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鲤迎着凛冽寒风,肃着一张脸,朝杀声正盛处走去,步伐越来越急。她手中持刀毫不犹豫劈开迎面扑来的两三尸怪,碎肉黑血淋了一身,靴底狠狠踩过泥泞腐败的污雪。
在她劈砍打杀十几年生涯中,唯独不喜与这傀儡尸格斗,一是无脑,二是受操控的傀儡更是可恶至极。术士一般远远藏在安全的地方,十指翻动操控数十个尸怪近身搏杀,而操控术的的高明与否全在距离和数量上面体现出来。是以劈杀三两个尸怪真如隔靴搔痒,而深藏在后面的术士根本让人提不起胃口去追究。
真脏。李鲤扭头呸了一口。此时已身处战乱的中心,她视线来回大致扫过人群和尸群,粗粗算出大周将士在不长的时间里已然折损过半,而尸怪仍然一大波一大波从山谷四周包抄而来。
“我日他狗娘养的百柔狗,这是想用尸体淹死老子啊!”
一声不远不近的低吼冲入李鲤的耳朵,她反手劈开一个尸怪,飞身将另一个遮住视线的尸怪踹出十米开外,一连压倒又一窝张牙舞爪。这才看清来人是谁。
“连大哥?!你怎么跟来了?我师叔在哪儿?”她借力打飞一个妄想从背后偷袭的尸怪,看见连越山衣袍破碎,脏兮兮的脸上只能看清龇着的一排黄牙。
连越山抬手胡乱擦拭被血污糊住的眼睛,呆道:“不放心大人就跟出来了。”
“我不是让你放心出去吗?!”李鲤一腿飞出,呛道:“注意身后身后!你是想死还是想干嘛?!说话的时候别停下可以吗?”说罢手起刀落,切豆腐似的将一具无头尸劈成碎肉。
连越山这才醒神,他挥舞卷刃的双刀虎虎生威,一边背对李鲤协同作战,一边吼道:“我们和容大人被尸群冲散了,他们应该被尸群冲到北边山谷去了。”
正说着,李鲤用足尖从地上挑起两把刀,一前一后向连越山抛去,斥道:“接着,你随我一同去那边与师叔回合!”她目光如电,无可奈何中捻诀烧开一大片鬼火,绿油油地在肉汁淋漓中愣是开出一条道。
连越山脸色一白,他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此时一见这绿火就不自觉勾起不好的回忆。但这毕竟不是计较的时候,管她此次回来时为了什么,此时有她帮衬毕竟还有一丝生机。
李鲤与连越山提气飞身而起,一路踩着攒动拥挤的尸身跃出十丈有余。忽然听见一声清啸从远处传出,山谷上空犹疑徘徊的尸气瞬间有了反应,成簇朝那个方向如雨如箭扎去。尸群并入尸气,瞬间翻涌而上,要将远处苦苦支撑的十几个人影尽数吞噬。
“那是……”连越山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李鲤看见在他眼里出现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大概对他而言,此时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他自己战死疆场,而是他穷尽半生追随的大人在面前逝去,而他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李鲤深知容谨的实力。正如容谨自己所说,“区区尸怪能奈我何”。也许从此刻起,她才能看清师叔真正血战沙场的实力。
“那是师叔的信号,”李鲤反手收刀入鞘,“注意,雪崩来了。”
她张开双臂虚虚拍下,在雪流从背身斜坡上隆隆涌来的瞬间将连越山带离地面。
积雪成流带着山间松动的巨石翻滚着砸向谷底,带着毁天灭地之力重重压在翻落谷底的尸堆上,尸怪们一时半会儿难以翻身。而随之被激起的雪雾遮住视野,只剩下上空翻卷不散愈加浓厚的尸气。
李鲤心里一阵悲哀,如若容谨主动引发雪崩,那定是说明他带领的大周将士已拼杀尽最后一人。一万凡夫俗子在怪力乱神面前视死如归,竟无一人逃离,这也是一种义气。没想到大周子民能有这样的勇气,而稳坐都城的那位,远远不配这样的守护。
他们飞悬在空中,在漫漫雪雾和浊气裹挟下辨不清方向。
“你别担心,师叔应该没有问题。”李鲤好心劝道,她扭头一看,顿时啼笑皆非。
这大概是连越山第一次被人带着飞到空中,他身体僵得比尸体更甚,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你不会恐高吧?”
连越山抖得话都说不出,皱着脸连连点头。
“要不我把你送回地上去?反正尸体都埋在雪堆下面,不打紧。”李鲤有时候特别好心,特别会替别人着想。
抖成筛子的汉子连忙死死拉住李鲤袖口不撒手。
罢了,李鲤难得好心情地放弃逗他玩儿,道:“没事儿的,你撒手,我包你摔不死。”
连越山一咬牙睁开眼,这出不去也就罢了,要是真走出这傀儡谷,还不得被这丫头嘲笑一辈子?与此同时,雪雾也差不多散干净了,取而代之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什么情况?李鲤暗自寻思,从雪崩开始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了,师叔为何藏在雪堆下面迟迟不出来?不会是遇上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吧?她注意到,雪崩之前躁动磅礴的尸气现在粉饰太平般重新盘踞起来,假装自己只是一团乌云。
“咱们会不会飞太中间了?”连越山小心翼翼提醒道。他觉得特别莫名其妙,这么明显的方位,尸气竟然弃他们于不顾,兀自盘踞在天空一隅。
这句话提醒了李鲤,她瞬间想明白了。
“他们在积蓄能量,没功夫理会咱俩。”李鲤揶揄道,“我不过会些三脚猫的术法,你不过是个太祖爷守坟的。”与此同时,容谨也定然在下面等待合适的时机。
其实这理由用来搪塞如连越山这般一介武夫尚可,他此时被揶揄得有点郁闷,思维离缜密二字更是十万八千里。然而百柔术士哪有那么容易力竭,想要击飞他们俩简直轻而易举。而出现此番局面,李鲤猜想对面有人存心放水。
此时距战起已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东边远空中轻薄云雾间透出来些许晨曦的意思,天色不再晦暗不清。李鲤选了一处制高点落下,四周长着稀稀拉拉耐寒的老树和灌木,视野极佳,且看样子也未被尸怪践踏过。
她眯眼朝容谨被埋的方向望去,递给连越山一个眼神,等!
现在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待了。连越山看着李鲤蹲在山石边上一动不动,碎发和破碎的衣襟上渐渐被朝阳镶上一层金色的光,像一头潜伏的豹子。
过不多时,李鲤眼睛一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人影御剑破雪而出,速度快到模糊。他着天青色罩袍,猎猎狂风鼓动他的衣袍,霞光披撒在他身后,但背影看起来却是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未见得有丝毫放松。
他们看不清楚容谨的面容和神色,但应该比他们看起来要整洁许多。
“你说师叔到底用的什么法子击退尸怪?怎么就他看起来最干净?”李鲤插科打诨道。她有个毛病,越是紧张越喜欢胡说八道。
话音刚落,刚刚还蜷缩在一隅的那团尸云像是收到什么指示,倏地张开一道巨大的口,里面隐约透出猩红的光,忽快忽慢地翻滚扭动,及其令人反胃。李鲤不禁勒紧了拳头,他们下一步到底会如何动作呢?
容谨广袖翻动,左手捻诀,右手执剑冲偌大尸云刺去。尸云扭动盘旋骤然喷出不知从何处搬运过来的风沙,裹挟一股子奇异尸臭,一瞬间就淹没容谨的身影。
容谨冷哼一声,祭起长剑,长剑在晦暗混沌的风沙中放出夺目的祥光,一席泻下如午夜月光般清澈,柔和却丝毫不显孱弱。他肃着一张脸,双臂朝袭来的强劲风沙蓄势推去,掌风趁着凌厉剑势与大片风沙正面相击,刹那间将黑云击散开来。
四散失控的风沙依然余势未消,一股股向山壁上倾泻而下,摧枯拉朽又带起不少枯木和残雪。
李鲤趴在草堆里边,不禁抬手掩住头脸。风沙过后,她回头不经意看见连越山也是一头一脸的黑沙和枯草。
“我们赢了吗?”他喘着粗气,脸色都绿了。
李鲤打量了一下天色,摇头:“你在这儿呆着,我去助师叔一臂之力。”然而山那边的术士却似乎不打算让她参与战局,此时尸云体积消减不少,气势却越发凶猛,昏天黑地又刮了一阵,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李鲤被刮得只好藏在石头后面杂草丛里,此时也顾不得连越山死活了。她吐出满嘴的污秽,伸手摸出一头热乎乎的鲜血,顺着脸颊流到下颚,心里估摸着大概被划破脸了。
天那边仍在缠斗,此时李鲤有些急了,她低估了这次来的百柔术士的力量,而师叔还身负旧伤,看起来他们此次对师叔是志在必得了。这种样子的缠斗实在是卑鄙无耻,甚至连连越山都瞧出了些许端倪。
“一群卑鄙小人!”他趴在她旁边咬牙切齿道,然而却没有一点办法。
“我有办法,但需要你帮忙。”李鲤背靠山石,神色肃然,“他们在害怕,他们害怕我加进去把事情搅黄了。所以你现在要帮我引开他们,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越有创意越好。”
连越山迟疑:“可是……如果姑娘有什么闪失,我如何跟大人交代?”
李鲤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会问你要交代,我的死活早跟他没关系了。”
连越山被李鲤有些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心里暗道,即使容大人与我遇险,李姑娘也不会死,她是那边来的人,那边的人哪能把她怎么样呢。若李鲤知晓他此时心中所思所想,定会赞一句机智。
连越山深深呼吸几口气,脱下破烂的外褂填塞进头盔里边,抽出火折子点燃头盔,而后起身将头盔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吼起了山歌。甫一开口,几束尸气从黑云里边朝他们扎来。连越山在山壁上奔跑跳跃,姿势夸张,边跑边挥舞大刀尽力拨开尸气,捡着空子骂百柔老母。
这边机会转瞬即逝,李鲤几乎是“嗖”的一下朝容谨和缠斗的尸云冲去。
“你给我站住!”
容谨衣袂飘飘,恍若谪仙,然而他的声音里边带着一丝颤抖。
李鲤御风站在他身后,觉得她师叔的身影真的好高大,只是此时紧锁眉头,神色森然,一点也不潇洒。
“师叔,上次我跟你一起打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呀,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让我先溜之大吉。”李鲤又开始胡说八道,她手心发麻,后背冒汗。此时真正怼上头顶上这团铺天盖地的黑云方知恐惧,这哪里是什么黑云,这明明是用术式操控裹挟飘在天上的尸怪群,里边猩红猩红的血光是血也是熔尸之火的颜色。
这火,是用来炼魂的,他们分明是想捉师叔回去炼出魂魄,永世操控。
尸云又裂开大嘴,像是在嘲笑容谨对他这个师侄缺乏管束力。容谨气恼,刷刷刷三道剑气将尸云割裂。然而下一幕却直接让容谨僵直了身体。
一个笼罩在猩红浊气中的黑色身影从被割裂的尸云中出现,他一甩浮尘,桀桀怪笑。
满头花白头发,挂满蛛网皱纹的干瘪面颊,青灰下垂的眼袋,而包裹在黑袍里边的干尸比他生前更加瘦骨如柴。
“师父……”容谨目光有点迷茫,口里喃喃念道。他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空中的长剑也失去了灵气支持,浅色祥光也逐渐暗淡。
无耻!
李鲤骂道,也不知是在骂千里外的哪位术士,还是眼前这位师叔祖。
这位师叔祖还在世的时候,李鲤就怵他得紧,十几年流浪生涯跟这位师叔祖不无关系。此番死成尸块,还要冲出来替百柔哪个杀千刀的术士作威作福。
李鲤率先反应过来,飞身横刀挡在尸云和容谨之间。她定了定神,将恐惧收住压在心底,咬牙道:“师叔,你累了,我来替你。”
端木钧听见声音,“咯咯”扭头朝向李鲤。他似乎恨死了她,只见他眼中幽幽鬼火在触到李鲤眼神的瞬间飙上头颅,整个头都包裹在绿油油的鬼火里边,燃尽了他剩下没几根枯草般的头发,燃上了他的拂尘。拂尘毫无章法地一挥,伴随着他凄厉的嘶吼,鬼火朝着李鲤汹汹而来。
“绿油油是么……我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绿油油……”李鲤皱眉狞笑,双手捻诀擦开空气,手边的空气开始噼里啪啦跳出绿色火花。
就在鬼火烧开的刹那,一把大力从身后袭来,李鲤被抛到一边。待她反应过来,只见容谨站在她原来的位置,被端木钧正中胸口,身体向后弯成一道弓形,衣袂无力飘动在风中。
“师叔!”
容谨仰面朝上摔下山谷,李鲤震惊地看到他嘴角挂着血迹,一张一合道:“……不许……”
她心想着,这下完了,事情搞砸了。然而态势在此时有了转机,一道白光掠下半空,稳稳接住容谨。那人长着一张清秀文弱的脸,这不是容谨身边的小随从吗?只见他仰起头看向李鲤,挥挥手,咧嘴笑着。
李鲤这才记得自己还会呼吸,她撑着膝盖呼呼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噗通得快要吐出来。适才命悬一线,若是他来得不够及时……她暗自后怕。
而头顶是其他六道白影围着端木钧,似乎都安排好了一样,不一会儿就封印了端木钧的尸体。
“师叔你还好吗?”李鲤掠向小随从,伸手欲扶。
容谨错身避过,不带丝毫情绪,简明道:“死不了。”
小随从有点尴尬,作揖道:“我去帮助师兄收尸,你们慢聊啊……哈哈……慢聊。”说罢,飞身而上。
容谨看到李鲤一脸污垢和划破的左脸,习惯性伸手入怀抽帕子想擦,不想抽了个空。他微恼看到杵在一边的李鲤,记起之前帕子被她收起来了,于是他朝她伸出手。
“什么?”李鲤没反应过来。
“帕子。”容谨言简意赅。
李鲤一愣,如实说道:“刚刚给连越山连同他的罩衫塞进头盔当燃料了,师叔我真不是故意了,雪地上的草太湿了,就剩下衣服还能烧着,谢天谢地火折子没湿,若是湿了我还得用异火……”
不提还好,一提异火容谨就恼,他横了李鲤一眼:“旁门左道。”
此时李鲤一点都不想争辩,幸而此时连越山欢天喜地朝他们飞奔而来,手舞足蹈向他们比划自己刚才是如何躲避过尸气的,添油加醋描述当时的情形有多么危险。
他得以幸存也是他的造化,李鲤看着连越山愉快抖动的大胡子,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七个白衣俊秀青年抬着一口黑木棺材从空中御剑落下,为首弟子朝容谨一拜,毕恭毕敬道:“剑门七士接应来迟,还请掌门责罚。”
原来他们就是“剑门七士”。李鲤打量着这几个白衣侠士,暗自寻思,当年她还在云墟的时候从来只听说他们留在江湖上的传说,并未见过其人,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年轻有为。又想剑门阁负责管理云墟戒律,难怪刚刚师叔在他们面前及时掐灭她即将燃烧的小火苗。
思及此,她心虚地看着为首的侠士。阿弥陀佛,应该没看到,剑门阁她不太想去第二次。
正想着,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她眯眼打量着山谷上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所以你们在上面布好了禁制?”她问小随从。
小随从摸摸头,赧然笑道:“是掌门大人神机妙算,早就交代好的。百柔莫名收兵倒是有些奇怪。”
“嗯嗯,云墟用的禁制都用上了,师叔也是谨慎。”
“呃,李姑娘,这是后来临时决定升级的。掌门大人交代务必保护好姑娘。”
李鲤偷偷瞥了一眼容谨,心道你们大概是听错了,云墟禁制用在这儿简直是浪费,师叔这掌门做得也是败家有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