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衣巷雨
月笙跟在爸爸身后,缓缓走着,无法辨别周围的世界。她感到一阵阵的寒意,抬头望天,冰凉的一滴落在她额头上。是下雨了吗?她加快了速度。
忽然,她从模糊中清醒过来,原来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却堆在一边。她开了灯,看见头顶的铁皮天花板上满是欲要滴落的大水珠。
月笙不太情愿地起身了。
衣棚另一头的铁架床上,爸爸还在沉沉地打鼾。
清晨的空气里有一股湿湿的凉意。她花了好些时间才洗漱完毕。
衣棚外要更冷一些,但天空已经十分明朗了。
她抖擞着精神走上面前的人行道,慢行了几步就开始小跑。
这是她昨天为自己挑选的晨跑路线。
每到一个要停留一些时日的地方,月笙都会为自己的晨跑花一些心思。
今天是月笙来到爸爸身边的第二天。
她边跑边回味着:昨日晨曦就从家出发了,坐了将近七个小时的大巴。来到这个名叫舟曲的地方,一半是爸爸的要求,一半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怕苦。可是当想到自己的好朋友们都在美美地享受暑假时,她心里不由地偷偷埋怨爸爸。哎,这也许就是贫穷的坏处吧……
月笙不再去想,专心跑起来。
她绕着方形的建筑群跑了两圈,喘着气走进衣棚里。
爸爸已坐在铁凳子上听广播了,穿的并不厚实。
看见月笙回来了,爸爸为她倒上一杯开水。
“跑完了?怎么样,熟悉一些了吧?”他掰着白饼,递给月笙一小块。“先润润胃。”
“还不错,这儿比咱们那边好—我还是不习惯早上吃东西。”月笙说着将饼子装进袋子。
“注意到街上的铺面了么,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你负责买东西吧。”爸爸说着,收了收音机,准备开棚。
月笙听了,想起昨天刚到这里时,爸爸就叫她洗衣服,还让她找来很多沙土把坑坑洼洼的衣棚地面填平了。虽说自己已经14岁了,可爸爸总不能一个劲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当男孩子使唤吧?今早,就出去了一会儿,还是以跑步为目的的,谁会注意各类铺面呢?她一言不发,低着头跟在爸爸后面帮忙。
过了三四天,月笙习惯了晨跑结束后顺便买新鲜的大饼,下午去菜市场买食材。虽然她是顺着爸爸讲的路线去的,但还是耗费了很多的时间。爸爸每天都会在衣棚里,就着简易的灶具做一日两餐。月笙渐渐地也记住了一些衣物的价格,也开始学着和顾客讲价,不过爸爸有事出去时,她却没能卖出一件衣服,这让她不免有些疑惑。
在这几天里,她认识了一位叫宋筱的姐姐,大她两岁,是展销会老板的女儿。
月笙发现宋筱每天过得很自在,常会去外面逛逛。
这天月笙和宋筱聊天时,宋筱约她去草原采蘑菇,月笙当然很高兴,说好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晚上她同爸爸讲这件事,爸爸却不很爽快。月笙听爸爸讲了很多与此关系不大的事。她觉得没那么复杂,本想说“这我都知道,但和出去玩关系不大”,最终还是改口道:“宋筱姐姐带着我去,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而且我们都是大孩子了。”
她看见爸爸只从被窝里露出头,盯着棚顶想着什么,欲想再说,爸爸却开口了:“你要去,就早点回来。看着天气,多穿几件。拿着伞,带上零钱。河边尽量别去,采采蘑菇什么的就好了,想吃什么就好好吃。你们约的几点?走过去?”
“八点,走过去。大概半个小时就到白龙江那边的草原。我保证没事的!”月笙松了口气。
“睡吧,盖好被子,晚上温度低,感觉到了吧?”爸爸说着转过身去,不再讲话了,不一会儿如雷的鼾声就响起来了。
月笙熄灯躺下身去,一直盯着爸爸的背影。
她心里想的倒不是明天的事,而是思索着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总和爸爸说不到一起呢?是不是自己真长大了,爸爸的思想不再适用了?或者像老师讲的,自己进入了“叛逆期”?她想来想去,也不明白到底谁更对,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又梦见爸爸了,他带着她在人流中逆行。
第二天,月笙起的稍晚一些。她和宋筱在外面吃了早餐。
在去往白龙江边的路上,宋筱给月笙讲了很多自己旅游过的地方,月笙不由赞叹。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说:“有钱真好!”
宋筱说:“其实钱够花就行了,很多人有了钱,却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和家人。那些艰苦奋斗的人,有人情味,懂得生活的味道。你马上上高一了,在学校也会遇到更多家境好的同学,不必羡慕,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即使家境不好也照样可以过得很精彩,你这么懂事,一定可以创造有意义的生活,千万别受负面影响哈。”
月笙觉得有些道理。她接着问:“姐姐,你说我的爸爸讲给我的很多东西都是对的么?我总是不能和他一致。”
“至少在现下是对的,不过你爸爸讲的,我一直觉得都挺对的。整个展销会,我爸爸最信任的就是白叔叔了。”宋筱笑着,拍拍月笙的肩。
月笙有点吃惊,不过她眼中掠过了几丝自豪。
草原那边,无垠的蓝天,翱翔的苍鹰,绵延的绿色,滔滔的白龙江,在静谧中和谐而圣洁。
月笙和宋筱在河边走边聊,顺手采了一小袋蘑菇。月笙很久没有感到这样舒畅过了。
她们走到小山丘上,迎着风奔跑呼喊,在草地上打滚,把脚伸进细流中冲凉。
宋筱拿出手机拍照,月笙望着天,静静感受着这个别样的世界,她多希望这一刻永远定格。
玩到下午时,她们发现天上有大片的乌云朝这边移动,明亮的世界渐渐阴沉起来。
宋筱告诉月笙她们该走了。
没多久她俩就开始奔跑在没有固定方向的风雨中。
第二天,月笙发烧了。
昨天的大雨还在持续,展销会里没有什么顾客。
天还未黑,爸爸就关了衣棚。
雨越下越大,舟曲县城东北部的山区里,雨水迅速地积聚着,成股流向山沟,愈来愈多。
小小的县城,在滂沱的大雨中似乎有些不安。街上看不见灯光,没有行人,也没有星星月亮。狂风肆意地玩弄着雨滴,汇聚的雨水仿佛在沸腾。
月笙躺在被窝里,迷糊中只听见头顶的铁皮被雨水打得砰砰作响,仿佛随时会垮下来。
虽然很吵,月笙还是进入了梦乡。
这回爸爸拉着她的手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走着。
突然,爸爸拉着她奔跑起来,他们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
“月笙——月笙!”爸爸在喊她。
猛地睁开眼,月笙看到摇晃的灯光。看看时间,才到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月笙!”这回爸爸真在叫她了。
“怎么了,爸爸?”她无力地坐起身来。
“先坚持一下,别睡了。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比之前的大很多,怕是会有洪水,大家准备去避一下了。你抓紧把衣服穿好,咱们和大家一起走。”
爸爸声音被雷雨声压得模糊不清,但月笙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事态很严重。她不说什么,尽量赶着速度穿好衣服。
吊着的灯泡在微微摇晃。
月笙下了床,一脚踩进泥水里。
爸爸已背好了大背包。月笙匆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额头上渗出虚汗。在震耳发聩的声响中,她心乱如麻,浑身不适,感觉自己随时会软过去。
爸爸为她背好书包,然后给她披一件大雨衣。
“爸爸,手机拿了吗?”
“嗯。”
两人举着雨伞走了出去。
一碰到雨,伞仿佛就要散架了。
展销会里的所有人都已到了衣棚外,大家在微弱的灯光和倾泻的雨中叽叽喳喳的。
月笙第一时间找到了宋筱,拉住她的手。
宋叔叔扯着最大的嗓门儿告诉大家,他们要立刻上到展销会东面的山丘上,千万不能掉队。
大家紧贴着彼此在早已没过脚踝的泥水中挪动,从会场上到大马路。路上没有汽车,只有急匆匆的人群。
不一会儿,马路已变成河流,让人不敢轻易踩过去。他们顺着流水向五多百米外的那座山丘走去。
黑暗中,月笙拉起了爸爸的手,宋筱也拉起了爸爸的手。这一队人中,只有这两个孩子。
紫色的闪电一道道地亮起,将天空撬开巨大的伤口,那冰冷的黑暗,让人感到天就要坍塌。
震动天地的雷声随后响起,队伍中的女人们尖叫着哭喊起来。
月笙虽然困乏,但意志很清醒。水花不断的从伞底钻进来,打湿了她的脸,顺着脖子流进她的身体。不一会儿她就感到衣服黏在身上,走起来难受极了。
她不时地望向爸爸,他的脸上没有焦灼的神情,反而很坚定。她心中也跟着踏实了一些。
他们走了不到一半,水就渐渐没过膝盖了,混着厚厚的泥和拳头大小的石头,铆足劲誓要阻挠他们的去路。水面上也摇晃着各种各样的杂物。
所有人不由得加快了速度,越走越感到艰难,一不小心就有跌倒的危险。
“老白老宋,抓紧孩子!”几个大人不断地重复起来。
洪水已经不小了。他们开始寸步难行。大家相互拉起了手,就要到山丘下面了。
月笙的手被爸爸捏得失去了知觉。她对恐惧没有了概念,只是想紧紧地握着爸爸的手。
空气已经死去。山丘下面有一段高出人头的铁栅栏。两个孩子被爸爸们托上去,女人们也被其他人扶了上去。她们从上面看着回旋的黑色的洪流,颤抖着哭喊,两个孩子也哭了起来。
“快,抓紧时间!”男人们喊着,也准备往上爬了。
月笙不小心一滑就掉了下去。爸爸连忙翻过去,从泥水中抱起她。
“没事吧,啊?”
月笙又哭了起来。
“爸爸,抓紧我!我怕!”
到最后一个人翻栅栏时,一截大树桩漂了过来,狠狠地撞在上面。栅栏一晃就倒了下去,那个人掉进洪水里,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几个人连忙冲向他。爸爸叫月笙她们赶紧往山丘上走。他也要去救那个人了。
突然,一股更加汹涌的洪水扑了过来。
“快回来!泥石流啊!”他们朝前面的人喊着,于是所有人连忙往山丘上冲。
“唐山”“汶川”这些字眼突然就在月笙脑海中闪现。也许,自己也会那么不幸吧?
汹涌的洪水已接近了,它隐藏着了无法估量的凶恶,它一心一意要上演一场灾害,它要迅猛地去吞噬一切,能到达的,不能到达的。
它咆哮着冲向那些试图爬上高地的生物。但是月笙他们还是爬上去了,他们赶在了泥石流的前面,他们又能继续挣扎了。他们看着翻涌的波涛冲没了他们原来待过的所有地方。山下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些许呼喊声隐隐传来。
月笙紧抱着爸爸,哽咽地不能言语。
山下巨大的声响狠狠地敲击着每个人,他们的灵魂仿佛要出窍了。他们从来没有在哪个夜晚像今天这样空白过,简单过……
山上所有的人紧紧地待在一起。
“爸爸,那个叔叔上来了么?”月笙红着眼问。
爸爸没有讲话。月笙坐在爸爸身边,默默地看了眼时间:2010年8月7日。
山上的哭声渐渐停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沙沙声。
黎明还远。
接下来的日子里,爸爸也没日没夜地投身在抗洪救灾中。
三个星期后,月笙和爸爸终于坐上了归家的大巴。
新闻上到处都是关于“舟曲泥石流”的消息:1557人遇难,284人失踪……
月笙靠在爸爸身上,望着窗外被洪水吞噬过后的景象。她觉得没有什么比爸爸的怀抱更可靠了。只有爸爸才可以将她带回到妈妈身边。
“爸爸,这么多年来你一个人在外面卖服装,肯定遇到过很多危险吧?但为什么从不给我和妈妈讲啊?”她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讲这些,只会搞得你们不能安心……”
“爸爸,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都是孩子……我不能离开你。您知道么,最近我几乎天天梦到你。”月笙抱着爸爸。
“月笙,我永远都是你爸爸。不管是你需要的时候,还是你不需要的时候。”爸爸吻了吻月笙的额头。
“爸爸,原来一个人频繁入梦,不是无缘由的,我这一段时间以来经常梦到你,因为我们之间有着无需言语的亲情,是吗……”月笙哽咽了。
爸爸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理理她的头发,轻抚着她的双肩。
大巴疾速地行驶,就像月笙和爸爸的归心。
在爸爸怀里,月笙安静地睡着。
梦中爸爸带着她到了家里,妈妈泪流满面,他们三人紧紧拥抱着。
大巴上,月笙的泪水弄湿了爸爸的衣袖,抱着爸爸的双手更紧了。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停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