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五年，这场迟到的雨，终于落在了我和你相遇的这天。
——题记
一.她
初夏，空气有点沉闷，约摸着是要下雨的样子，压迫着人要喘不过气来。
陆子虞坐在湖边的一块大青石上，两眼空洞地盯着远处的高阁，阁楼里是请来的戏班子正在唱戏，唱的是《牡丹亭》，咿咿呀呀的，似是恰巧唱到了杜丽娘游园的一段，唱词透过闷热的空气清晰地传到了陆子虞的耳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陆子虞只觉得自己心中似乎中了什么魔似得一惊，一向不怎么听戏的她竟然对这出戏起了兴致，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接下来那故事中的杜丽娘到底有了什么样的遭遇，正要起身去高阁时，却听得家中仆人来报，她大哥陆成烨唤她去正厅议事，听说是……是顾家老爷带着自家儿子商议她的婚事来了，她才不知道什么顾老爷陈老爷的，陆子虞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刚才听到的唱词，想着念着脸上竟也浮出了笑容，陆家的仆役们还以为自家小姐很满意这件亲事，一个个脸上也带了笑。
穿过锦月阁，走过敛风亭，陆家的大厅便近在眼前。陆家的宅子并不大，但是古朴秀丽，陆子虞早年丧母，陆老爷也在三年前因病去世，家中便由她大哥主事，陆子虞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陆成烨，二哥陆轻羽，她二哥陆轻羽少年时便养成了不羁的性格，陆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就时常偷偷去戏园子里听戏，近年来愈发胆大，听她大哥说是在捧一个名叫棠无雪的戏子，为此陆轻羽可没少挨陆成烨的打骂，跪祠堂便成了常有的事。再到后来，她二哥就变的不爱回家，前几日，偶尔听见家里下人们议论起这件事，他二哥似乎是想要娶了那位名叫棠无雪的戏子……陆子虞苦笑了一声，心里道，按照大哥的性格，怎会让他二哥娶了一位戏子做陆家的夫人？且不说 棠无雪身份地位配不上她陆家，况且以他大哥的性子怎么回允许自己弟弟娶得一个戏子为妻，再怎么说，也应当娶个世家小姐才行……
陆子虞正想着她二哥的事，便被家里的下人领进了正厅，正厅里坐着她大哥和另外的两个人，正是顾家老爷和他儿子，陆子虞端端正正朝着自家大哥和顾家父子见了礼，等着她大哥温言让她坐下，她便坐在一旁的座上，继续径自发呆去了。不知是过了多久，恍惚间，似乎听见他大哥在唤她的名字，等回过神来，便听得她大哥说：“虞儿，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若是没有异议，大哥就帮你定下了……”正在她要点头答应她大哥时，忽然听到门外吵吵嚷嚷的，眼见着一人闯上堂来，原来是陆家管家，陆成烨的眉毛皱了皱，道：“出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二少爷请来的戏班子说是二少爷没有付清钱，闹着要走，这都快闹到正厅来了。”管家道。
陆成烨听罢，脸上的表情更是生气至极。“老二呢？老二现在在哪？”
“二少爷……现在不知在哪儿……”管家的声音愈发小，生怕陆成烨会更加气恼。
陆成烨铁青着一张脸，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顾老爷，真是不好意思，晚辈现在家中有点事情需要处理，这次，贵公子和舍妹的婚事，您看……可否推迟些天再议？”
顾老爷神色随即微微变了变，笑道：“您家中有事顾某自然不方便再叨扰，况且婚姻大事自然不可儿戏，咱们改日再议。”言罢，便带着他家儿子起身，转身要走，陆成烨忙差人去送。
厅堂外依旧吵吵嚷嚷的，应当是那戏班子在外边说话，陆子虞顺着大门朝外望，猛地被一个白色身影吸引住了，那身影颀长，静静站在柳帘中，和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那是谁？是柳梦梅吗？不不不，柳梦梅只是个存在于戏曲中的人啊……陆子虞此刻心中乱糟糟的，又带着些炽热，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不知道该怎去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很欢喜，像是闷热夏日里的一股微风拂过心弦，痒痒的。
柳梦梅……那是柳梦梅吗？是杜丽娘魂牵梦萦的柳卿吗……
奇怪……今日怎么没有下雨呢？明明是闷热的天气啊……
自从那天陆子虞看见那个白色身影之后，她心中就时常念起《牡丹亭》中的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日子一久，竟成了心中的一颗朱砂痣，日日夜夜使她思念着那日所见的那个人。
一日，陆子虞正在庭院中的花树下乘凉，天上挂着一抹淡淡的月亮，四周安静地能听见心跳声，她微微闭着眼，静静思量着什么。
“虞儿，没想到你也是个懂得花好月圆这诗意的人啊。”陆轻羽抱着一坛酒坐在了陆子虞一旁的石凳上，打趣着问陆子虞。
“二哥……你说，喜欢是什么感觉？”陆子虞轻声问，透着月光的凉，有些清润的气息。
“喜欢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喜欢她，就要和她在一起，这总是没错的。”陆轻羽眸子里含了笑，说道。
“你看我和无雪，既然喜欢，便在一起了，”陆轻羽顿了一顿，轻笑，“怎么，虞儿有了喜欢的人？”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喜欢……但是我心中一直都有他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是谁？”
“他……是谁？”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姓甚名谁。
但是哪怕她不曾知晓他的姓名，她依旧可以从人群中一眼找到他，因为，情深至斯，已深入灵魂。
后来，陆轻羽因为执意要娶棠无雪，而陆成烨不许，几番争执之后，陆轻羽净身出户，带着棠无雪另外买了一座宅子，过上了他希望的与佳人朝夕相对的生活。
陆子虞之后多次去过她二哥的家，中秋的月饼，端午的粽子，上元的元宵，棠无雪虽然手艺不好，但总能够将她二哥哄的开开心心。陆子虞最后一次去陆轻羽家，是在她出嫁前夕，她带了一坛新酿的百花香，推开门，却看见陆轻羽坐在地上，周围还扔着几个已经喝光的酒坛子，房间内一片狼藉。陆子虞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猜也猜的到，棠无雪走了，带着她二哥所有的家产离开了。
“二哥……我……要出嫁了。”
“哦……虞儿要出嫁了啊……日子过的真快……”
“二哥……你……不要……”陆子虞到嘴边的一句“不要难过”终究还是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发生了这种事，岂是一句不要难过就可以安慰的？况且，倾尽所有去喜欢，去爱的人突然不告而别，不难过，怎么可能？最终，她只是道：“大哥还等着你回家呢，他……从未真正生过你的气，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她看着陆轻羽微微闪动的双睫，哭了。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陆轻羽如此，她，陆子虞，也是如此。
陆家三小姐要出嫁了，江城格外热闹，冲天的鞭炮声响彻云霄，绚烂的烟花尽力挥洒着短暂的美丽。
陆家三小姐逃婚了，顾家少爷打开新房门的时候，原本应该坐着新嫁娘的喜床上只剩下了一件红色的盖头，烛火静静跳动着，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安静如初。
二.他
林墨轩近来总是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一双晶莹的眸子含着笑看着他，这让他有些心烦，却又让他期待着些什么，他思前想后这双眸子应当是属于那日那陆家小姐的。
林墨轩家境没有落魄的时候，他还是个中户人家的少爷，虽然比不得那些显贵，但是倒也过的无忧无虑，他自小喜欢戏曲，家中倒也开明，所以便也可以唱上一唱，之后家道中落，家中老小死的死，跑的跑，转瞬间林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无奈之下他便投身于戏班子，好在戏班子班主与他父亲是旧识，就收留了他。在这之后的几年，他时常粉墨登场，唱过不少戏，倒也成了一个名角。
那日，应陆家二少爷的邀请，戏班子到陆家演了一出《牡丹亭》，林墨轩和戏班子里炙手可热的名旦棠无雪一个饰演柳梦梅，一个饰演杜丽娘，引得戏班子里许多人都打趣道他俩好一对神仙眷侣，林墨轩听了这番话微微有些皱眉，他觉得棠无雪太过艳丽，比不上折子里所写的杜丽娘那种清新秀气的样子，他轻轻拿起桌上的青瓷盏，抿了一口茶水，心想着若是真可以遇见一个如他所想的杜丽娘多好……不不不，他现在只是一个戏子，再受人欢迎，也不过是个戏子，若是真的遇上那样一个女子，他也是配不上她的。他静静叹口气，气息消散于闷热难耐的空气中，混合着些脂粉的香味。
那陆家二少爷陆轻羽请戏班子来唱戏之前没有付清钱，眼瞧着戏班子已经唱了快两个时辰，却还是不见陆轻羽，班主一气之下便带着一众人闹上了陆家正厅。
穿过一个名叫锦月的阁楼，走过一个唤作敛风的亭子，陆家的正厅近在眼前，林墨轩打量了一番陆家的宅子，这里虽不是富丽堂皇，但却处处构造精美，透着灵气，他不由得好奇起来，住在这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思量间，班主带着人闹上了正厅，吵吵闹闹的，惊醒了树上打盹的蝉，整个院子都炸开了锅。
林墨轩向来不喜欢喧闹，便寻了一处地方，安安静静地靠在柳树边乘凉。“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他猛地惊醒，刚刚的唱词还在耳边萦绕，原来是他睡着了，一定是这几天太过于劳累，一会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忽然间，他觉得有一道目光朝着他而来，温润的，又有些炽热，他抬眼顺着那道目光看去，目光的主人有些羞怯，却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勾勒出一个浅浅的笑，他的心中普通惊雷一般，炸得他头晕目眩，他赶忙移开自己的目光，他有些恍惚了，那目光的主人竟然和他一直以来心中所勾画的杜丽娘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分不清是戏中还是现实，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欣喜。
“那是杜丽娘吗？”
不……那不是杜丽娘，那是陆家三小姐……
“天气这么闷热，怎么还没有下雨呢？”回戏园子的路上棠无雪一直在抱怨着这难耐的天气，林墨轩有些失神，喃喃道：“是啊，怎么没有下雨呢……”
自从那以后，林墨轩就时常梦到陆子虞那一双带笑的明眸，他心中似乎有什么情愫在渐渐生根发芽，让他发了疯似的想要再见她一面。
他去打听她的事情，听闻陆轻羽时常来戏园子找棠无雪，他就去向棠无雪打听有关于陆子虞的消息。
棠无雪正在整理陆轻羽送给她的各种金银首饰，闻言明艳一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座冰山，对谁都不感兴趣，原来是喜欢上了陆家的小姐。”林墨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否认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陆子虞，他喜欢她。
“陆子虞啊……听陆轻羽说，她好像要嫁人了，”棠无雪把玩首饰的手顿了顿，又道：“这陆家的人都是傻子，你看这陆轻羽明明知晓我是个戏子，没办法嫁给他，我也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我这人啊，只是爱他的钱而已，他却是还想让他大哥接纳我，你说说，这是不是傻？哈哈哈……还有这陆子虞啊……哎，你干什么去？”还没等棠无雪话说完，林墨轩就已经跑出了戏园子，棠无雪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末了，缓缓叹了口气。
林墨轩发疯似的朝着陆宅跑去，脑中回想着的只有一句话“陆子虞啊……她好像要嫁人了……”不，不行，她不可以嫁给别人，她怎么可以嫁给别人？！也许……也许她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也许……也许一切都是他自己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他猛然停住了脚步，她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她是否还记得他都还是未知，他有什么权利阻止她嫁人？况且……况且他只是个唱戏的……他给不了她幸福。
一阵风拂过，泪眼模糊间，他仿佛看见那浅笑着的少女越走越远，直到身影模糊，他再也看不见她……
后来，他听闻陆家三小姐出嫁了，嫁的是一个姓顾的青年才俊，他曾经偷偷去看过那个顾家少爷，人不错，他的杜丽娘和顾家少爷在一起应该会幸福的，他微笑着，却难掩锥心之痛。
再后来，他听闻，陆家三小姐逃婚了……
后来的后来……
三.她和他
又是初夏，空气中弥散着清淡的花香，夕阳西下，倒也美得让人窒息。
他拎着皮箱走在略显空荡的街道上，道路两旁的房屋里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装饰着眼前的景色。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眼前的宅子，高处上挂着的“陆宅”二字已经不甚清晰，岁月在上面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毕竟……他已经离开这里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她出嫁的那天，他离开了江城，到了另一个城市，十五年里他一边打工，一边去大学里旁听，最后还出国做了留学生，回国后更是受到了当年大学里为他授业解惑的恩师的重用。这十五年里，有不少人给他介绍过各种各样的姑娘，也有不少姑娘向他表达过爱意，可他自始至终都说自己已有夫人，他心中已经有了那个难以磨灭的人，他一回国，就赶回了江城，他想要见她。
他听原来住在陆宅附近的人说陆家三小姐在出嫁当天就逃婚了，随即不知所踪。他心中感慨万千，站在陆宅古旧的大门前沉默良久。
不知站了多久，天上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四周泛起薄薄的雾气，他伸出手，犹豫着轻轻叩了叩古旧的陆家大门，心中忐忑不安。
要是没有人开门怎么办？
如若开门的人不是她怎么办？
如果……她已经嫁人了……
正在他思忖的一瞬，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前站着的人，眉如远山，笑意嫣然，如同那日她向他投入的目光，炽热又惊心动魄，他看着她，眼眸中带着的是一别经年的爱和依恋。
“你看，下雨了呢……”
“是啊，一别经年，这场十五年前错过的雨，终于下在了你我相遇的这天。”
（如有不妥，请多多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