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麦田。天气还特别冷,麦子在寒风中瑟缩着,还没有像在春风春雨里那样完全伸展开腿脚;颜色也还不是油油的绿。这一块土地仿佛有生以来就是块庄稼地,春天生机无限,冬天缄口不言。要不是当年门前的大水沟还水涨水落的,要不是当年大水沟南岸的打谷场还在,我的童年生活好像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谁能知道,眼前的麦田地,曾经是我的家,我们一家几代人曾在这里洒下辛勤的汗水。
那时,这个地方叫“大庄”,住着五六户人家。这五六户人家从东到西挨着,但又不在一条直线上。那时每家闺女,儿子,媳妇,孩子的都十几口人,往往是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也就是围着一道土墙,冬天能挡个风罢了。儿子结婚,另立门户的,也无非是再砌一道土墙从中间隔开,夫妻可以过个小家庭生活,当然,更重要的是,把儿子媳妇一家人分出去,当父母的就可以少一份负担,日子是苦是甜,由他们自己拼搏。
母亲给我讲的最多的故事就是她和父亲刚刚开始自己过日子的艰辛。爷爷奶奶共有七个孩子,我父亲排行老三,上面是两个姑姑。姑姑十八九岁就都出嫁了。在那贫穷年代,女孩子早点出嫁,对大家庭来说总是一件好事。母亲更不例外,外婆四个孩子,外公三十多岁因为吃胡萝卜吃的难以下咽,早早的就饿死了,那时我母亲才三岁。所以外婆一家饿肚子是家常便饭。母亲十九岁也就急急地当了新娘。结婚的第三天,奶奶就把父亲母亲他们叫到自己跟前,给了他们吃饭用的家伙,还有三斤左右的麦子。奶奶指着院子中的两间茅草屋说,那两间屋子你们住。又指着一间偏屋说,把这些拿去,以后你们就自己做饭自己吃了。
我刚几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只能在家照看我,父亲一个人去干活挣工分,总是不够吃。有一天早上,母亲对父亲说,家里一根粮食都没有了,干完活回来,看看能不能从队里支一些。父亲答应着走了。等父亲干完活回来,却告诉母亲,一点粮食也没支回来。母亲忙把我塞在父亲怀里,徒步去外婆家求助。当娘的哪一个不疼自己的孩子?外婆什么都没说,把自己整天扭着一双小脚,一个一个在地里捡来的半口袋麦穗,放在了女儿的肩头。这也许就是当年大多数小家庭的生活。现在我也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孩子听,孩子总会问我,妈妈,那个时候真那么穷吗?在孩子的眼光里,我已经看不到半点感同身受。是啊,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主题!
爷爷奶奶这一大家子,当年住在庄子的最西头,坐北朝南一溜七八间茅草屋。一个大院,两道门,大院里砌一道矮墙。爷爷奶奶,小叔小婶共住一院;我们一家和二叔二婶一家共住一院。
院子外大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杏树,一棵枣树。也不知它们有多少年月,只记得杏树和枣树都长得五股八叉的。每到阳历三月初,杏花繁茂,满树满枝满杈桠。渐渐地,颜色由粉而白,香味由浓而淡。那时,只觉得满院满屋,花香阵阵。三月底,杏花就开始飘落,随风纷飞。墙角边,篱笆门上,草屋檐上,门前的大水沟里,到处都是。孩子们会欢笑着捡拾这些花瓣,捧在手里吹散,如花雨一般;撒在小伙伴头上,如天女散花。晚间大人们给孩子洗洗浆桨时,总能从口袋里掏出些零落的花瓣。现在想来,那是多么诗意的生活啊!
四月间,青盈盈的小杏眼儿就长出来了,一簇簇的,拥挤在叶子间,不由得让人想起“绿叶成荫子满枝”的诗句来,若是晴朗的早晨,一缕缕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该是多么美的一首诗,一幅画啊。待杏子稍稍长大,嘴馋的孩子们就耐不住了,总会趁人不注意时,偷偷爬上树去,摘一个塞在嘴里,只消轻轻一咬,啊,嘴里即刻泉眼似的泛起了酸水,那张小脸也即刻拧成了一股,毫不思索,立刻张开嘴把杏子吐在手心里,忙忙地,贼溜溜地滑下树来,又东瞧瞧西看看地把咬碎的杏子扔在草丛中,或是水沟里,逃过妈妈的一顿骂。
麦收时节,最是诱人。黄的晶莹的杏子挂满枝头,又藏在绿叶间,让人抬眼看时,实在是不忍心摘。可是,爷爷奶奶这一家子早就把五六户人家的大人孩子都吆喝来了。二叔小叔他们迫不及待地上了树,忙忙地摘着,又嬉闹地扔着,一会儿扔在地上,一会儿扔在小孩子的怀里,一会儿又扔在老人的脚边,可无论扔在哪儿,树下的人们都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抢着,捡着。
杏黄时节,枣花儿也悄悄地开了。淡淡的黄里泛着青色,米粒儿大小,簇簇团团,躲藏在叶间,要不是那一股淡淡的香味引来蜜蜂们的喧闹,要不是花落时地上那一层让人不忍踩上去的淡黄,你似乎从来都不知道枣树又开花了,你似乎永远都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枣树已经结枣子了。
这样的日子,家里的劳动力白天都要出去干活,奶奶常常会留下来照看我和弟弟妹妹们。奶奶常常会带我们几个孩子坐在枣树下乘凉,给我们讲故事,或是看着我们玩闹。枣子快成熟时,总有一个两个率先泛红的,奶奶就会指着说,看,枣子熟了。我们就会急急地找来长竿,馋馋地打起枣子来。有一次打枣时,树上的一个毛巴子也被打了下来,不巧,这个坏虫子从我大弟的胸口滚落下来,疼得他哭了好长时间,我们也不打枣子了,又回过头来哄他,逗他。现在,每当提起这事,大家都笑得喘不开气。
“七月枣子八月梨,九月柿子乱赶集”,农历七月,枣子在孩子和大人们的盼望中终于完全成熟了。红红的大拇指般的枣子笑容满面地在枝头招摇着。二叔小叔又是显本领的时候了,他们迅速爬上枣树,准备打枣。女人孩子都在树下拿筐啊篮子的等着。二叔小叔先是用力的摇晃树干树枝,枣子们便如雨般哗哗落下。孩子们喊着叫着到处捡拾那些蹦在地上或草丛边的枣子。大人们也都笑着,捡着,有时忍不住搓一颗放进嘴里,又脆又新鲜的甜味直沁人心脾。靠近水沟边的那一面,枣子纷纷落进水里,女人们又都快速地跳进水沟里,当然,她们都会凫水,因为大水沟好几米深呢。她们在水里,一边用笊篱捞着枣子,一边嬉戏,仿佛生活一直都这样惬意。真是急坏了我们这些只能站在岸边看的孩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纯天然的枣子,就是人们的一次水果盛宴啊,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
想想儿时,真是不想长大!可是,流水总会带走光阴,留下许多让人回味的故事。当年的人们早已从这曾经叫做大庄的地方搬走了。那些茅草屋,茅草屋里的那些笑声和眼泪;那个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菜园子,那些菜园子里的紫色的罗卜,青葱的大白菜;那些一到下雨天就会从泥土里冒出小豆芽的豆棵子草垛;那个打谷场上跳绳丢沙包的孩子们;还有,还有,那棵开满花的杏树,那棵结满果的枣树,如今,如今,都哪里去了?
我奶奶辈的人已经都不在了,一抔黄土成为他们永远的安眠之地;我父亲母亲这一辈也已经鬓发苍苍,踏上了老年之路;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立业,我当年的玩伴们也各奔东西,在滚滚红尘中,劳作着,辛苦着,像老一辈人一样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书写着各自的人生。
不知此时谁还会像我一样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傍晚,静静地看着这个大水沟,静静地看着这片麦田,想起那个村庄,想起那个村庄上生活过的人们,想起那些人或喜或悲的故事。
还有,还有,那一树白的杏花,那一树黄的枣花。
2016年2月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