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酒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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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文化

    闹完灾荒,云梦村的黄酒便销声匿迹,这就像蛮荒年代,深受干粮炒面之苦的人,日后看见饭桌上的窝头,就心生厌恶。经过那次毫无尊严的乞食,云梦村人对酒槽的恶心持久不散。起初,他们连家里的酒缸都要砸掉,后来粮食产量上去了,再无年馑之虞,零零星星三两户才想起了黄酒味道。不过他们总归手艺生疏,也早丢了流传有序的老糟底儿,至此,云梦村黄酒,不论滋味还是产量,都不复当年盛况了。

    所以这次接到云烟镇的酒文化报道任务,我先自不大相信。直到车子抵达故土,才知道连这地界儿也该叫"酒镇"了。巨大的水泥酒坛子广告矗立在高速出口,一路进城去,街边路灯也都是酒幌子造型。甜醉的香气飘出城来,路上的汽车也都漾在酒香里醉了,车轮子醉歪歪,一路打着颤儿把我载到酒文化博物馆。

    不等司机醉醺醺开门,透过车窗,我已经看见博物馆主楼的飞檐底下立着一老一少,一胖一瘦。当时我知道,老而精瘦的是云烟镇宝贝张鹤年张大夫,胖而少壮的是我爹当年在酒窖的发小廖建平;可我不知道,这两位也是特意出来迎接我这个"小莫记者"的云烟镇酒博物馆张馆长和云烟镇酒文化协会廖主席。

    博物馆美轮美奂。仿唐的朱墙琉璃瓦,飞檐上铁架子霓虹灯,青铜铸"云烟镇皇酒博物馆"的颜楷大字。我只记得早先"HuangJiu-HuangJiu"地叫,自然以为是酒汤浑黄的黄,到今日才知道,这里分明沾着皇家气,定有掌故在里头。出于记者的职业病,我极不礼貌地打断了廖主任的寒暄——

 

    "说起来还是李家的事情,武则天的三儿子,当年贬到云烟镇,做了个庐陵王。起先,这小子自然瞧不上咱穷乡僻壤,成天的想些钟鸣鼎食,又忌惮亲娘对自己下毒手。一来二去,可不就面黄肌瘦?要不怎么说家里还是得有个好媳妇呢,他老婆韦氏就从咱老祖宗那儿讨了一碗黄酒,咱的酒素来有醍醐灌顶之功效——

    "要不然李太白喝了咱的酒,咋就能诗百篇了呢?当年他李白也还是个毛头小子,诗写不好,剑也要也耍不来,心灰意冷,撑一桨乌篷船出川,这就有了'千里江陵一日还'。过了奉节,巴东,一路取道荆江,就到汉口,这下没法子了,走不了了,不是船走不了,是人舍不得走了。为啥?谁都知道李白是诗仙更是酒仙,这一日,江面上酒香浓郁,扑面而来;细细分辨,既不是绵厚的汾酒,也不是清凛的竹叶青,这种酒香,他一个酒仙竟是闻所未闻!雇了船家,自汉口入汉江,一路溯游而上,酒香仍不见个源头。他哪里知道,我云梦村世代取云水河水酿酒,酒渣子倾在水中,糁糟香气随着云水河往东去,先到丹江,再入汉水,最后在汉口进长江,这让他李白的狗鼻子给嗅到了。行船月余,这家伙算是寻到了云梦村,他还真是好酒量,窖上出一坛,他就喝一坛,百十坛下去,这就脾脉动通畅,才思泉涌,遂有了以后的"诗仙"。临走,村人好客,送他酒路上喝,他鼻涕眼泪淌一脸,这就有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了解释庐陵王的老婆为何知道云梦村黄酒的玄妙,当然是李白供奉翰林的时候告诉李家的。话说回来,也亏了讨来的这碗酒,李显咕咚咕咚灌下去,才又有了生气儿。虽然幽囚地,确实富饶乡,他李显在云烟镇遍访好酒,倒也体察了民情,俟其继位中宗,还是对这口黄酒心心念念,敕命云梦以为岁贡,这黄酒也就叫皇酒了。"

 

    经过漫长的叙述,从博物馆说到饭桌上,张鹤年张大夫终于讲完了他的掌故。饭吃到现在,酒酣舒畅,精致的骨瓷小盅已不能尽兴,廖建平主席就换青瓷大碗。我所熟知的那个滴酒不沾,只闻酒香的张大夫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我清楚了,于是在两大页口述记录后面备注"云烟镇酒文化博物馆馆长张鹤年"。就在我预备标注日期的时候,一只肥胖细腻的小手夺走我的笔,并帮它盖好笔帽——

    "小莫记者要听酒故事,那可得多的是。"是老廖的声音,"我这么跟你说吧,《诗经》里头'有酒湑我,无酒酤我',买的就是咱云梦村黄酒;'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那不更是咱造酒的黄历么!"老廖斟过来满满一杯,"酒故事常有,好酒不等人,不喝可就凉了。"

    我并没有接他的酒杯。我取回我的笔,我在刚刚那些关于《诗经》真假莫辨的故事后面标注"云烟镇酒文化协会主席"。合上纸笔,酒已经凉了,可是酒杯里溢出来的酸涩味道依然惹我厌恶。我不知道,在我爹眼中,在云梦村有名的酒葫芦眼中,生出个儿子滴酒不沾,这件事是否算作耻辱。不过现在,我们到底殊途同归,致他死命的东西也让他和自己的儿子达成了共识。我说不清楚是怀着一种怜悯,还是尝试一种偿还,我第一次用如此虔诚的声音对这个备受景仰的张大夫说;

    "我爹的病有土法子吗?"

    从卫生院出来,老头子唯唯诺诺,闷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捧着拓满阴影的彩超底片,看不出所以然。直到张鹤年捋捋胡子预备要走,我才小心翼翼的问:

    "到底是哪儿的毛病?"

    张大夫指一指片子上的黄色阴影说"肝"。

    "听说肝上割一刀还能长出来。"

    张大夫指一指片子上蓝色阴影说"还有胃"。

    "我知道有人摘了胃也能活。"

    张大夫指一指片子上绿色疙瘩说"腰子也坏掉"。

    "腰子割一个留一个不碍事。"

    这次张大夫就把片子收起来了:"那只剩一个问题了,"他说,"钱!"

    这样我们就都不说话了。张大夫根本不需要说个具体数目,那显然是我无力承担的事情。然而,作为一个儿子,在这时候,在这事情上,我却没有分毫羞愧难当或者无地自容!我甚至将这难看的窘迫归因于父亲"咎由自饮"的现世报!我爹肯定洞晓了我的考量,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他根本不把这档子事儿挂在心上。他急于知道的只是一件事情:

    "总还能喝酒吧?"

    我并不打算让张大夫的诊断推翻我早先建立起来的话语统治,不论其遗嘱如何——

    "要酒还是要命!"

    我抢在前头把张大夫想说的不知道什么话堵了回去。

    必须承认,对于酒深入骨髓的厌恶,早已消磨掉我对这次报导任务的全部热情。即便在富丽堂皇的酒文化宴,我也感觉索然无味。廖建平主席逐一为我介绍他们的特色酒文化产品:"软糯Q弹"的穋糟元宵;兼备减肥功效的红米醋;还有酒汤里浮了樱花,据说是当年东瀛遣唐使在云梦村酒基础上改造而来的樱花糟米酒......这些品类繁多的酒品在我本子上只不过记个名儿,我根本不想为之多费笔墨,只有不得已处,比如他们的"流觞曲水"和"金谷酒序"——说到这里,廖主席眉飞色舞。早上三两年,廖主席拿出龙泉酒厂百分之二十的红利,成立了酒文化研讨会,会长就是张鹤年大夫。从此云烟镇有名的八个酒神仙聚到一块儿,钻在故纸堆里头,整天介"痛饮酒,热读离骚",最后还真有了名堂!廖主席说:"要不是喝了咱的酒啊,王右军能写这么潇洒的字?"随着他的指引,精致的古铜托盘上划出水道,斗折蛇行,潺着清水,主家坐水头,宾客"列坐其次",斟上酒,就是个"流觞":至于那金谷酒序,不消他讲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无非是我们这一带流传甚广的祝酒词和划拳的切口。一路看下来,《诗》以降,汉字文章恐怕都让几个老家伙搜罗干净了,我甚至担心有朝一日用光的典故怎么办。

    "那就更往前头找。"廖主席胸有成竹地说。"搞他个酒池肉林。"我随声附和,却没想到这一次廖主席罕见地严肃起来:"那不行,奢侈铺张之风要不得!"

    好不容易捱到酒宴结束,我连忙吃了三个散发着酒酸的糁糟汤圆就跑出来。将要走时,听见后头叫喊,果然还是甩不掉。廖主席扶着个腰,瘸着条腿,拎起大包小包追上来。我老远做好拒绝的准备,等他走近了才看清楚,一个小记者当不足以让廖主任使出更精妙的手段,那只是保温桶打包的汤圆,花花绿绿的易拉罐饮料。我反而感到失落了,"老莫这段日子怕是喝不了酒,"他极为真挚,"我们新推出的零酒精糯米酿。"他张开塑料袋展示里头的各种米酿,米醋,甜米酒。"好歹沾点儿酒味儿,离了这口儿老莫怎么活?"

 

    "拿走,滚蛋,老子不喝泔水!"

    我早该预料如此,不过也好,老爹的咒骂彻底坚定了我在家中禁绝酒精的决心。作为挑衅,我就坐他对面,把这些用米酒饮料喝精光。说实话,那东西甜丝丝的还挺好喝,有点儿像近来广告上流行的"乳酸菌发酵水"的味道。恍惚之中,有什么东西缠着我了,口中的酸甜味道那么爽滑,又那么陌生,我一口气喝掉两罐,甚至一度忘记自己闻着酒味就反胃的怪癖。一些蹊跷的记忆在脑子里泛酸,这次回乡也有半月,从见到高速路上的大酒坛子开始,我拼命想象自己到了酒国酒乡,可自打踏上故土,我就感觉空气清凉透彻,毫无酒气的污秽;对各式各样的酒杯,酒宴,酒文化,我竟没有半分抗拒。我曾认为这是多年的浸淫使我产生了酒精免疫,但现在终于搞清楚:凑着喝干的甜米酒,江米酿,糯米醋的易拉罐,我使劲添,使劲嗅,根本没有米的味道!这才让我想起来,云烟镇的街街巷巷,云梦村的沟沟涧涧,早没了一丝稻米味道;缠绕我整个童年记忆的酸腐,糯米和酒曲混合发酵的气息,一点儿痕迹也不剩下!照理儿,不管酿造工艺如何改进,哪怕没有酒精度的甜醋饮料,也少不了糯米发酵这道工艺,而且浓郁的酵素气味,往往代表了绝美风味——

    "你也不准喝!"突如其来的斥责打断了我。反应过来,手中的饮料已被我爹打翻,淌在地上米白色的一片,"这是泔水你也喝!"他忿忿地说。我更琢磨不透了,我甚至忘记用我的权威去反驳这个冥顽不化的老顽固,我不自觉的嘀咕着:

    "怎么没有糯米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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