这个层面上,梵高和干将、莫邪是精神同一的艺术家。丰子恺和蒋勋不是,所以他们理解不了梵高,更遑论诠释梵高。
2.梵高是更具有真实感的艺术家
读梵高的信,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毛姆笔下《人性的枷锁》中那些渴望成为艺术家的文艺青年们,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来到巴黎都有着文艺梦,有人过后成为享誉世界的艺术家,但大部分人只不过空有不切实际的梦想穷其一生追求着自身能力之外的艺术浮华,身上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剧性力量。这种人身上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他们全身心扑在事业上,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作者还提到他在布列塔尼曾遇到过的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家,原是证券经纪人,直至中年幡然醒悟后抛弃妻子,只身到巴黎风餐露宿地习画。这就是毛姆后期作品《月亮与六便士》中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这些艺术家给人一种梦幻、不真实的感觉。
但梵高不一样,他是活生生的。当梵高说,我要成为一名艺术家时,那决心是非常坚定的。不为生计所迫,亦非追名逐利,他是找到了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他说:任何说着“噢,任何事都应该顺其自然”的人,做出的努力都太少了。那也叫足够?根本不够,即使你天生就懂很多东西,也要至少付出三倍的努力,才能从本能的发挥到达理性的创造。从早期的素描到阿尔时期色彩浓郁的油画,从1875年到1890年的书信,你可看到一个真实的普通人如何通过努力、不断地练习成为独具自我风格的画家。这个过程非常有真实感,你知道梵高可以是你身边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够努力、有目标、有追求,还有那么一点偏信邪的偏执。
梵高的真实感还来自于具有“泥土”气息的那些画。
作为外行,很难说得清楚梵高的画最具价值之处在哪里,是“粗犷,甚至刺眼的”绘画风格、浓郁的色彩还是本人从半路出家学画到死后被世人永远铭刻的传奇一生?
可以这样说,梵高将劳动者纳入为艺术的对象,并使之普及。虽然前人也这样做过,但是尚未如此深入人心。他的艺术主题:吃土豆的人、丰收、收割、矿工、穷人和钱等等,不要说西方艺术,包括中国绘画,到“五四”之前都是很少出现在艺术的视野中。同时,他画笔下的农民是“原汁原味”的。给弟弟提奥的信中,他多次引用一些评价。比如,对米勒画的农民最准确的评价:“他笔下的农民看起来好像是用他们耕种的土地画的。”德拉克洛瓦评价保罗·韦罗内塞:“他画白皙美丽的金发裸女时,用的颜料就像街道上的烂泥。”这些就是他的艺术目标,他认为描绘农民的画,能让人闻到培根味、烟味、蒸土豆味,那才叫绝妙!他也不太在意真实的颜色,他更愿意创作像老历书一样单纯的图画。
他说:“我很希望能画出这样的肖像,让一个世纪以后的人们觉得如同看到魅影一般。因此我并不打算以照相般的相似来表达,而是通过情感的表达,使用现今的知识和对色彩的理解来诠释并凸显人性。”描绘一个人,农民也好,旷工也好,他舍弃了大量的细节、真实的色彩,却抓住了神韵特征。欣赏梵高的画,大多数人都会有同感,他的画里的农民比例不对、细节粗糙,但你会被浓得化不开的色彩一下子怔住,你会觉得农民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正因为如此,对于现代人来说,梵高是更具有真实感的艺术家。
3.你必须“亲身”接触他!
1883年10月28日,梵高写信给弟弟提奥,说:“作为艺术家,我要活得畅快淋漓”——“渴望生活”,毫无保留,没有思想的禁区,天真如孩童;不,并不是像小孩,是像一个艺术家——带着善意,发现生活的真谛,我会竭尽全力。想必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传》的书名便是出自于此。如果说十年前我因读不懂梵高,所以读不懂《渴望生活》这本书,那么现在我因读懂了梵高,却对这本传记有了更深地隔阂。作者以再现梵高生活的主题写一本历史小说,我全然能接受,但这绝对不是一本传记,而且它利用世人对画家的习俗理解活生生地将梵高隔远在一个普通人无法理解的高度。他再现的是任何一个画家,而不是活生生的梵高。读欧文·斯通的传记,你全然忘记了梵高的画!
作为艺术家的梵高,好比其画笔下色彩斑斓的油画,他具有独一无二、不从大众的鲜活人生。梵高身上对生活的热情、对艺术的执着,是炙热、不可触摸的,但你又必须“亲身”接触他!这种热情如果经过任何后人所写的传记来接触,那么好比透过隔热玻璃来观察,你感受不到那份炙热。你要“直接”接触他,读他的书信、欣赏他的画作,这才是后人接触、理解和认识梵高的正确方式。
熟悉梵高书信的读者肯定知道,在给弟弟提奥、妹妹、拉帕德、高更的众多信中,梵高基本把他的每一幅画都用如诗一般的语言描述过,用什么色彩,近景是什么,远景是什么,用素描、水粉还是油画,通过画他想表达些什么,他不厌其烦地叙述这些。
早期作品《吃土豆的人》,他谈过不下十次!对弟弟提奥,他说:“我特意尝试去创作出那些吃土豆的人的样子,他们坐在一盏灯下,把刨过泥土的手伸进盘子里,取他们亲自从土地中刨出的土豆,他们凭着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何等荣耀……说到《吃土豆的人》,我确信如果镶上金色的画框,一定会看起来很棒。不过就算是挂在墙上,用成熟的小麦纸裱上,看起来也会很不错。”对拉帕德,他说:“说到我的工作进展,我还在画吃土豆的人主题,正试着把你之前看到的那幅版画画成油画,满是污垢的简陋农舍里不同寻常的灯光让我很是着迷。”
关于油画《夜间咖啡馆》,梵高描述得更仔细,从中我们可以读出梵高创作这幅画时的深意:
“这房间的血红和暗黄,还有中间的绿色台球桌,四盏柠檬黄的灯投下橙色和绿色的光。冲突和对比充满了每一处不同的红和绿之间——紫色和蓝色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昏昏欲睡的懒汉们。又比如,血红和黄中带绿的台球桌,就和精致小巧的路易十五绿的柜台、柜台上摆放着的一束粉色鲜花,形成了对比。在暖炉一样的房间,站着身穿白色的房东,他从一个角落打量着其他地方,灯光使他看上去变成柠檬黄和亮绿色……在我的《夜间咖啡馆》里,我尝试去表达这样一种感觉——咖啡馆是一个让人毁灭、发疯、犯罪的地方。”
只有读他的书信,欣赏他的画作,你才能如此“亲身”接触梵高。而不是深陷在传记作家精心架构的语言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