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水果,我有一种特别的热爱和依赖之情,一天不吃饭,不觉怎样,但一天没吃水果,就一副失魂落魄没着没落的感觉。大学读农学院,学果树专业,仿佛冥冥中的天意,将我与水果的缘分拉得更加切近了。
虽然一毕业就转作园艺设计,也不算白学,对于常见水果怎么吃怎么挑攒了一兜子的主意和经验,不由要为我喜欢的水果写点文字了。
(一)
小时候,不记得夏天吃过什么水果了,单记得每年入冬前,爸爸单位派人去山里拉柿子。刚拉回来的柿子黄橙橙的一大卡车,我二姐老爱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觉得肯定就是这样。
每家拿了麻袋去装,有时候是一袋,有时候是两袋。于是一冬天,我们都在吃这种橙黄色的水果。有时候坐在门前阳光下,一边咔嚓咔嚓啃柿子,一边胡思乱想,哪天一早起来,我的脸会不会变成黄灿灿的葵花盘子呢?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母亲们只会用温水漤柿子,脆硬而过甜,并不太好吃,大概也是因为吃得太多。倒是那些跟去装车的叔叔们从路边折回来的大枝沙棘更受欢迎,分给我们围着的小孩,我们就高兴地嗷嗷叫着,跟拖着一条大尾巴似的拖回家去,剪成小枝,拿在手里,象从鱼刺上剔肉吃,小心翼翼去吃分布在刺间小灯笼似的浆果,酸得呲牙咧嘴,却又乐此不疲。有时耐心来了,慢慢一粒粒剪下,集了小半碗,加一勺白糖冲水喝,是那时我们小孩子的极大享受,酸酸甜甜的滋味,仿佛一下上了云霄,现在我依然喜欢这种味道。
大姐和二姐将漤好的柿子在屋外窗台上摆成一溜儿,冻成冰柿,她们一从学校回来,就站在炉子边上喀喀啃带着冰茬儿的柿子,我感觉她们分明在过夏天没吃够冰棍的瘾。
我很羡慕她们,有时候我跟她们一起啃起来,柿子冻得太硬,我的小牙都快冰掉了,却只是象蚂蚁一样,咬下小小一点,我一边咝哈咝哈吐着凉气,一边把那个冰凉的柿子在手里倒来倒去,这啃一点,那啃一点,最后它成了一个涂满哈剌子的滑不溜丢的东西,她们都让我到一边去,说看我啃得恶心,我心一慌手一滑,它咕咚一声掉炉灰里去了,如是几次,老是受到呵斥,我对此失了兴趣。
那时,我比较喜欢的水果是爸爸过段时间不知从哪里背回来的一帆布袋红星苹果。
每天午后,母亲待弟弟午睡醒来,从很高的窝藏处偷偷摸出一个,一切四瓣,弟弟两瓣,她自己一瓣,给我一瓣,我舍不得一下子吃掉,比三世的淑女还淑女地一小口一小口吃掉。
红星苹果好吃的时候只有中间小小一段时光。刚开始略微生涩,需要一个淀粉糖化的后熟过程,后熟之后,又甜又脆,香气扑鼻,红彤彤的皮,白皙皙的肉,确实好吃,但它象一个青春易逝的美人似的,迅速失掉甘甜清脆的风味,变成一种不甜的面粉质地,只是香味更加浓郁了。
我吃着这种粉质东西,暗暗惋惜它白白失去的好滋味,不由建议母亲在它风味最好的时候,让我们都吃掉。母亲白了我一眼,“想吃就吃,不想吃就别吃了!”
我闭了嘴,吃着糠掉的苹果,想着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在它最好吃的时候都吃掉,才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好东西。
工作后,经常去北京出差,有一年冬天,在北京街头的水果店里看到红得发紫的苹果,标名“美国蛇果”,一个个用塑料薄膜包裹起来,一问,店员果然说了一个天价,还带着一种北京人的优越和王婆卖瓜的不遗余力,赌咒发誓不是苹果。我只是微笑不语,她打量我买不起,愤愤露出不屑神气。我心想,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见识过了,而且我一个农学院果树专业的毕业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当时国内,红星苹果以及各个品种的苹果已逐渐被富士取代,品种变得十分单一。红星苹果于60年代从美国引进,我小时候吃过的红星苹果,品质很高,五棱高桩,颜色紫红,皮质光滑,蜡膜厚而细腻。红星苹果以高桩为上,纵横比大于1:1,以我的专业知识推断,这跟蛇果的标准一致,它们亲缘应该不远,或许蛇果就是改良后的品种。这个蛇果品相更好,只是地理环境和栽培条件更加优越所致,看她那样煞有介事,不觉暗暗好笑,别说从美国来的,就算说从火星来的,还不就是个苹果吗?
(二)
我大学阴差阳错上了农学院,学果树专业,虽然对每逢入冬前系里就安排我们给果园里的葡萄挖防寒沟深恶而痛绝之,但对春天到果园辨认各种果树的花叶我就甘之如饴,恨不得天天来个果园一日游。从初夏到深秋的各种品尝课,更是想举双手双脚赞成。
农学院还真是名符其实,农家子弟居多。她们一来就都忙着改头换面、置装配鞍,当时我妈一个月只给50块钱,我又想买书,又要买水果,说来奇怪,人家不吃水果也没事,我两天不吃水果,刷牙时牙龈就会大量出血,简直没有办法。所以就只好穿着从两个姐姐那里继承来的宽袍大袄,胡乱招摇。
出了学校北门,通往教师宿舍区的路上,是一个小市场,方便老师们下了课顺手买菜。因为要买水果,我成了这个小市场的常客。
在那里我吃了许多便宜得匪夷所思的时鲜水果,我记得最清怀念最甚的是红玉苹果。
红玉苹果是与红星苹果截然相反的扁圆形早熟品种,果皮细滑如凝脂,偏一点点橙的艳红,有一种娇嫩艳丽的美感,总让我想起《聊斋志异》里那个叫红玉的美貌狐女。新鲜的红玉清脆多汁,酸甜可口,咬一口,可以感觉到每个果肉细胞在口中迸裂,果汁四溢……当然这是我的感受,我的舍友们就嫌它酸,所以这个美貌多汁的红玉苹果卖得比其他品种便宜,一般三五毛钱一斤,仿佛专为我准备的天赐好物。
待到我毕业,红玉苹果已经销声匿迹。开始我还在市场上留心寻访,后来彻底死了心。
无论物种的多样性,还是思想的多样性,在这个社会都是不被待见的,大家都喜欢随大流,一说红富士好,大家就砍了其他品种种红富士,待红富士滞销了,大家再砍掉一窝蜂换其它什么品种。
大三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我们到省果树研究所的葡萄种质基地上品尝课,第一次见识到那么多的葡萄品种,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甜的酸的,带香的不带香的,鲜食的酿酒的……一架架一畦畦,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一进园子,老师就嘱我们不要贪吃,一个品种尝两三粒就好,主要是认识品种的植株特征,品尝滋味中细致的差别,不然待会儿就吃不动了。
我喜欢水果,但吃任何东西不贪婪,而且老师特意嘱咐,必然是有前车之鉴,所以亦步亦趋跟在老师后面,按照老师的要求仔细察看植株的显著特征,浅尝辄止。那些平时难得吃水果的男同学总以为自己食量大如牛,并不肯听,他们偷偷摘下一串又一串葡萄,也不擦擦,胡乱迅速塞进嘴里,几十个品种吃下来,他们感到压力了。
越走到后面品种越是珍贵,比如后来市面上风行的玫瑰香,那时尚无大量种植,但味道真是好,浓烈的玫瑰香也好,我想他们一定在暗暗后悔吃了那么多大路货。吃到一百多个品种的时候,接连品尝几个麝香品种,一个比一个浓烈,连我都吃到嗓子眼了,我见他们当中有人一闻到浓烈的麝香味立时转过头去,恶心欲呕,不由偷笑。
老师强调说:”让你们品尝的品种一定要吃啊,错过以后想吃都没有机会了。“
我心想,这会还说什么机会不机会,打死他们估计也不想吃了。一般人总是眼馋肚饱,其实一个人真正所需并没有自己想要的那么多。
从那以后,再上品尝课,我总是悄悄问:”老师,今天吃几个品种?”吃三个和吃三百个,绝不能同日而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