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怪老头,好像自从有他这个人,已然就是一个老头了。怪老头一生孤寂,无亲无友,更无儿女。
一日午后,老汉在地里除完草后盘腿坐在地头,扶额小憩,不觉入梦。
“吾见你一身孤零,且并一男娃与你,只是一样,这男娃需日日汲你精力,方能有望长成。你道好否?”
“甚好,甚好,纵是用我心我血扶养之,老朽亦心甘情愿。”
“吾且将男娃置于你颈项之下,与你共呼同吸,有朝一日, 自成大器。”
“多谢天神赐子,他日定当烧香拜谢。”
“你且不必谢我,汝儿虽有成材成器之望,但却淡薄亲情,你可曾想好?”
“既是我的儿子,老朽自当尽心抚养,并不怕他亲情淡薄。”
“如此,便如你所愿。”
醒来已是将所梦之事忘记大半,次日清晨,老头便渐感脊背僵硬,略鼓。村民都说他是真老了,都开始驼背了。怪人并不多做辩解,我得上天垂怜,尔等凡夫俗子,自是不能理解。老汉暗自想。却不知,有得必有失。老汉现在连头也低不得,背上的小崽子是快活了,老汉有时疼的连路都走不了。但老头一想到自己将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崽子,就忘记了所有疼痛。
一日老汉实在疼的受不住,满头大汗,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最后他也的确是昏了。醒来已是天昏地暗,坐起身来发现背上不疼了,背好像也不驼了,老汉大惊。难道天怒要惩罚与我?老汉吃力的用双手去触摸后背。堪堪累断他的腰。老人们都说他是半老妖,疯疯癫癫的怪老头。
老头是个勤勤恳恳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出门,对襟褂上浸满露水,傍晚回来,水桶裤腿上沾满黄土。农夫的心中早早埋下了种子,种子里有新生活,有新未来。这时农夫虽近古稀,却身体健朗。他努力给种子最肥沃的生活环境。日积月累,种子吸取日月精华和老头的心血精力,天时地利人和,发了芽。对待这颗幼苗,农夫无疑是疼爱有加,即使那种子累弯了他的腰,几乎不曾吸光他的青春年华。幼苗凶猛的生长,枝叶繁茂,根基扎实。显然农夫能够给予的,远远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他开始向四面八方延伸,总想着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农夫是真的老了,蹒跚的步履不再能下得了地,带不来黄土,别说露水,就是汗水,农夫都很少有了。可他心想着,再干几年,我还能再干几年。我的儿子还没长大,他还小,我还能再干。可他穷尽所有,想给的,小树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小树根基渐稳,已然长大,幻化成人,毅然从农夫身上拔根而起,他幻想自己的未来,那里可以什么都没有,独独不能少了自由。他的双脚可以带他到任何他想到的地方,只是那个地方从来都没有老头的位置。怪老头已经连动都动不了了,他想念那个在他背上体贴他陪伴他的小树芽,以为他这么精心照料,儿子就算再亲情淡薄,多少可以为他遮风挡雨,不至于让他老无所依。到头来,儿子给他留下的,只有脊背上盘曲的青筋,那个蚂蟥一样的东西。还算有点良心,没有把他吸干。
儿子从老头的背上走下来,而后越走越远,成人成材。上天并未食言。儿子听村里人说自己是老头捡来的,怪老头一辈子没有老婆,又怎么会冒出一个亲生儿子。儿子表面不信,心里早已生出怀疑。他在城里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儿,生了个漂亮儿子。妻子是领导的女儿,他从未对娇妻提及自己有个父亲,更别说,还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父亲。
怪老头不再日出而作,日落而憩。门前种了一小片大烟,晒干了,碾碎,用旧报纸卷起来,有一口没一口的抽。村里晚上又静又黑,他怕儿子哪天回家找不到路,便在门院前挂一只白炽灯泡,家里晚上只有门前一个亮光。老头蹲在灯下,一宿一宿的抽着烟,烟灰落了一地,像是身心抽干了的老头自己。
村里没人注意到老头已经好几天没在门前抽烟了,大家各忙各的,只有村头几个喜欢欺负老头的捣蛋孩子感到奇怪。
“糟老头,怪老头,没人要的小老头。”这是孩子们编的歌谣,以前这么唱老头都会气急败坏的出来呵斥他们。最近都没动静儿了,几个孩子商量着偷偷走近老头的家,老头的家门从来不锁,他怕儿子回来进不了门。孩子们很轻易就进去了,却看见老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们怎么摇都摇不醒,摇了几次觉得没意思,环顾了漆黑的小屋,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兴致缺缺的走了。
村长见他可怜,叫来两个年轻小伙,把老汉连着床上的草席一并卷走,在老头的地头挖了个坑,把老头埋了。
生前,村民都说他是怪人,不让自家孩子接近。死了反倒落了个好名声。
“其实,怪老头人还挺好的,我家屋顶漏雨,还是老头帮着修好的呢!”
“是挺好的,闹饥荒那会,还是怪老头借给俺一袋面呢!”诸如此类。
“他不是有个儿子吗?没人帮着通知他儿子怪老头去世啊?”
“怎么没有?电话打不通,这些年出去也不见他回来看老头一眼,什么儿子,白眼狼差不多!”
妻子贤惠,儿子乖巧,工作顺心,“白眼狼”哪想的起来还有一个老父亲在村头等着他呢!
不知道怪老头有没有后悔过养过这么一个“有能力”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