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顾名思义,老旧的屋子。
可我家的老屋,因常年无人打理,外观不仅老旧,而且略显破败。然而,我对自家老屋的记忆,非但没有因它的破败而残缺不全,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清晰难忘了。
以前的北方农村,民居大抵相同,从颜色到结构。一户人家,大致有正屋和偏房组成,多用红砖和青砖砌墙。正屋大多是三开间,偏房则略有不同,多少不均。少则两三间,可位于院落的左边,也可位于右边。多则八九间,分别位于院落的左右两边。
建有八九间偏房的,一般都是“大户人家”,或是人口多,或是牲畜多,或者为了彰显家族实力。我家则是三者兼而有之。
我家三世同堂,父亲是独子,爷爷奶奶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父亲虽兄弟一人,可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加上爷爷和奶奶,祖孙三代共计八人,共同生活在一个院落。
小时候,我们姊妹几个,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记忆中,上初中之前,我都是跟着爷爷奶奶睡。说起睡觉,我最喜欢冬天,因为冬天的床铺实在暖和。说是床铺,我们叫它地铺,其实是用干草、麦秸杆和木板临时搭建的床位。
每年冬天,爷爷奶奶都会早做准备。干草、麦秸杆要提前晾晒,直至松软干燥,挑选的木板要宽窄适中,便于拼接。一切准备就绪,爷爷奶奶就会在偏房中,靠墙找一片床铺大小位置。先用木桩固定四角,木桩间用木板链接,中间填上松软干燥的干草和麦秸秆,最后,上面铺上被褥,一个松软暖和的床铺就这样诞生了。
这种地铺,保暖效果奇好。每到冬天,写完作业就早早钻进被窝,如果是星期天早上,能睡上个懒觉,更是幸福。尤其是下雪天,听着外面悉悉索索的落雪声,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的狗叫声,蜷曲在暖暖活活的被窝,一会就安然进入梦香。
过去的农村,农民的生计无外乎三种途经,种地、饲养和手艺。种地自不必说,这是农民的命根子。除此之外,我们家还饲养了许多家禽和牲畜。虽然,鸡有鸡窝,猪有猪舍,羊有羊圈,牛有牛棚,但是,一到冬天,除了鸡和猪外,牛和羊都要请进房屋,尤其是冬天出生的羊羔和牛犊,更是爷爷的宝贝,唯恐冻着。
说这些牛羊是爷爷的宝贝,一点不假。在农村时,大人们好像有默契的自然分工。父亲因忙于他的手工活,有时还要出远门变卖,所以,鸡鸭喂养一般归奶奶和妈妈管,牛羊则归爷爷看管。牛和羊也是农村家庭的重要经济来源,壮牛还是家庭劳作的主要劳动力。所以,爷爷对他喂养的牛羊,特别爱惜。
每年,牛羊出生时,爷爷最是开心和忙碌。从给牛羊接生到看着它们站立,从看着它们吃第一口奶,到给它们准备干燥的住处,爷爷忙得不亦乐乎。爷爷对他饲养过的牛羊,如数家珍,哪个性格活泼,哪个不善“言辞”,哪个强势霸道,哪个安静随和,他都一清二楚。
后来我发现,爷爷对这些牛羊这么熟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要保证每个羊羔和牛犊,都能得到足够的营养。比如,有些羊羔霸道强势,在吃奶时就会占据优势,时间久了,会越来越强壮,其它小羊会因吃不到足够的奶水,越发瘦弱。每当此时,爷爷就会偏袒和爱护弱势的羊羔,或给它单独增加草料,或把强势的羊羔抱住,让其它小羊先吃。
在爷爷的精心照顾下,这些牛羊都能得到茁壮成长。傍晚,鸡鸭陆续归巢,牛羊也要入圈。可有时,总有那么一两头顽皮的牛羊,因贪玩而掉队,还有的即便是进入圈栏,仍旧嬉戏打闹。此时,爷爷一般都会大声呵斥。说是呵斥,不如说是规劝。“你看,还不老实,赶紧的.....”爷爷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忙碌着准备草料。
父亲一口气建了那么多房子,除了实用之外,还有“炫耀”实力的意味。说是炫耀,不如说是自豪感和成功感。过去的农村,人口的多少是家族实力的象征,可父亲偏偏是独子,想必是遭过不少的欺辱,这对父亲的刺激很大。
所以,父亲很要强,骨子里憋着劲,要用后天的努力去弥补。那个时代,人们对投资理财、金银首饰、炒房买股,还没有概念。农村人更是如此。所以,对于父亲来讲,能彰显自己实力的,莫过于找一处显眼的地方,盖一大片房子。
事实上真是如此。我刚记事时,农村还大多是土坯房,而父亲是我们村建造砖瓦房屋的第一人,我们家也是住进砖瓦房屋的首户人家,就这两项第一,足以让父亲感到自豪和骄傲。那时,父亲是周围十里八村的强人,由他一手建造的房屋和院落,成了最好的见证。
让父亲自豪的,不止此处房宅,还有哪些鸡鸭牛羊和满满的粮仓。小时候,我们家数量最多的,可能就是粮仓了。八九间屋子,到处贴墙放置的都是盛满粮食的水泥缸。这些缸大小不等,里面装有小麦、玉米、大豆、花生,或其它农作物。
粮仓最满时,莫过于夏季。麦子收割脱粒后,经过一整夏的暴晒,随即倒入缸内,缸口盖上防潮塑料,然后用泥巴涂膜封口,这就算颗粒归仓了。此时,一进屋就能闻到经过日光蒸腾的麦香味,真可谓满屋生香。
所有的一切,连同哪些欢快的牛羊,还有我那暖和的被窝,都早已成为过去。还有爷爷奶奶,也永远永远在这处老屋内,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爷爷先奶奶而走。其实,我们家早就迁入了城市,老屋平时并无人住。爷爷去世前几天,或是预感,或是对老屋的留恋,一直哭闹着回老家。到家不到一周,爷爷就再也回不来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失去至亲,百口难言神伤。
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天,食不下咽,也不能睡,我们全家就坐等爷爷最后时刻。那几天,我一直陪着爷爷,在正屋。最后一夜,父亲累了,我替换他陪在爷爷身边。我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气息一点点微弱,看着他眉头一层层展开,我知道,爷爷终于超脱了人生,永远不再有人间疾苦。
那晚,我一夜没睡,静静的陪在爷爷身边,任凭泪水拍打脸庞,生活的一幕幕涌上心头,我内心一下成熟了许多许多。
爷爷去世后几年,奶奶也走了,同样是在这个老屋。出殡前几天,奶奶静静的躺在正屋,我一次次的看着她,一次次任凭泪水拍打。这泪水,有留恋,有不舍,也有对爷爷奶奶解脱的欣慰,还有对这片老屋的复杂情感。
我知道,随着奶奶的最后离去,这片老屋我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这片曾经承载和编译了我生命密码的地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这处我人生起点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不仅是那片老屋,还有与老屋相连的时代,与老屋相关的故事,与老屋相关的一切一切......
这些年,父母早就搬进了城市,并在城市买了房置了地,可父亲对于老家的房子,仍然念念不忘。我们兄弟姊妹,也纷纷成家立业,分散至大江南北和不同的城市,各自奔波忙碌,难得有相见。只有,每年年末祭祖上坟时,才一同去老屋看看。
或许,爷爷和奶奶,也经常去看看吧!
这些年,自己去过不同的城市生活,租过房子,也买过房子,但还是不时想起,故乡远处的那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