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形比以往瘦削了些,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但当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如果她仍是十七岁的小蝶,她会选择在这刻忘记所有,扑在展昭的怀中痛哭一场道尽这些年来心头的委屈。
可惜命运的几番翻云覆雨,早已让她清醒,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除了三年的光阴、一千多个日夜,还有月华。
她冷下心来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我绝不是你要找的人。”
展昭摇摇头,他拒绝听。
青衣女子又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展昭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这三年以来,他也曾假想过他们的重逢,假想过她原谅了他,也曾煎熬的等待着她的惩罚,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不肯认他…。
“你不走,难道是因为我出手伤了展夫人?”展夫人三个字,又带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酸涩。
“展大人虽说现在人在庙堂之中,但江湖也颇有威名,不如我们今日就以江湖的方式解决?”青衣女子又接着说道。
展昭心头豁然一亮,若她真是小蝶,内功与招式自己必然同出一辙,自己便能试出她的真假!
青衣女子凝视着他手里握的剑,道:“展大人,得罪了!”
她挥出了手中的剑,她的剑轻灵,巧妙,且出手的部位奇特,剑招的变化奇诡而迅速。
展昭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精妙的剑法,最奇怪的是,她使出的这一招展昭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还仿佛曾经和他交过手。
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因为她的剑法虽高明、却绝不是云雾山中他们所练的招式!
突然间,剑光一闪,就在这时,忽然“叮”的一声,她手中那柄剑突然断了!
断在了青峰剑之下!
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本不相信,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不相信眼前的女子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她的武功、她的招式、甚至她的剑,无不在冷冰冰的提醒他一个现实…那不是小蝶。
女子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事,主动收回了招式,“展大人,可还想比试?”
“不必了。今晚是展昭唐突了。”展昭黯然道。
“那就多谢展大人不追究。”她看了展昭一眼,忽然发现展昭的神情也很悲伤。
是他说的,过去的事已经太遥远,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再纠缠不休下去,只是徒增烦恼。
她转身便欲离去。
“实不相瞒,姑娘很像展某的一位故人。”展昭望着她的背影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吗?”青衣女子定定的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再离开。
“她在展大人心中很重要?”她试探道,往事历历在目,还吵闹着让她再回头多看一眼,再听一听他的解释。
“她是展某此生唯一挚爱。”
她终于回过头来,然后她看见了展昭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那是种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可听闻展大人明媒正娶的姑娘乃是丁将军的妹妹,此次联姻很是浩大,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尽管多次告诫自己要放下,真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终究还是在意的。
“此事一言难尽,也不便解释。”展昭叹了口气道。
“她对你好吗?”青衣女子终于问出了这三年以来她一直深埋心底的话。
“很好。”不管实情如何,他始终都有维护她声名的责任。
青衣女子笑着道:“那很好。”
她迅速转过身去,把无尽的心绪埋在黑暗之中,不想让展昭从她的表情中窥见天机。
风还在呼啸,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戍边时,那仿佛永不休止的风沙。
河水也还在流动,冰冷的月光穿透了很多悠远的回忆,在那些回忆之中,曾有一个少女在这河边无助的祈祷与呼唤。
“师兄,带我走。”
“你听得见吗?我说你带我走。”
九年之后,他终于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可是时光无法倒流,那些话也再不可能穿透重重光阴被他听见。时光无情,岁月如刀,把她雕刻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们重逢于秋日,分离在春天。
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她走了,他还呆站在这河边,两人之间或快乐、或悲伤,比大多数人都更深邃的回忆,已经悄无声息的湮没在风声里…。
四方客栈
酒已在杯中,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里不是天香閣,并没有什么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用什么心情去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心事,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嘴里也是苦涩的。
金玉在一旁冷眼旁观。
自从展昭与丁月华来了此地后,一向出手无情的她,就频频打破规矩。
金玉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衣女子道:“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再问一次的。”
金玉道:“对于你的事,我实在知道的太少。”她又接着道,“我看不透你的来历,也猜不透你做这些事的动机,你像一只狐狸,但你想骗过所有人,那是不可能的。”
对面青衣人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晶莹的泪珠,苦笑道:“你当然会怀疑,有时连我自己都会怀疑,这到底是怎样的命运。”
转眼间,一把短刀已如惊鸿般向她刺来。
那柄短刀刺的部位,全都是她的要穴,金玉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青衣女子却完全没有闪躲。
短刀已经抵上了她的咽喉,只要她敢再动一下,金玉就要了她的命。
金玉表情奇特,问道:“为什么不还手?”
青衣女子道:“我为什么要还手,你想要我死,那这条命给你又何妨?”
金玉摇摇头,道:“你变了,变得很离谱。”
“为什么?”金玉问道。
她是怀疑她,但并非想真的要了她的命,只是人在江湖,她不得不防,看不见的危险,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刀锋划过的地方,已渗出了点点血迹,她似乎毫无感觉,不害怕、亦无常人的恐惧。
她刚才和展昭去了哪里?又是什么突然让她心如死灰?
金玉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但眼前的人还是沉默。她长叹一声,短刀哐当落地。
金玉也拿起了酒壶,在这寒冷的夜晚与她对酌起来。
她很快的将一杯酒倒了下去,说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迟早总是留不住的,这样反倒是好。”
“嗯。”
“你的名字不是真的。”
“嗯。”
“你若不想说,那便就什么都不必说。”金玉道。“因为真话不是人人都愿意说,有时还很伤人。但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金玉突然笑了,同样一件事,她总是比别人更快的想通,有着更多的豁达。
青衣女子缓缓道:“名字是假的,样貌是假的,所作所为是真的。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金玉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留你在这里时,总记得我们的约定。”
“你说要与我联手,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用你的力量和武功。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绝没有丝毫瓜葛,等到延州战事结束,你我各走各的路。”
青衣女子道:“也许今夜听完之后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金玉道:“也许。”
语言和酒一样,都是一个好东西。前者让人的灵魂可以跟着别人的爱恨情仇之中真切的穿梭一回。后者更是可以构筑一个真实的幻境,仿佛让过去可以看到与触摸。
如今两人对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亦幻亦真之间,把她的过去如同剧本一般打开。
如果命运自有它的轨迹,人在最开头的时候无法预知它的结局。
幸运的是无法预知结局,所以人才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比如月华。
不幸的也是无法预知结局,所以才有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比如她。
…。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引晓穿朱户。
青衣女子道:“其实皇上对我并不错,他本该杀了我的。”
金玉道:“但是他还是放你走了。”
“因为他其实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金玉道:“即便知道,可是他还是没有杀你。”
青衣女子点点头,道:“所以我该感激他的。”
金玉又道:“所以你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展昭,也是为了他。”
青衣女子点点头。
“你失忆了以后,一直是展昭照顾你。”
那段日子,是偷来的快乐。
金玉若有所思,听的似有些痴了:"我在想,假如有一天,能有个人会这样对我,处处都替我想,那么我…"
她并不是嫉妒,也不是痛苦,只不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就像现在…他明明就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假如现在他能抛开一切,假如她也愿意陪伴他,假如…,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假如?问世间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为情苦…。
“那现在你和展昭…。”金玉欲言又止。
“再也不可能了。”九年之前,她在狱中如此对展父道。
金玉道:"我本想提醒你,有些男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青衣女子道:"他不是这种人。"
“但你就这样放弃,甘心吗?”金玉道。
她抬起头,凝视着金玉,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就算我还有这份心意,也已经太迟了…。”
青衣女子笑得虽美,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之意。
金玉也叹了口气。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这里?”金玉问道。
“因为也许人是有些痴傻,总以为站在这个命运的转折地,便能将一切的逝去的光阴都追回,把一切错误都纠正。”
“然后你想从此默默的过一生,仿佛没有相识过?”
青衣女子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金玉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带着笑道:“我都明白了,但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是陪你大醉一次。”
青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过。”
金玉道:“可是在你还没有喝醉以前,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金玉道:“有一个像大树一样的男人供你栖身固然好,如果没有,或者倒了,就要学会自己生根,要长出自己的躯干。”
她已明白了金玉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这个聪慧的女子,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金玉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
于是金玉醉了,青衣女子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