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封闭的蓝色玻璃墙绝情地将下午的阳光挡在窗外,以保护室内中央空调传送的透明的凉爽。岭南的夏天,下午四点的太阳还炙热得很,我却执意追寻有一缕阳光的角落:这块玻璃窗并未完全合上,闪着腰进来的阳光像金色的蝴蝶那样伏在树纹的阅读桌上,即使没那么凉爽但甚少人打扰,因为一般人都不愿意都选择这种阳光地带,这样我在下班之前的一小时里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阅读空间里。这并不是我偷懒,也不是馆长特许,而是我每天的工作量就这么多:将二楼东区中国文学史区域一本本散落的书籍复位。通常一个上午我就可以将前一天读者还回的或是乱放的书籍整理、复位完毕,下午的工作通常是维护或是录入新书,所以,我完全可以在下午腾出一个小时以上的阅读时间。
我喜欢阅读,因为我喜欢我阅读时的意识,如果不被打扰的话,会同时展现多种不同的情景,斑驳杂陈地组成一块五光十色的屏幕,可以放映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各种愿望,这样我一个下午的曲折经历,常常比一个人整整一生的经历更为丰富充实。比如我现在看着的《太阳出世》,看着李小兰和赵胜天磕磕绊绊、唧唧歪歪、恩恩怨怨的日子,意识屏幕里呈现的模糊影子,感觉那是我的影子,我就是那个对老公任性泼辣,对“小太阳”却温柔备至的李小兰,这种平凡的幸福,是生活中的我完全不可能有的经历。同样,我非常沉醉于阅读时所产生的情感,当我心情激荡地翻阅书中一页又一页的文字时,内心的喜怒哀惧、七情六欲感觉得到十倍的增长,而且这比我们睡着时所做的梦要清明朗些,一小时内所经历的各种幸与不幸,在我们实际生活中得要花费好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动人心的部分我们恐怕终生都无法体会。比如说温润优雅、热情奔放的喜宝,现实生活中我这辈子也无法体验她丝丝缕缕的情愫,但此刻我可以放任自流地随着文字,设计我成为喜宝,经历她的人生,这是已经有清晰的人物在演绎的电视剧或电影无法体会到的。
当然,我的阅读也不止于文学类,历史地理人文等各种图书,时政娱乐等各种资讯我都看。得益于一本本从指尖划过的书,过去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我到过的地方太少,但我灵魂所及的地方远至星辰,像美国作家艾米莉的《一本书》一样:
即使一贫如洗
它也可以带你走上
无须路费的旅程
“乐怡,馆长叫你。”耳边传来温润如春雨的声音,同事敏姐一直都是这样跟我说话的,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疼爱,我都非常受用,每当听到她的话,我心如沐熙阳,报以他们经常说到的,非常喜欢的微笑,虽然我非常不情愿离开这个黄金角落。
馆长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一副厚重的眼镜里裹住一双久经岁月浸泡的金鱼眼,如果两片褶皱的薄唇能再肥厚一点,那活脱脱就是一条老金鱼在我面前悠悠游荡。他示意我坐下,我拿出便签本和笔。做笔记?哦,不,我依赖这两样与不会手语的人对话,因为我是一个能听但无法言语的人——哑巴。
爷爷奶奶说我不是先天哑的,在六岁之前我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丫头。当得到爷爷奶奶“可能是当时溺水时呛坏了喉咙,哪一天有机会再溺水说不定就解开了”如此敷衍的解释后,我试着跳河、跳池、泡浴缸、浸脸盆……想尽一切办法溺水,吓坏了的爷爷奶奶急忙换一种说法:“被吓傻的,醒来后发现就不会说话了”。于是我又尝试独自在夜里闯荡,独自看鬼片,拴住脚丫高处往下吊……吓得怎么哆嗦怎么颤抖都不管用,倒把爷爷奶奶吓得又老了几岁,递给我一张诊断单。看着当年的诊断单:表达性失语症,原因不明,倾向心因性,无药物可治疗。心因性?什么心因性?爷爷奶奶摇摇头给了最后的解释:“可能是给女巫婆下了诅咒吧”这回我没有满世界找女巫婆了,因为我长大了,知道这世界没有女巫,也知道不能再让日渐年迈的爷爷奶奶担心。我哑,但不聋不盲,我知道爷爷奶奶这些年是怎样用尽他们的慈爱,滋润着失去父母的孩子那颗紧张、敏感、孤独而自卑的心。至于我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小时候问他们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再大一点又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十年后再问他们,他们知道瞒不住了,给了一个让我比较信服的解释:在我很小的时候因车祸去世了。
因为只是哑,智力及样貌没毛病,我并没有进特殊教育的学校,而是一直在普通的中小学就读,但毕竟与人沟通有障碍,学业不会特别突出,不至于成为学业与颜值并重的神奇励志哑女。十八岁中职毕业之后,我爷爷托他的好朋友,也就是馆长金鱼小老头,在市图书馆为我谋得一份不用与人交流、沟通,将读者还回的书一本本复位书架的工作。
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一来意味着我可以独立谋生,不再依靠年迈的爷爷奶奶;二来,以书为伴给了我非常安静的世界,不用因为遭到别人的异样的眼光而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我的蚕茧里。可以说,喜欢阅读时的意识和情感都是衍生品,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我是一个跟现实中的人交流有障碍的哑巴,不如跟文字里各式各样的人交流来得自由与潇洒。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与书籍为伴的生活让我感觉有一种窥见全世界,傲然于世人之上的哲学高度,我渐渐变得轻松、洒脱、怡然自得、自由自在起来。都说书籍能养人,确实不假。过去的十几年跟着爷爷奶奶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地过,而这几年我感觉找回散落在生命各个角落的自我般地,我越来越感觉自己通透而有灵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发散不完的热情需要释放。
我不再满足于用手语只跟懂哑语的有限的人群交流,我通过纸条与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握手,表达自己的所知、所想、所思、所感……慢慢就有了习惯在口袋,或是包里常备一支笔,一本便签本:刚开始是哪本书在哪个区域哪个架子上,后来是解答图书馆各位读者的疑问,渐渐地跟读者互动、讨论起书籍,后来在报纸或刊物上能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再后来居然能在文学网站签约小说……馆长素性直接把我包装成“图书馆名片”,将我姣好的容貌,和安心的微笑挂在图书馆各个指引牌中,网上借阅平台上,免费送的书签上……不知不觉地,我就成了市图书馆里大、小读者欣赏的身残心不残的励志人物,馆长这条老金鱼,非常得意自己“杰作”,所以,渐渐也会派一些外出的形象任务予我,而我的“黄金角落”经常只留下闪着腰进来的阳光。
“乐怡,不知不觉你来咱们图书馆工作八年了,虽然你不能说话,但是你的微笑一直是我们图书馆的名片,这微笑里透射出青春的蓬勃,阳光的灿烂,生活的无限美好,激励着一个个读者以更积极的心态面对不如意的生活……你知道吗,听说你已经成了很多小学生们作文里的主角……”馆长这一套套的官方语调铺垫好久,但我还是以最快的反应把纸条放在这快退休的小老头面前,打断他的话:“什么任务?”
“你看,咱们的乐怡就是这么冰雪聪明,这嘴巴哪一天被解开了符咒,定是一个能言会道,能一口把我喷死的孩子……”岁数大了爱唠叨,我是理解的,也许是领导爱表现关心员工吧,也许是老前辈疼爱后辈,也许是善良的人怜悯生命不完整的人。老金鱼回到正题:“咱们图书馆最近不是在举办‘网上借阅,免费送书上门’的助残慰问活动嘛,激励残障人士多阅读,多思考,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重建对人生的自信心。活动一展开,图书馆网上借阅平台收到很多残障人士的借阅书籍订单,同事们都抽空一一亲自送书上门,最重要的还带去图书馆或一些爱心人士的慰问品。今天有一位跟你情况相似的,需要麻烦你走一趟……”
我非常反感参加一些对残障人士的慰问作秀活动,拍照片,做宣传,借残障人士感恩戴德的面孔来宣扬他们的怜悯,我知道书籍给人的力量是巨大的,因为我就是受益者之一,但上门送书、送慰问品、拍照为图书馆或是一些“爱心人士”做宣传的伪善行为,在我看来是挟别人的不幸来表达自己仁慈的自私。我示意他稍停一下,飞快地写下纸条:“作秀,不去。”
老馆长看了看纸条:“你听我说啊,物质慰问嘛,有一些自尊心较强的残疾人是不想要,但是大部分残疾人还是非常乐意接受的,尤其是生活困难的残疾人,这次慰问品可不少的啊。但这些与你今天去跟的那个人都没有关系,他已经备注了‘不需要慰问’,所以,你也不需要做这些作秀、拍照、宣传的事情……”
老馆长把电脑屏幕扭过来,指着这位借阅人的资料:“你看,昨晚下的借阅单,住在本市有名的商贾富集的别墅区——金逸湾东区水荫路8号,所以,不需要带慰问品了,留给更有需要的人;一般住这里的非富即贵,我们也不能要求拍照、宣传的,除非我们不想在这干了;你再看,不会说也不聋,跟你同样的情况;爱好是阅读与画画,你看,跟你又一样吧,虽然我知道你不画画,但你对画也有点了解嘛……最重要的是,你知道他借的是什么书吗,我保证全馆,全市的读者,只有你摸过这本书,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一下子就想到你,还有谁比你更合适走这趟呢,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能在他的角度看这个世界,说不定,你又能激励下一位有为的残疾文艺青年!不过,你劝他还是少看这种书好,看多了忧郁……”老馆长眼神里沉浸在自己善心仁爱的安排中。
《追忆似水年华》?冷门,难懂,考验耐心的书籍,描写一夜难以入眠的心绪都要花上密密麻麻的十几页纸。我是曾经摸过这本书,也只是看到第一卷《贡布雷》,即使我花上点时间,认认真真做了笔记地去阅读这部文学巨著,也许是我阅读水平和耐性不够,很难将这繁密的文字印记在我想象的空间里,法国文坛大师法郎士就发出“生命太短,普鲁斯特太长”的感叹。我以为就我摸过,没想到,还真有其他人借阅。
“送,名字?地址?”我把纸条递给老馆长,其实我是好奇一个36岁,比我大一轮的,借阅《追忆似水年华》的男人,而且是哑巴男人,是怎样的男人?长得怎样?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和普鲁斯特一样常年卧病在床?还是跟我一样只是想扩大阅读种类和范围?一个饱读诗书,追寻生命气息的人?还是一个借以打发时间的人?不过,为何普通人阅读普鲁斯特就感觉如此不可思议呢?即使生活在泥潭里,也有抬头仰望深远浩瀚星空的权利,是不?
这放在几年前,我绝对不敢,也不会对另一个人有这样的好奇心,过去的岁月太单调而自闭,完全在自己的世界打转,但经过这七、八年来海量文字的浸泡,还有这几年那么一点成就感的爆发后,我不满足于之前靠一口仙气吊着而想象出来的各种奇幻小说,现在的我想写一些闻得到呼吸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所以,我需要更多的人物和生活素材,就必须充满着对现实生活的好奇与探索,捕捉身边的各种人生轨迹。
老馆长朝我竖起大拇指,依然老前辈老领导的作风:“你是非常有感染力的孩子,你的微笑,你的活力,你对生活的热爱……绝对可以感召很多轻度残疾的年青人对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一边给我带高帽时,一边在旁边的打印机上抽下一张借阅单:唐志礼,金逸湾东区水荫路8号,《追忆似水年华》上、中、下三卷,再从旁边取出三本厚厚的书,推到我面前:“书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现在可以下班了,就当去探望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