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青 妹
顾 冰
大凡,一个人处在逆境时,会衔恨老天不公,命乖运舛,或失落,或沮丧,或消沉,或绝望。但是,有个人,面对这一切,却心如静水,安之若素,她始终坦然,知足,不管上苍在她身上叠加多少沉重的苦难,她一概不予拒绝,而默默承受,而且,觉得应当,觉得幸运,对生活不乏热情,对未来充满希望。几十年来,这个人,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她教我读懂这纷繁复杂的社会,使我豁达乐观地对待生活。
时光要回到1968年冬天。一向宁静的角落村喧腾了。那天,一个上海女知青,到我村上插队落户。周围几个村的人,特别是那些平时轻浮的光棍汉,都跑来像看西洋镜一样,瞅一眼这位犹如下凡的仙女。
她是大队殷书记领来的。殷书记介绍,她叫柳冬妮,上海知青,角落村是她外婆家。我阿妈说,她外婆早年曾是我村一户人家的童养媳,逃到上海去了,再没回来。或许,这也算她的原籍。冬妮中等身高,身材勻称,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长得单薄瘦削,但青春勃发,一头齐耳短发,肤色白晰,清澈的眼睛里,两个水灵灵的眸子,闪动着稚气快乐的目光,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阿妈说,冬妮清秀,脱俗,优雅,跟《青春之歌》里开头对林道静的描写很相像,只是没有林道静眼神中的忧郁和无助。芦荡村的长毛,直愣愣地紧盯不舍,两个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和尚捶了他一拳,别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公鸭呸呸呸一阵播云泼雨,长毛,到清水茅坑照照自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说长毛是癞蛤蟆,一点不委屈他。那时,他四十出头了,不说他家里一贫如洗,就说他长那模样,准会把人吓得反胃。矬子,癞痢头,那五官不知老天爷咋生产的,全是残次品。老鼠眼,塌鼻子,招风耳朵,蛤蟆嘴,大字不识几个,一开口,就是“娘的XX”国骂。哎!我就是要吃天鹅肉,我吃到了,你赌什么?长毛不甘示弱。公鸭又岂会屈居下风,你要吃到了,我让你吃我的奶。
人群里立刻爆出一阵哄笑。
严肃点!殷书记扯起嗓子喊。长毛,公鸭,你俩离流氓不远了,是不是想进学习班蹲几天?慑于殷书记的威严,他俩立时哑声,人们也停止了看西洋镜。但随着人群散去,长毛仍悻悻地直嘟囔,你才是流氓呢!长毛此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听人说,殷书记原是一个国营棉纺织厂的书记,因生活作风问题,回到老家,当了这个芝麻绿豆的官。
冬妮安排住在前些年光头叔住过的祠堂。那里有现成的行灶,还有简单的床铺桌椅。
近晚,我和阿妈给她送盏油灯,顺便,想和她聊聊。阿妈说,一个小姑娘家,从大城市到咱这里,条件差了十万八千里,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孤身一人,她父母在家不知道有多惦念。
祠堂的小房间,白天,接到通知,我派人打扫过,进了屋,却发现变了样子,比光头叔住的时候光鲜多了。墙上,贴上了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桌上,当中,摆着一尊彩色毛主席去安源瓷像,再就是一本鲜红的毛主席语录。
我俩进屋时,她正在吃晚饭,面条,见到我,她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队长,知青柳冬妮正在吃晚餐,请指示!我细看碗里,俨然一碗糊糊。阿妈问她怎么煮的面条,她说,锅里加上凉水,放进面条,等锅开了,继续烧了一大会儿,捞面时,因手忙脚乱,碗打翻了,手也烫伤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左手背上起了红肿的水泡,额角上还抹上了几道黑灰。听到她煮面的过程,阿妈告诉她,要先把水烧开,然后下面条,要是与凉水同煮,面条就成了糊糊了。在阿妈讲的时候,她一直保持立正姿势。等阿妈讲完,她毕恭毕敬翻开毛主席语录,脆声朗读: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她的全部家当,是一只黄帆布旅行包。阿妈拎起旅行包,想帮她把包里的衣物,放进墙角的黑色柜子里。不料,她一步冲过去,夺过了旅行包,慌乱地塞入了床底。
交谈中,得知她是属兔的,文革开始那一年,她上初二。至于家庭,她闭口未谈,只说,学校停课期间,她家也进不去了,一直在招待所住,大串连也没她的份。这次,她本来是要到云南上山下乡的,因为一个不知名的叔叔的暗中相助,这才来到外婆的老家。她从未离开过上海,听人说,这里虽然是乡村,但是江南富庶之地,比云南那个地方,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所以,她感到天大的幸运。她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这是进了天堂了,我满足了!这是她那晚重复了多次的话。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活,很快就开始了。
冬春农闲,主要农活是搅草塘。就是把草塘里的河泥先倒出来,再掺入红花郎和猪粪,加水搅拌,最后,在表面用稀泥封盖,让它充分发酵,到收了麦子,再施入田中。那天,我分配冬妮往草塘添加红花郎,由和尚负责翻搅。因为,翻搅要握着铁耙,站在草塘中,不但吃力,而且,草塘中的水,没过膝盖,腿短的,甚至要到腿根。可是,冬妮却抢先跳了下去。这使我联想起了铁人王进喜那个奋勇跳入油井的光辉瞬间。
麦子上场了。那时,村上没有通电,自然也没有电动脱粒机。脱粒,主要是举着麦梱,在石头上掼,再就是用莲笳打,这通常是妇女的活。打莲笳,要一定技巧,生手往往不容易掌握。但是,冬妮很快就打得像模像样。打麦时,七八个妇女站成一排,莲笳有节奏地起落,那劈劈啪啪的声音,犹如时而舒缓时而激越的敲击乐,而那动作也甚是优美,宛若曼妙柔美的舞蹈,带给人们愉悦,驱走一身的疲劳。
麦收过后,就要插秧了。拔秧也是女人的活。栽秧时,正值黄梅季节,雨天天无休止地从天泼洒,不是暴雨如注,就是细雨霏霏,而且,气温极低,穿着冬装,披着蓑衣,仍抵挡不住寒冷,而拔秧双脚泡在水里,而且,一干就是半天,那冰冷的滋味,可想而知。不巧,那几天,冬妮又碰上了女人每月特殊的日子。阿妈劝她从秧田里上来,她就是不肯。说,同学从云南来信,说那边苦得要死,累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儿,那叫什么苦?我满足了。
这年秋天,公社召开知青大会,冬妮被树为知青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同时,供销社招营业员,她被优先录用。
我们全村人都为她高兴,从此,她再不用搅草塘,也不用在黄梅天,到秧田里挨冻受累,站柜台既体面,又吹不着风,淋不着雨。从村上说,这是我们贫下中农,对知青再教育,结出的丰硕成果,是最大的荣誉。
但就在这时,传出了冬妮的风言风雨。有人看见,一天殷书记从冬妮住的祠堂里出来,中山装豁了个口子,脸上还有一道抓痕。有的说,殷书记淫心不改,伤天害理,强暴了冬妮。也有的说,是冬妮不知廉耻,为了当先进典型,而勾引的殷书记。
一天,冬妮主动找我,递给我一张纸,思想汇报。我顾不得细看,问她恶传的那件事。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她来角落村时间太短,当扎根农村先进典型还不够格,她不愿意去供销社做营业员,她来这儿,不是来镀金的,也不是来找跳板的,能在角落村继续接受再教育,她就满足了。
令人不解的是,供销社招工,本来是殷书记推荐的,这会儿,他却一百八十度转弯,极力反对冬妮进供销社。说扎根农村就要在农村,在角落村屁股还没坐热,就想跳龙门,那是什么?是投机分子。
最终,冬妮没有去供销社。这年冬季,我参军入伍,离开了角落村。
1975年小年夜,我从部队回乡探亲,又回到了角落村。
刚跨进家的门槛,我就急于向阿妈打听冬妮的情况。阿妈告诉我,这个春节,冬妮就要结婚了,对象就是芦荡村的长毛,红娘是殷书记。
我倏地被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时代不同了,门户的桎梏不应再成为婚恋的束缚,二家相差甚远,这不必去说它。长毛的爹就是借了泉大钱,赖账不还的无赖恶棍贵大,恶性未必遗传,这也忽略不计。但年龄似同父女,相貌天上地下,品行格格不入,这对冬妮公平吗?这种畸形的婚姻应该属于她吗?她的生活会幸福吗?她会是情愿的吗?
我不禁愤愤不平起来。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冬妮如真要嫁给长毛。那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估摸,冬妮做出这样的决定,甘愿牺牲自己的未来,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一定有着迫不得已的隐痛。我决定立刻去找她。
五年多不见,她还是那样清癯,但似乎又增加了些许成熟的丰韵,面颊上多了二朵红晕,依然一脸恬淡的微笑。我祝贺她从公社知青扎根农村先进,到当上了县先进。她说,还是你进步快,都穿上四个兜了。我无心寒喧,问她为什么要和长毛结婚?话一出口,我都觉得讶异,我是她什么人,我有资格责问她吗?而且是冷若寒霜的口气。我本以为这一问,一定戳到了她的伤心之处,会倍感委屈,甚至难受得落泪,不料,她却是我意料之外的平静,就象那波平浪偃的水面。她说,象我这样的人,能有这样的归宿,就很满足了。我以为她也许还要说些其它的话,毕竟五年没照面,毕竟角落村也是她娘家,从此,她将外嫁芦荡村。谁想,她再没启唇。临别,她从床底下,拿出那只黄帆布旅行包,里面,是一架留声机,还有一张《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唱片,硬要送给我。
回到家里,我听着那哀婉的曲子,无限的悲凉袭上心头,我那颗有负罪之感的心,在瑟瑟地颤抖。这张唱片,被它的主人从上海带到乡下,也许偷偷地听过无数次。可以想见,它的主人曾经是那么渴求美好的未来,追寻知心的伴侣,憧憬美满的婚姻。但是,是我当年拼命吹捧她,还有那支可憎的如刀的妙笔,使她当上了那个先进,要不是这个先进,她绝不会至此。那个先进的光环,不啻是套在她颈上的绳索,是我撕裂了她的梦想,葬送了她的幸福。
冬妮的婚礼,我本不愿去的,但还是让和尚强拉硬拽去了。他说,我曾经是冬妮的生产队长,现在,又是部队干部,更是冬妮的娘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婚礼上,首先,由新人向毛主席祝福万寿无疆,然后,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和尚怪声怪调地大声叫嚷,什么目标?公鸭答道,吃天鹅肉呗!娘的XX!长毛猛地抱住公鸭,该让我吃奶了吧?公鸭奋力推开长毛,气喘吁吁地指着冬妮,你还是等会儿吃冬妮的吧!长毛很扫兴,对公鸭讪道,女人结婚前是金奶,结婚后是银奶,生了孩子是狗奶,你也就是狗奶,我还不稀得吃呢,公鸭羞得满脸通红,你家冬妮怕也不是金奶了吧。
我慌忙拨开人群,逃离了婚礼现场,喉咙里象钻进一条噁心的虫子,我倒不是厌恶公鸭,闹新房么,作兴的。而是为冬妮惋惜,她犹如一个大家闺秀,被捆绑着成了恶匪的压寨夫人,我更为她的未来命运,感到深深的担忧。我甚至诅咒,那年,长毛被毒蛇咬了,为什么没死,石磙阿爹又为什么要救他。
隔了三年后,我出差去上海,路过常州,又回老家去看她。
想不到仅仅过了三年功夫,她已完全换了模样。她愈加消瘦,脸上干枯憔悴,没有一丝血色,但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我想,生活把最残酷的一面给了她,但却没有击倒她,是她的心已变得麻木,还是将眼泪藏在心里,不让我看到。她伸出右手,本能地想和我握手,但手粗糙得像树皮一般,掌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黑黢黢的,大拇指甲还开裂着。也许是她意识到了什么,又随即缩了回去,并局促不安地撩起围裙,不停地搓着手。好在回家后,阿妈给我说了一些她的情况,预先有了心理准备,否则,真要吓我一跳。阿妈说,冬妮婚后,眉头就没有舒展过。长毛脾气暴戾,还懒筋十八条,家里家外都靠冬妮一个人。队里指派长毛晚上去稻田点螟蛾灯,他呼呼地睡得像头死猪,因而每晚都是冬妮黑灯瞎火地去点。(螟蛾灯,螟蛾,稻秧害虫,夜间,农民在稻田放置盛有水的木盆,中间点灯,螟蛾喜光而落水,以此捕杀螟蛾。)长毛还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老婆,骂老婆,骂冬妮是风骚相,杨花心,结婚前就让她戴了绿帽子。更怪都是当时公鸭逗他,说若能吃上冬妮的天鹅肉,就让他吃她的奶。都说矮子肚里一团筋,别看长毛个矮,鬼点子不少。一天,他借着酒劲,威胁殷书记,要不给他做媒,把冬妮娶到家,就去公社张书记那儿告他,说他破坏知青政策,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谁知,殷书记那么怂,真帮他吃到了天鹅肉。不过,他后悔不已,这个天鹅好比是墙上的年画,中看不中用,娘的XX!
她身边,站着一个二岁多的女孩,惊恐地看着我。冬妮说,女孩是她女儿,叫小妮。我想抱她,她吓得躲在母亲屁股后头。我只得蹲下,仔细打量她。小妮长得和长毛一般丑陋,我心里又陡然生出一丝怜意。老天总不能逮住冬妮一个人不放,毁了她的幸福不算,还要惩罚她的后代?
我告诉冬妮,现在恢复高考了,她年纪不大,牛虽然已经过河,但还能抓住牛尾巴。冬妮说,她已断了参加高考的奢望。一是仅上到初二,就把书本扔掉了,本来学的就少,这些年,大部分还给了老师。再是,现在,有了小妮,队里农活又忙,加上自己近年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实在是力不从心。像我这样的人,老天能给了我小妮,我就很满足了。我只希望小妮长大后,能跨进大学的大门。说到这里,她说天快黑了,她要去点螟蛾灯了。望着她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和安然恬静的神情,我想,为什么好人的命,总是那么苦。琢磨许久,大概他们总是替別人着想,而宁愿残酷煎熬自己,担着本不该担的重负。
离开她家,已是傍晚时分,晚霞红得像血一样瘆人。我走出老远,不时回头凝望芦荡村,依稀看到冬妮隐约的身影,她倚着门框,目送着我。而她的身影一点点慢慢缩小,缩小,最后完全从视野中消逝。
回到部队不久,获悉国家有了知青返城的政策。我急于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回到上海,她就能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小妮也会有好的受教育机会,让她自己不能实现的梦想,在下一代身上实现。同时,也能摆脱长毛的家暴,结束这梦魇般的生活。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天,阿妈来信,说冬妮在一个风狂雨骤的晚上,去稻田点螟蛾灯,碰到掉落的电线,触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