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及其作品
诗经以《风》为首,《楚辞》以《离骚》为先,所以自汉代开始就并称二者为“风骚”。到后来,人们用“风骚”来借指优秀的诗歌传统以及诗歌创作,《楚辞》中以《离骚》尤为经典,所以从汉代开始又称《离骚经》,称楚辞体为骚体。屈原是奠定这一重要文体的经典作家。
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伟大的诗人。他是楚国的贵族,有广博的学问,丰富的想像与情感,南方特有的浪漫神秘的气质以及杰出的创作天才。从他开始,中国才有了以文学著名于世的作家。他创立了“楚辞”这种文体(也就是创立了“词赋”这一文体),被誉为“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屈原是前四世纪后期到前三世纪初期的人物。这时代正是战国的末年,离秦帝国的统一,不过五六十年了。这时候是中国学术思想界蓬勃发展光华灿烂的时代,也是各国军事政治争斗最利害、纵横风气最流行的时代。他是一个多疑善感的殉情者,缺少道家的旷达,墨家的刻苦,和孔孟的行为哲学的奋斗精神。加以他少年得志,所以在政治工作失败后,遭受重大的打击时,就深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于是牢骚郁积,发泄于诗歌,而成为千古的文人。班固说他露才扬已,想就是从这方面着眼的。然而也就从他起,中国的纯文学才脱离了一切的羁绊,而步入了独立发展的机运。
他在二十五六岁,便做了怀王的左徒,那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候。年纪轻,权位高,怀王又宠信他。正 如《史记· 本传》所说:“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这样年少得志,自然就有人妒忌他陷害他,从此以后,怀王对他不大相信,渐渐和他疏远了。后来虽还到齐国去办过外交,做过三闾大夫,怀王未年曾一度放逐他于汉北,想是可靠的。顷襄王初年,他又召回在朝,不久因政见不合,又被放逐到江南,他知道前途绝望,东飘西荡不少年月,最后下了死的决心,投在离长沙不远的泪罗江自杀了。他那时候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人。
屈原的作品主要包括《抽思》、《离骚》、《天问》、《招魂》、《思美人》、《哀郢》、《涉江》、《怀沙》等篇。
《离骚》就是牢骚,是屈原作品中最伟大的一篇。描写一个苦闷的灵魂的追求与毁灭。上天下地,入水登山,极尽浪漫之能事。篇幅之长,文字之美,幻想的丰富,象征的美丽,怀乡爱国之情,生死离别之感,再加以神话奇闻,夹杂叙述,成为中国浪漫诗歌中的杰作。《离骚》的精神,大体上有一点像哥德的《浮士德》。不过《浮士德》中的前途是光明的,《离骚》是幻灭而已。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这些都是《离骚》中最美丽或是最沉痛的句子。在这些句子里,充分地表现出屈原伟大的人格和高洁的感情。他那种忧国伤民的救世心,嫉俗厌世的正义感,都是出自真情,绝非那些身在江湖心怀魏阙满口忠君爱国的伪善者所可比拟。近人因其中有“济湘、沉以南征兮”一句,疑此篇为屈原放逐江南时所作,此说不可信。《离骚》后半篇,全是作者想像云游之词,故所举事实,多为神话古事。湘、沅南征就舜陈辞之旬,正与朝发苍梧,夕至县圃,饮马咸池,总辔扶桑诸事,是同样性质。明乎此,问题便没有了。
《天问》是屈原作品中最奇怪的一篇。无论内容、形式与情调,都与屈原其它的作品不同。但这篇文章,却给我们两个暗示。其一,作者一定是富于怀疑精神而心灵又有无限苦痛的人。其次,作者一定是一个博闻强记的学者。他脑袋里蕴藏着许多天文地理的自然知识,远古的史事神话,以及北方儒家所传说的历史人物。屈原恰好有这两种资格,《史记》又说《天问》是他所作,想是可靠的了。想这篇怪文,一定是屈原放逐以后,忧郁彷惶,精神上起了激烈的动摇,旧信仰完全崩溃,因此对于自然界的现象,古代的历史政迹,宗教的信仰,以及自己的人生观念,都起了怀疑,而发出来种种的问题了。正是司马迁所说的苦极呼天人穷反本的意思。篇中虽无放逐之言,流窜之苦,但全文中却表现一个正陷于怀疑破灭途中的最苦闷的灵魂。这一个灵魂,恰好是屈原的灵魂。
《怀沙》是叙他从西南的溆浦到东北的汨罗的作品,大概是他的绝命词了。满纸愤概怨恨,比任何篇都要激烈。如“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诸句,已经由愤慨而入于谩骂了。他知道他召回故都的事已完全绝望,无须再留余地,索性痛快地发出这激烈的言论,把那般得志的小人,一齐骂倒了。他在前面几篇里,也时常说出追踪彭咸的话,那只是一种打算,或许还有让避之路,到了《怀沙》才真的下了死的决心。“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这是他下了死的决心以后,向世人告别的词,文句虽是简短迫切,而其表现的感情,实在是沉痛已极。
屈原在政治上是失败的,这种失败的命运,成就了他伟大的文学作品。他有丰厚的北方学术的根秪;古代的神话传说,尧、舜、禹、汤、文、武的政治功绩,他都很熟习。儒家的忠义哲学,道家那种求解脱的自由精神,在他的脑里,也曾播下或深或浅的种子。再加以南方特有的自然环境与宗教迷信,才成就了这千古特出的诗人,成就了这个人主义的浪漫文学。有了他,建立了中国纯文学独立发展的基础。后代的才人,都从他的作品中,取得了丰富的雨露,去创造或是营养他们自己的作品。
刘勰在《辨骚》中说:
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衣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词,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御楚篇,刚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词力,咳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屈原在文学上最大的功绩,一是诗律的解放,一是诗风的转变。《诗经》的句子虽是长短不齐,大体上是以四言为正格,二《雅》中虽有较长之篇,毕竟是少数。到了南方的《九歌》,诗体的解放开了端,等到屈原出来,才正式成就了诗体的新形式。他运用着楚国的方言白话与南方歌谣中的自然韵律, 写成了许多的雄大诗篇。这种新体裁,后人或称为骚,或称为赋,那都是多此一举,其实它们都是自由体的新诗。其次是诗风的转变。是由写实的诗风,变到浪漫的诗风。屈原把幻想情感象征神秘种种要素,尽批灌注到诗歌内去,使诗歌的生命格外丰富美丽,格外有情趣。在班固那般人看来,觉得他有离经背史之处,其实这正是他的文学的特色。刘勰谓屈原的作品,有诡异、橘怪、猖狭、荒淫四事异于经典,不知这四点,却正是他的浪漫文学的生命。
汤姆生J. A. Thomson在他的《科学概论》首章里,曾把人类分为行动的、感情的、思考的三个主要的类型。在这三种类荆里,可以看出三种不同的心性,便是适于实践的,适于感情活动的,和适于理智探讨的三种心性。这样看来,屈原恰好是第二种类型的代表。因为他那种多感的心性将一切事件的发展,都委之于感情,一旦遇了挫折,便无法自拔,愈走愈迷,最后完全陷于绝望与幻灭,只好投入死的怀抱了。
梁启超说:
屈原一身,同时含有矛盾两极之思想,彼对于现社会极端的恋爱,又极端厌恶。他有冰冷的头脑,能剖析哲理,又有滚热的感情,终日自煎自焚。彼绝不肯同化于恶社会,其力又不能感化恶社会,故终其身与恶社会斗,最后力竭而自杀。彼两种矛盾性日日交战于胸中,结果所产烦闷为自身所不能担荷而自杀。彼之自杀,实其个性最猛烈最纯洁之全部表现。非有此奇特之个性不能产此文学,亦惟以最后一死能使其人格与文学永,不死也。——《楚辞解题》
这见解真是确切极了。托尔斯泰说:“人生的殉教者,艺术的圣徒”这两句话,应该刻在屈原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