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四个门楼,分别是咸宁门、安宁门、康宁门和永宁门,我老家就在最上面的咸宁门内。进了咸宁门,沿着一条铺满青板石的巷,转两个弯,约略二百多米,就到我家了。我在老宅住了十一二年的光景,这里承载着我童年的梦。
这条巷宽三米左右,两边不是高墙就是房屋,月夜的晚上,走在巷子里,总感觉月亮特关照自己,人走到哪它跟到哪。而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沿着巷道走,无需借助任何照明工具,也不会失脚。我和哥哥等一帮年纪相仿的伙伴们都喜欢在巷道里玩“准备战斗”游戏,或是捉迷藏。我们把捉迷藏叫做“捉特务”,为藏得深,调皮的就会从纵横的巷道往竹山门(咸宁门的后关锁)溜出去,藏进红薯藤密布的地里,别人轻易找不着一一不过偶尔在里边睡着了的情形也是有的。
离我家近一百米的拐角处,有一块石板是松的,从上边走过,总会发出个声响。爸爸的单车从上边经过时,石板声和车铃声都会响起,我最喜欢听到这个声音,因为爸爸常会在车头挂些好吃的东西。
村子兴重阳节,这一天,这条巷就热闹起来,转角的石板发出嘭嘭的声响此起彼伏,但每一个声响,我都希望是来我们家的客,因为他们会带来吃节的手信一一虽然无外乎是粉扎、面条、水果和饼干之类,但对于那个年代的我来说,已经是至善至美了!
老家已经非常老旧了。厅堂正中是木神台,每到过年爸爸都写幅对联帖上,内容一般是“共产党恩深似海,毛主席德重如山”之类的。厅堂右边是奶奶的卧室,没有窗。厅堂后面间成两间,右边是主卧。左边就是我们三兄弟的房间了,这个房间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采光,我们称之为“黑屋”。厅堂左边有个台阶,上了台阶那边是一大间,里边有厨房,饭厅,洗凉房,还有爷爷去世后的房间闲置成的杂物房,在最里面,是个猪舍。老宅的石基很高,年份久远,再加上厨房也在里面,厅堂上有一层木楼,隔阻了光线,总觉得房里黑洞洞的。据说妈妈当年嫁来时,送嫁过来的伴娘回到娘家把“黑洞洞”形容得有声有色。
然而,我却不这么看。我喜欢爬上阁楼,上边是贮藏粮食的地方,阳光透过玻璃瓦射进来,还挺光亮,妈妈把栗子、红薯干、甚至是过节时客人送来的糖瓜饼干都挂上阁楼,我揣本小人书爬上去,一边啃红薯干一边看,就可以许久不下来。当然了,家里的猫咪也喜欢这里,只是经常在谷堆上拉粑粑,奶奶就很生气。
静谧的午后,阳光从瓦玻射进房来,形成一道光束,光束里浮动着细弱的尘埃,真怀疑成语“与光同尘”的灵感是不是引鉴于此状态。用手去打光束,却总也打不跑一一于是更显得老屋的宁静与神秘。
后来,我们稍大些了,妈妈提议,就别在厨房的里间做猪舍了,于是,家里把猪舍建在离家有几十级石阶的菜园里。这个菜园地势较高,妈妈在菜园的一角种上白皮甘蔗,畦边还有挂果的柚子树。春天,柚子花开幽香满园;夏天,篱架上吊满着白瓜与丝瓜,但我最喜欢的是菜地边上的黄花菜(当地俗称绿通花)结出的金黄的花;秋天,眼巴巴看着甘蔗外裹着一层白白的一粉衣,节节长大;寒冬里,看瓦椽下吊看长长的冰条,找卷心菜里的冰块……
有一年夏天在这里照全家福,弟弟横竖不肯,后来摘个白瓜哄着才肯入镜。八十年代分田到户,爸爸把这个菜园的大部份硬化成了晒坪,奶奶在冬天的暖阳下,在这里晒了很多红薯干,再也不用簸箕小里小气地搞了。
我家大门外是条横巷,大门的左边有几个光滑的石墩,右边是爸爸用石头水泥铺了个高半米,面积三平方左右的“休闲区”,上边可坐可卧。爸爸妈妈都喜欢端着饭菜坐在石墩上大口吃饭,我们小伙伴们则喜欢在水泥床上打扑克,打乒乓球。晚上用手电的余光投射手儿的各种造型在粉壁上……大门对面高高的泥墙缝里,有户麻雀在这里安了家,我们在门口小憩时,时不时见麻雀进出。我们觉得挺热闹,偶尔会举起饭碗招呼它们,当然,它们可没有这么傻。
春天南风大回潮,黑屋里石墙下就会长硝。我们家和伯父家一墙之隔,偶尔,我们会和堂哥就打着手电,或者是划火紫去黑屋石墙那,用小竹片把一层白白的硝轻轻刮下,小心地用纸承好,去到光亮处把硝和木炭屑混合,用火星一点,会轰地一声升腾地焰火白烟。
冬天里,挺有意思的是煮红薯吃。我喜欢大家围坐一起等红薯开锅的感觉,但我总觉得自家的锑煲煮的红薯太涩水,总偏爱大伯家大铁锅煮的,铁锅边沿用湿布巾一围,热气不浪费。熄火,开锅,香甜的热气弥漫整个厨房,堂哥总能帮我找到我爱吃的。
大伯家的猪舍也建在里屋,我们两家谁家杀猪,都是共同的喜庆日,当晚,伯父和爸爸都会吃上几杯,奶奶也能喝点。第二天则是一起吃骨头粥。那时杀猪,都喜欢把猪红和糯米做成血肠酿,也都会给巷子里的左邻右舍捎去点肉和酿,这一惯例邻里们坚持了很久。
一直点煤油灯的日子,也就这么寻常过着。忽然有一天,家里用上电灯了,整一个黑屋都亮堂温暖起来。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了,邻居们还打趣:晚饭夹菜吃着,冷不丁停电,菜都插进鼻孔了。现在想想,当然夸张了些,但可以想见那时人们的好奇与兴奋之情!
生产队有个大晒坪,就在老水碓的边上,夏夜月色明晃晃的时候,人们就来这里学踩单车,在车后托扎上一条长长的禾扁担,两边各一个把持着学。人多车多,又都是新手,车子相吻是常有的事,一笑置之。还是夜里,老井边的古榕下,乘凉的人们也是密密匝匝,还没通电的日子,晚上就这么打发着。大人们会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难免也讲鬼故事,听着听着,又怕又不敢走,偶尔的一声鸟叫,都会让人起一身疙瘩……
那时,村里的四个门楼外面矗立,里面巷巷纵横相通,都是青石条、青石板铺的路,门楼外的主道也是大石板铺就,岁月打磨的石板路,印记着沧桑与变迁。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喜欢下大雨,雨足够大,就会发洪水,就不用上学,就可以进山找一种类似于青苔的石头菌,光滑可口。不用上学的雨天,还可以爬上阁楼边吃东西边看书,或者听着雨睡觉,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后来,我们家在大晒坪边起了房子,就从深巷老宅搬了出来。再后来,爸爸仙游后,老宅就卖给了老邻居……随着新农村的建设,村道和巷道都铺上了水泥,架设了照明设备。而那个转弯角会发出动静的石板,也被封进我昨天的记忆中,成为永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