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辆驴拉板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外祖父和外祖母来了。
以往他们每次来都会带着点东西,这次是空手来的。外婆进门就来牵自己女儿的手,心疼地和她说要接她回去。
“春明还在这里。”
“他们家的老人在这生了根,我们是无能为力的。你在这儿带着兴旺和兴荣,要被这里的人欺负一辈子。”
我娘低头看了看我们兄弟俩,闭上眼睛挤出两行清泪,说了句:
“好,我跟你们回去。”
外公是个很善言辞的人,这时候看着自己女儿,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大伯手里握着锄头急急地跑来我家,问我娘是不是要走。
我娘说是。
大伯点点头说:“先等会,我去家一趟。”
大伯喘着粗气,拿着锄头又走了。等他再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麻袋,里面一动不动躺着的是他那三只养了很多年的鹅。他抽出一根绳子,把麻袋绑到驴背上。
“弟媳妇,我们家老人去得早,你嫁过来那么多年哥也没怎么照顾过你,你把这三只鹅带上。这儿的人不好,以后不要回来。”
驴车缓缓地离开了村子,我回过头去,望着那间生活了八年的屋子逐渐变小。大伯站在我家门前,像一块被雨淋了几十年的石头。
一年后。
如今我们在的村子比我们原先那村子大,虽然四周也还是山,但离县城更近,村里的主路甚至还是水泥的。这里的人挺好,尽管也偶尔能看见因为一丁点小事吵架的,可至少现在不会有一帮人成天无所事事,只为了刻意来害你。村里的年轻人也和我们那有差别,去年过年的时候,我看到不少年轻人从外面回来探望自己家里的老人,他们大包小包,那些不是行李,是回乡货。如果套用以前我们村里的那个老头说的话,大概就是:顺着山脚游到外面去的小鱼有时候也会游回来。
外公家的房子也大,用现在比较笼统的衡量方式来说的话,它大概能有四间门面房的面积,两层楼高,每两间后面还各自搭了个帆布棚屋,棚屋后面还有猪舍。
我们以前每年都会来一两次,我天真的以为外公家的房子就是这么大的,这回要住下了,就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我娘听了就给我们解释:另外两间和另外一个棚屋是舅舅家的,但是他们家结完婚不久就去了外地做生意,所以不住了,现在大部分房间都空着。
从今往后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这个村子也就是我们村了。
城里开了几个染坊,当初我娘在村里那两个朋友在其中一家染坊当染工,后来她们把我娘也介绍了进去。她们三个朋友又能在一起了。
我上了二年级,教室从一楼变成了二楼。从上次之后,我们和姜一凡就绝交了,他也没再来找我们。开学当天,我发现赵老师也还是我们的班主任,那天放学他找到我,关心了一下我的近况。当时我就问他能不能一直教我们,他听后开玩笑似地说我这么优秀的学生,他当然会一直当我的老师,我的成绩好他脸上也有光。兴荣也上了一年级,我们每天上下学都形影不离。大概得益于我娘当初的做法,平时他不会的我可以教他,所以他也经常考满分。
这年头也有不少从很远的外地来我们这儿谋生计的,村里就有一群,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家乡话,在县城外围的那些铁棚子里打工。这些人集体住在我们家斜对面的那个两层老房子里,夏天晚上喝起酒来吵得跟过节似的。我外公就走到他们门口去骂,外公不会说普通话,说的是家乡话,对方的普通话也带着家乡口音,结果骂了半天双方都不知道对面的在说什么。不过每次却也总能奏效,会让他们收敛不少,不过两天后他们就又忘乎所以了。对方是外地人,刚开始脾气会收敛些,但后来外公去骂的次数多了,对方脾气也就上来了,经常出来好几个和外公对峙。我娘随我外婆,脾气都不适合吵架。我和兴荣看着就热血上涌,跑过去躲到外公身后也去骂,外公说什么我们也说什么。
这些人家里有个男孩,年龄与我们相仿,每次我们去骂阵,这个小男孩就站在靠门第一个房间门口看。我和兴荣就是在这一次次与他们的较量中认识男孩的。
男孩名叫段友谅,是个比山里孩子还山里孩子的山里孩子。我和兴荣以前最多也就帮家里的田拔拔野草、施施肥、或者跟我娘山上摘点野菜什么的,最厉害的一次应该就是有一年跟着我外公的一帮朋友还有我爹一起半夜进山打野猪,但那次我们一群孩子到了山脚就不敢山上了。他就不一样了,他能摸鱼抓虾、爬树打鸟、挖洞抓鼠,自来水他打开龙头就喝,满是泥的莲藕池他半夜打着电筒就能下去偷两根,据他说还敢抓蛇。
与他相比,我和兴荣只能算两个假的农村孩子。
从此但凡放假,我们三个就成了山里的小土匪,什么地方都往上钻,两个月时间就把附近山上每一寸地都跑了一遍,连哪座山上有几棵树都知道。
段友谅就像是一个不受任何事物影响、永远在奔跑的人,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例如失望、难过、哭泣这样的表情,他平常的时候眼睛灵动,开心的时候那双灵动的眼睛就笑起来。和他一起玩让我和兴荣的心情好了许多,也让我们的性格慢慢变得外向。
当然,除了知道山里有什么,我们知道的最清楚的还是谁家地里又种了一片地瓜,谁家田埂上用水浇出来的豌豆甜......我和兴荣是不偷人家东西的,每次段友谅想从田里偷两个地瓜时,我们哥俩就会率先逃走。于是他养成了另一个习惯:每次都等到我们玩的差不多要回家了,他再去田里捞一把。因为要是一开始就这样,我们就直接回家了......
由于我和兴荣每次都能比他早回家,就经常能听到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在他们家门口用家乡话喊:
“优良~优良~”
如果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喊,他就会应一声:“哪呀?”
我和兴荣都以为那个女人是他的娘。
夜里,我们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
“段友谅,那个经常叫你的女人是你娘吗?”
“不是,我没有娘。”
“那。。那。。那你爹呢?”
“我也没有爹。”
“那你这么小是跟着谁来的?这些人是谁?”
段友谅生下来就被家里丢掉了,是他家那边一个老婆婆从路上捡到了他,就把他带了回去。而那个经常在门口喊他吃饭的女人小时候给他喂过奶,她男人孩子都死了,成了寡妇。后来老婆婆也死了,女人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说着段友谅又指了指他们住的那间旧房子,说:
“这些老表基本也都差不多。”
我们问:“什么差不多?”
他嘿嘿一笑,告诉我们:
“来这里之前,我跟着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咯。有些厂里的老板干了活不付钱,我们就只能搬家。他们这么多年都没回去过,他们家里也没什么人了。”
“他们都很有义气,去年丁山生了病,大家都帮忙凑钱。今年大刚锯木板手指掉了一个,厂里不赔钱,大家也都帮忙去闹。谁心情不好了,大家也都安慰他。”段友谅又说道。他说完抬起头,天上的月与星海倒映进他的眼睛里,仿佛沙漠中的孤灯,孤寂又烂漫。
我们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坐在石头上说了很久,仿佛三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在晚风中叙旧。
“杨兴旺。杨兴旺!”
我回过神,是同桌孙碧玉叫我。说来也奇怪,一年级的时候我们是同桌,二年级了,我们还是同桌。我问她:
“什么事?”
她手里拿着个草莓,“你傻了吗,叫你那么多声都听不见。”
“没有。”
“你吃这个吧。”
我伸手要去接,“哪来的?”
“别人给我的呀。你别动,我喂你。”
我把嘴凑过去。
“嘴巴张大点。”她把草莓整个塞进我嘴里,又急忙提醒我说:
“慢慢吃,轻轻地咬,轻轻地......”
于是我轻轻地咬。就在我咬开草莓的瞬间,我的舌头舔到了包在里面的东西,那颗圆圆的东西把我的舌头都酸得卷了起来,我的脸也扭成了一个倭瓜。
她看见我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又赶紧来捂我的嘴,说:
“别吐别吐,这是一颗糖,会变甜的。”
我强忍着酸味把草莓吃下去,那颗糖很快就变甜了。
我哎哟了好几声才缓过来,舔着嘴问她:
“这是什么东西啊?”
她的眼睛笑成了两个弯弯的月亮,回答我说:
“糖呀。”
我哦了声,又问:
“糖怎么会这么酸?”
她嘿嘿一笑,用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说:
“这个叫酸鬼糖,外面一层很酸,过一会就变甜了,没吃到过吧?”
我含着那块糖,感觉还挺好吃的,于是笑了笑说:
“没吃到过。”
她蹦过来拉我衣服,对我说:
“杨兴旺,你不要愁眉苦脸的,开心一些。下节体育课,我们一起去打篮球呀。”
我这才注意到教室里除了我们俩以外已经没人了,原来下节是体育课。我跟着她往外走,边走边问:
“你不和她们去玩过家家了吗?”
她拉着我走出教室,马尾辫在我面前甩呀甩。
“不玩过家家,谁要玩过家家。”
跑完步后,老师让同学们自由活动。我和孙碧玉从器材室拿来个篮球,找个没人的篮筐开始打起来。她追着篮球问我:
“杨兴旺,你家在哪?”
“天谷村。”
“天谷村在哪呢?”
“出城往南五里,怎么了?”
“我可以去你们村玩吗?”
我愣了愣,说道:
“我们村没什么好玩的呀,而且你怎么去?”
她理所当然地说:
“你带我去啊。”
我听完就笑了,说:
“好啊,到时候我和兴荣来接你。”
星期六,我娘去城里了,外公去信用社,外婆去帮一户摆宴席的人家做饭,家里只剩下我和兴荣。
“哥,你看我在柴房找到什么?”兴荣拿着一根树枝,从那边的柴房里冲了出来。那不是普通的树枝,那是一根长长的,粗细刚好的,笔直的树枝。
“绝世宝剑!”我赶紧跑过去,“你哪里找的?”
他指了指柴房:“就里面啊。”
“这么好的,我也要去找一根。”我急急忙忙进去,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里面退了出来,“不行,兴荣,我们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问:“什么事情?”
我对他说:“你跟我来。”
我跑进后面的棚屋里,去扯那辆自行车,那是当初我舅妈嫁过来时的嫁妆之一,连链条上的塑料皮都还在,我提前看过,几乎和新的没区别。
“你拿自行车干什么?”兴荣好奇地问。
“我要骑。”
兴荣赶紧摇头,说:
“不行,上次你说的时候娘就说我们还太小,不能骑。”
我费劲儿地把车头从一众杂物中弄出来,喘着气说:
“孙碧玉说要来我们村玩。”
“你要骑车带她去玩?”兴荣不太高兴,这就相当于把他丢在家里。
我解释说:“不是,骑车去城里接她啊。”
兴荣还是摇头,“你又不会骑车,我们都不会。”
我把自行车往门口推,边推边说:
“爹当初说这东西骑一骑就会了,我们试试。”
兴荣跟着我说:
“我们可以走路去接她啊。”
我摇了摇头说:
“她是城里的女孩子,走不了那么远。”
兴荣放下了手里的树枝,说了句:
“好吧。”
我们撕掉了链条上的塑料,又撕掉了坐垫上的泡沫纸,飞也似地推着车跑出家门,好像晚一步家里的大人就会回来阻止我们一样。来到村里那条水泥路上,我们找了个好位置,我让兴荣让开点,然后握着和我肩膀一样高的车头,用力地迈开自己的大腿。
“嘿!”
我用力地尝试用脚去勾住前面的车杆子,想以此跨过去,结果“嘿”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人倒是要摔倒了,自行车也被我扭得东倒西歪。
“这不行,哥,这车太大,我们人太短了。”
“那怎么办,我总得先跨上去啊。”
兴荣急中生智,“我有办法了,我们先把自行车斜过来,你就不用跨得那么高了。”
“好主意!”
“兴荣......是...是这样吗?”我一只手握着车头,一只手抬着坐垫,正在尝试抬起脚跨过已经矮了很多车杆。
这自行车对小孩来说是大物件,刚才立着推没太大感觉,一斜下来手就吃力地发抖了。
兴荣也过来帮忙抬住车尾,“来,现在你用力跨过去。”
有了兴荣帮忙,我成功把腿跨过了车杆。
“快,你另一只手也握住车头。”
“好。”
我两只手都握住车头,小脚在摇晃着学我爹当年的样子去踩脚踏板。
“够不着啊。哎哎哎...!”
“叮咣!”
由于我两只手都去握车头了,兴荣抓不住车,我踉跄着连叫几声,车也摔在了地上。
我们俩生怕把这一次都没上过路的新车摔坏了,又赶紧把车扶起来。
“这个办法也不行啊,兴荣,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兴荣想了会,“没有了。”
我不死心,想了会,又想出一个办法来,“你记不记爹骑的时候可以先踏几下,车往前开了再骑上去?他还能站起来骑呢。”
“那个一看就很难的。”
“试试...你帮我握住车尾,等我踏下去,你就跟着跑,我让你放你就放。”
兴荣就握住了车尾,我双手抓着车头,把踏板弄到一个比较高的位置,然后学着我爹那样边往前踏边跳。
车还真的动了起来,我兴奋地喊:“放放放!”
然后脚下一用力,跨了上去,结果由于腿不够长,我的裆部直接卡到了车杆。
“哎哟!”
我连人带车都摔在了地上,手肘和腿上磨破了皮,眼泪都出来了,好在没啥大事。
兴荣赶紧跑过来扶起我,“哥你没事吧?”
“不骑了不骑了!”我赌气地说,“回家!”
我们把车推回去藏好,又把原先撕下来的塑料膜重新包上去,尽量保证不被发现。现在失去了骑车这个选项,只能想别的办法。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后面栅栏里的驴叫唤起来。我和兴荣对视了一眼,一个大胆的计划同时在我们脑海中浮现。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一辆驴拉板车冲出了天谷村。
“兴荣!你开得太快了!”我的声音抖得跟烧开的水一样。
兴荣大喊:“停不下来了!”
“你和骑马那样拉啊!”
“我也不会骑马!”
我大叫:“我的屁股都要肿了!”
“我已经肿啦!”
“你抓紧了,别掉下去!”
“你也抓紧!”
“我们蹲起来!蹲起来屁股就不会疼了!”
驴的肚子里装满了两个小孩给它喂的好几斤草料,不仅如此,车上除了那两个小孩就只有空气,这或许是它此生拉过最轻的东西。它兴奋地叫着,盲目地叫着,内心愉悦地叫着,跑在那条水泥路上犹如一匹脱缰的骏马。
到了县城后,驴自己慢慢停了下来。说实话,我从未以如此快的速度抵达过县城,仿佛只是一通乱喊乱叫之后无缘无故就到了。
我牵着驴喘着气,耳边还回荡着这一路而来风声,“兴荣,走...我们去接人。”
“她在哪?”
“在她家。”
我们到了她家院子外,这时才发现她家就在我娘工作的那个染坊的对面。
孙碧玉穿着纯白的裙子,手里抱着一个小铁盒。抬头见到我们之后,她喊着我们的名字,飞快地从里面跑出来,指着驴开心地喊:
“驴!杨兴旺,这驴是你们家的吗?”
我特别神气地说:
“是啊。”
“我可以坐上去吗?”
“当然啦,我们就是来接你的。”
她闻言吃吃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迈着那双小萝卜似的腿来到板车旁。我和兴荣把她扶了上去。
“杨兴旺,你也上来呀。”
我心有余悸地说:
“这驴跑得太快了,城里先牵着。等会出城了就可以了。”
我就这么牵着驴带兴荣和孙碧玉往城外走。
孙碧跪在车上,新奇地左瞧右瞧,身为城里的孩子,她此刻就像是个第一次进城。
“杨兴旺,快出城了,你快上来呀。”
“还要等会,这儿人太多了。”
...
“现在人少了,快上来呀。”
“...再等等,过了前面那个摊我就上来。”我还真怕这驴一下把那卖茶碗的摊给撞了。
...
“杨兴旺...”
“来咯!”我翻身上车,“孙碧玉,你得像我们这样蹲着,不然待会儿会屁股疼。”
“这样吗?”她学我们的样子蹲起来。
“对,然后手一定要抓住这里。嗯?这个盒子里是什么?”
她撇嘴,“不告诉你。”
“好吧...可是这样很危险,你得两只手都抓住。”
“那这个盒子怎么办?”
兴荣把衣服脱下来,“用衣服把它绑到车上。”这个方法我外公经常用。
孙碧玉说:“杨兴荣,你真聪明!”
兴荣被她夸得不好意思,默默接过了盒子。
“嗯...孙碧玉,你抓住车,像刚才和你说的那样。”
“抓住了!”
“那出发咯...驾!”
“啊!——”
孙碧玉发出了我和兴荣刚出来时一样的叫声。我和兴荣赶紧抓住她的手腕,生怕她掉下去。
“别怕别怕,它跑得就是这么快的。”我们兄弟俩给她传授经验。
孙碧玉使劲儿握着板车的边缘,向后看去,发现身后的县城越来越小了,突然开心地叫起来:“耶!出去玩咯!”
“去玩咯!”
我们一路穿过沃野和群山,回到了村里。
进门后,孙碧玉把铁盒放到桌上打开,那是一盒柿饼。她说是给我们的。
“你们快吃呀。”她催促。
我和兴荣一人拿起一个来吃。
“好吃吗?”
“好吃。”我大口吃着。
她就咯咯直笑,也不问我们去哪玩。
我和兴荣每人又吃了两个,随后打着饱嗝带她出了门。
在湛蓝的天空下,我们兴奋地在田野里蹦跑,吓得草里的青蛙和昆虫四处乱窜。
“青蛙青蛙!”孙碧玉指着其中一只。
“我们抓一只。”我对我来说简直手到擒来,弯下腰岔开双腿追上去就把青蛙抓到了。
捏着青蛙的双腿把它递给孙碧玉。结果刚刚还吵着要青蛙的她却不敢抓。
兴荣左顾右盼,从隔壁田里的稻草人身上解下个塑料袋说装到这里面就不怕了。
孙碧玉接过青蛙,把袋子举到面前,那只青蛙安静地趴在里面鼓啊鼓的。
我催促她:“快走啦!”
我们跑到水塘边,教她如何挑选扁平的石头打水漂;又带着她跑上小山丘,告诉她像这样盘腿坐到一堆干枯的野草上,就能学观音菩萨;我们还带她去看歪脖子树上鸟窝里刚破壳的小鸟。这一路上兴荣和我轮流拿着“绝世宝剑”对那些野花野草进行劈砍,有时还误伤几根别人家的油菜花。
最后我们玩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
“你们两个的衣服好脏,和花猫一样。”孙碧玉坐在我和兴荣身边,捂嘴笑道。
我们看看自己身上,倒没觉得多脏,以前每次出来玩都是这样的。反倒是她,白花花的裙子下摆全是泥,就像奶油下面涂了一层巧克力,而那双小皮鞋也脏得不成样子了,像个从城堡里逃出来的公主。我笑她:
“哈哈哈,孙碧玉,你的裙子和鞋子也都脏了。”
她低头提起裙摆看,惊慌地说:
“啊!回家肯定要被骂了。”
说着,她仿佛失去了继续玩的兴趣,提着裙子站了起来,“我要回家了。”
“别回家呀,我们还有个地方没去呢。那地方可漂亮了!”
“要不下次再去吧,我裙子这么脏,好丑。”
“不丑不丑,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不,全宇宙最漂亮的。”我脱口而出,甚至还加入了刚学的词语。
“真的?”
“真的,骗你是小狗。”我又在自己和兴荣身上看来看去,发现我们俩屁股那块最脏,就转过身去,“你看我和兴荣,也很脏了,你看。”
她看着我努力指着自己撅起来的脏屁股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来,说:
“你翘着屁股好像唐老鸭!”
孙碧玉最后还是跟着我们来到了天桥。我们村的后山有个山谷,山谷中间就是这座天桥。天桥高十几米,下面有个供人行走的桥洞。天桥的主要作用是负责将渠道的水引入村子供大家使用,所以大家那时候也管自来水叫渠道水,它的中间是供水流过的渠道,左右都是高台,宽半米左右,可供人行走。由于渠道会通往各个村子,所以如果想去别的村,沿着渠道走也是条很好的路。
当我们带着孙碧玉爬上天桥的时候,她抬起眼睛,便看到了绵延半山的牵牛花。
“哇!”她激动地跺脚,“好漂亮!”
“是吧,这里是我们最得意的地方。”
这时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我看去,有个老头左手扛锄头右手骑车,潇洒地从天桥的那头到这边来了。村里人能在天桥这半米宽的路上走我是见得多了,单手骑车的还是头一次见,我赶忙叫他们俩去看。
“我们也去走天桥吧?”兴荣提议。
“好。”我率先走了上去。
我们俩走了好几米,孙碧玉在后面叫我们的名字,我们回头,发现她不敢走。
她说这太危险了,她不想走,想去山上摘牵牛花。
我们想想也是,就陪着她去摘花。
“杨兴旺,我想要那一朵。你跳上去帮我摘下来。”
“还有那朵。”
等我们摘完花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天边的晚霞已经变成了红色。出来找我们的外婆见到我们,焦急忙慌地跑过来,说我们两个不听话的孩子胆子真大,还敢把家里的驴车开出去,又看看我们身上的衣服,说我们是两只污泥猪。旋即她就看到了捧着鲜花的孙碧玉,问我们这是谁家孩子。我支支吾吾地说是我们从城里带来的。
“啥?”外婆瞪大了眼睛,在孙碧玉身上看了好几眼,又看了看她手里那束花和青蛙,“她家里知道她出来玩吗?丫头,你家里知道你出来玩吗?”
孙碧玉点了点头。
外婆长舒一口气,“快回家,叫外公把她送回家去,不然她家里要担心了。”
回到家,外公把驴牵出来后,我们先把孙碧玉扶上车,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我娘问:
“你们两个还要出去?”
“我们要陪她回家。”
我娘无奈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橘子递给我们,“真是人小鬼大。”
孙碧玉就来了我们村一次,那次回去之后,她的爸爸妈妈就把她骂了一顿,并且严令禁止她出去玩的时候离开县城。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去找她玩,就是她爸妈见到我们时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第二年,临近清明,整个山谷下起了绵绵细雨。
晚上七点,我、兴荣、段友谅三个人躲在村里某个废弃的帆布棚子内,打着一只手电筒。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段友谅,叫我们出来啥事?”我压低声音,仿佛这是一场秘密会议。
“你们知道哪里能摘到艾蒿吗?”
“那是啥?”我没听说过他讲的东西。
兴荣问:“你说的是艾叶吗?”
“好像也有这样叫的。”
我和兴荣有些无语。
“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们就更找不到了。”
段友谅又问:“那鼠曲草呢?”
我想了想说:“这个有,我们以前那个村子里,山上多的是。”
兴荣问:“你要干啥?”
段友谅:“你们吃过清明粿吗?”
“是那种糯米粉做的绿色的果子吗?”
“我要做的不一样,你们保证没吃到过。”
我好奇地问:“你还会做这个?”
“我四五岁的时候,姥姥做给我吃过。”
他口中的姥姥应该是那个当初捡到他的老婆婆。
我和兴荣对视了一眼,突然豪气上涌,“那明天我和兴荣陪你去摘。”
要回到以前村子这件事,我们不敢和家里的大人讲,毕竟当初那里的生活犹如噩梦。晚上我们只和我娘说明天要出去玩,想带点午饭路上吃。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娘把那个布包给我,说里面有红薯和水,又让我们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其实关于出门这事,就算是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特别奇妙。别人家的孩子但凡出门,要去哪、和谁一起、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这些都得跟家里说清楚,要是回家晚了免不了一顿骂。而我和兴荣从来就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大部分时候出去玩都不用和家里说,要是去远的地方,只和家里说我们想带吃的就行。如果非要去探究这件事,大概的原因可能就是我们兄弟俩太吵太闹了,天天出去鬼混家里也习惯了。
上次搬家走的是大路,我大概说了下怎么去。段友谅觉得太远,提议我们翻山过去,说他大概知道怎么走。走山路对我们仨来说没什么难度,十岁的小孩没有太多烦恼,晚上倒头就睡,白天就有用不完的力气,只要知道大概的方向就可以一路不停地往那跑,这比走大路会快得多。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尝试,每每遇到岔路就需要停下来判断接下来往哪走,而且四周都是山,经常得重新看方向,等我们吭哧吭哧抵达歪德村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段友谅就安慰我们说没事,路熟悉之后回去就很快了。
正午的山村极其安静,刺眼的阳光下,除了偶尔能听见鸟儿拍打翅膀,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声音,就算你现在从村头走到村尾,遇见的人也不会超过五个。这对我们来说倒是好事,毕竟村里人都认识我和兴荣,要是被看到了,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出来。就像去年清明来给我爹烧纸的时候,我娘也免不了被为难了一番。
鼠曲草长在靠山的几块无人耕种的田地里。到了地方之后,段友谅从包里掏出了两只巨大的麻袋,又递给我们一只塑料袋,说:
“我们速战速决。”
我和兴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问:
“麻袋?”
他突然爽朗地笑起来:
“他妈的,这村子里的人不是喜欢欺负你们吗,给他们全部拔光。”
我看着段友谅的笑容,还有他那双貌似常年都沾着泥污的手,觉得他从一个喜欢顺手牵羊的小偷变成了一名英雄。
当我和兴荣把那个塑料袋装满的时候,回头一看已经发现这几块田里的鼠曲草全没了。
段友谅吃力地抓着其中一只麻袋,往我们这边拽了拽,咬着牙说:
“走,去大伯家。”
我好奇地问:
“这是做什么?”
“去大伯家喂猪,你们不是说你们的大伯家养了猪吗?我们带走塑料袋里的这些就够了,这两只麻袋里的太多了,我们带不回去的。”
就这样,兴荣给我们开路,而我和段友谅一人抓着麻袋的一头,像土匪偷媳妇一样把麻袋弄到了大伯家门口。大伯家里没人,我们快速把鼠曲草全部倒进了猪窝里。
大伯平时不怎么锁后门,兴荣过去用力推了一把,门就打开了。
“段友谅,要不另一袋放到我大伯家里吧?”兴荣提议。
于是我们把另一只麻袋也搬了过来,悄悄放进了大伯家。做完这些,我们长舒了一口气。
段友谅说想看看我们原本住的家在哪,我们就带他去了。两年不住人,屋子的地上落满了枯叶。我们震惊地发现屋子的窗户上全是破洞,周围还掉落着不少的碎石。
“杨兴旺,杨兴荣,你们的家被人砸了。”段友谅说道。
我和兴荣走到窗边往里看,家里的地上都是别人丢进去的石头,心里既愤怒又悲伤。
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转头看,是隔壁许久不见的老妇吕吴依。她正笑着朝我们招手,嘴里说了两句我们听不太清的话,好像是叫我们过去。两年不见,她没有太大的变化,头发和当初一样半白,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褪色的大红花衫。
段友谅听我们兄弟俩说过老妇的事情,也走了过来。我们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被她引进了屋里。她带我们走到屋子中间,指了指挂在房梁上的一只篮子,又说了两句什么。大概意思是让我们帮她把篮子拿下来。
“我来。”段友谅搬来个凳子,站到凳子上踮起脚,灵巧地取下了篮子。
老妇拿过篮子,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里面放着一只大碗,碗里装满了绿色的团子,是青团。她自语了句什么,拿起其中一个往嘴里塞,嚼的时候像孩子般开心地笑起来,见我们都看着她,又马上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
我们接过她递来的东西,第一反应是放到嘴里吃,咬了一口后才想起来自己成了老妇的共犯。我环视了一圈屋里,虽然没人,但随时都可能有人回来,心里感到害怕。这要是被她儿子和儿媳发现,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紧张地说:
“我们快走吧,要是他们家的人回来了,我们就惨了。”
兴荣闻言也开始害怕起来,连连点头。
我们俩拍了一下段友谅,他正握着青团呆呆地看着老妇。
“段友谅,走了,快走。”我们俩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
他这才回过神来,跟我们走出老妇家的时候,又回头连看了好几眼。出村之前,段友谅还是回归了自己的老本行,去不知道哪家的田里弄了两块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