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题目是我出的,“年味”。但不知怎么,身回故乡,正歆享着浓郁的年味,却难落一字,依旧一拖再拖。今天又是周日了,明天又要离乡远行了,今晚好歹要把文段凑齐,所以来和凌晨的钟声再赛一次跑,总得不负约定才好。
不过,好像也就在此时,才有些明白了,何为年味。
年味是舌尖上的味儿。今天王钢老师发了一篇文章,《小面热干面、烩面油泼面……哪个最好吃》,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惊起争论无数,老魏甚至还在圈里为他点赞的油泼面做现场图片普及。我的一位老师转了王钢老师的文章,说最好吃的是荣县“罗抄手”,我的方向也因此立刻转变了,是的,就是抄手。回来这些天,我就吃了六次抄手,连一向习惯在家中早餐的父母,也放任我常常到楼下早餐馆吃饭,楼下三家早餐店的抄手都被我尝了尝,比较了比较,当然,全部都是家乡的味道。
不过,抄手这类面食自然登不上四川的家中主餐。主餐常常大有安排。刚回家那天,小舅舅就到我家帮忙做好了新鲜的过年所需的酥肉和“元子”(恕我实在不会写方言),这都是犇犇的大爱,加上豌豆尖,煮上一盆鲜汤,没有比这更正宗的年味回忆了。记得第一年工作回家,狼狈不堪,我们夫妻俩和王君一起在成都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晚餐,一喝到豌豆尖汤时,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没错,那就是家乡的味道。苏轼说“岂如吾蜀富冬蔬”,冬天各类蜀地鲜蔬在外地确实难买难做难吃到,这豌豆尖汤对我那已经被压抑得平淡的味觉而言,无疑是一种激发与唤醒,里边有童年的味道,而这味道里,又连接着最幸福的过年的味道。
且不说外地人熟悉的四川香肠腊肉卤鸭掌,也不说外地人不太接受的泡椒田鸡爆炒腰花了,单是一盘麻辣鸡,一盘萝卜丝鲫鱼,一碗甜米酒,还有让王钢老师和小犇犇惊悚的一盘凉拌侧耳根(鱼腥草),一碟泡姜泡萝卜,这就足够年味了。
四川人爱吃肉,也很会吃肉。一到过年,满桌肉菜(肉菜比例特别大),年前,到每一家挨个儿“团年”,肉来肉去;年后,到每一家挨个儿“拜年”,依旧肉来肉去;好像从小到大每到过年,总能听到许多“想吃素菜”的呼声,主人家却绝不“饶”你,总觉得摆多了素菜会有失自己的身份,也有失对客人的尊重。这半个月下来,真要对荤菜生厌了。而这时,泡菜和鱼腥草简直成了至宝。没有体会过这种与大鱼大肉近距离接触的晕厥,就很难理解鱼腥草和凉拌笋丝的重要意义。米饭里泡着鸡汤吃泡菜,那是《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有的,也是过年时最惬意的味道。
其实这哪里是什么年味。对于从不离乡的川人而言,如今这些都是他们的家常菜。而对于离乡背井的我而言,我想念的,也常常只是童年的味道。过去我也只是吃了果腹,而如今,我却常常用以慰情。汪曾祺写了那么多家乡的美食小文,大抵也都是带着这类心情吧。没离过乡,都难以读懂一桌的年味。而这读懂里,又带着多少时间与空间被阻隔的忧伤?
今年过年,我第一次感到,原来我离家已经很久了,而且我真的已经年近四十了。
其实我一向慵懒,怕与人交往,回家尤其如此。每天宅在家里,看书,陪孩子写作业,陪爸妈吃饭散步。爸妈把日子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过,我们加入到他们的生活圈,跟着他们的脚步,和父母,舅舅小姨们在一起,这也是我过去的日子,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甚至,我并不觉得自己已经长大。
但是今年,我却迈出门去,和一些故人约见。雷雷回来了,五位好友带着各自小家百里团聚。记得上一次我们几个好友聚会时,刚好少了雷雷,那年重聚很美好,也很遗憾。想一想,我和我的这位好闺蜜最后一次的见面,还是我在北碚的公交车上,给了她一个拥抱,送她离开,如今一晃居然是十四年。这十四年里,我们几个都躲在各自的世界里奔忙,彼此的性情都发生了一些变化,生活的空间也出现了很大的差异。如今年近四十,生活安定,才有勇气彼此见面。五个当年高中的好友,陪伴四年大学的青春,散落各地追逐不同的梦想,这一天,汇聚在一个恬淡安静的山村,四面环山,前边有田,白天我们登山、玩篝火、烧甘蔗、烤红薯、跳火、爬树,孩子们也不亦乐乎;晚上,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们在这座安睡于黑夜的新屋中,从深夜聊到凌晨,一如当年,听着半夜里一只头晕的公鸡叫了几遍,又听清晨时乡村里四处的公鸡骄傲地拍翅打鸣,推出窗户,正好是下雨的乡村,湿漉漉的清新。不问过去,不问将来,不必相濡以沫,可也难相忘江湖,当年十五六岁的少女如今都已奔向四十,岁月改变了一些什么,却也总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这些永恒不变的,我们都不必不说。
一位曾给我无数帮助的好友今年终于有时间在家。我们认识时,才十一岁,而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却已在十五年前。我对抄手情有独钟,也和那一次分别有关。那是段黑暗的岁月,而我的生活里,还因为他们有了光。我们当然也不再到街边吃抄手了,有些日子,得封存,不开启才能酿造永远的甘甜。
我和我的初中老师见面了,又是十几年未见。班主任老师,物理老师,英语老师。他们居然还都是当年的样子,就是记忆的样子。我们算起日子,初中毕业二十年,而给我们带来巨大影响的当年的他们,也都不足三十岁,而我,却已经快四十了,还人生飘零。
今晚,李永德老师送给我一份珍贵的手稿,那是我初中发表的一篇文章,由当年写字最好的我的历史老师许伦老师一字一字手抄,李老师贴在他的笔记本里,里边还有建文13年在《中国教育报》上发表文章得剪影。我在这篇手抄文稿的文末看到三个熠熠闪光的名字:卢敬超(我的班主任)推荐,李永德修改,许伦(历史老师)手抄。我看着,想一想,如今,我也和他们一样,成为一位初中老师,我在谁的生命里发过光?我会在谁的生命里发光?我是否有光?
明日就要离家了。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回家过年?为什么渴望回家而不是别处?无非情味!即使满桌熟悉的川菜,也不再只是舌尖上的味道,里边饱含了浓浓的情味。而只有在年末在这故乡,我才会和那些与我一样漂泊他乡渴望归乡的,曾让我温暖给我光亮的人事偶遇,他们让我超越了固有的时空,不断去审视自己真实的存在,去责问自己的方向与未来。
这是我的年味。
明天,我将去苏轼成长的地方看一看。有时我想,眉山对于苏轼而言,有何意义?他那么早就离开了家乡,从此一生漂泊!不用问,走出乡门,自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