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 薪 殇
顾 冰
这篇短文,是二十多年前写的,当时,觉得很得意,拿去给高晓声老师看。他给我重拟了题目,告诉我,假如早几年,在《雨花》上发表,没问题,但如今气候不适宜,还是放放吧,说不定,如老酒,越陈越香呢。不想,这一放,就是二十多年。近日,重又翻出,内心百感交集,光阴荏苒,高老师仙逝了,文中的小和尚也不在了。读之,权当寄托对他们的思念,不知气候是否适宜。
我们村,有二人叫和尚,哥俩,双胞胎,俩人模样长得十分相像,外人很难分辨。那个在和芦荡村村斗中,差点伤了男人命根的,是哥,叫大和尚,他还有个弟弟,叫小和尚。
过去,农村小孩生了病,请不起医生,就到庙里烧香,祈求菩萨保佑,方丈摸摸孩子的头,给他披上袈裟,就算收下这个小徒弟,但不用在庙里,叫挂名和尚,这样,小孩就能无病无灾。我们村的和尚兄弟俩,就是如此。
一个爷娘九半子。和尚兄弟俩虽是一胞所生,但性格为人截然不同。大和尚嘴无遮栏,小和尚稳嘴善面,大和尚浮脱乱泡,小和尚根老固实。但是,好人无好运。大和尚早早娶了妻生了子,小和尚三十好几了,还未成家。
一天,老鸹在枝头呱呱叫。老话说,老鸹叫,霉运到。可是,韩媒婆突然登门,喜事来了。韩媒婆介绍的女子,是苏北兴化人。她说,这家虽是苏北人,但河里有船,岸上有房,姑娘是独女,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父母千挑万拣,不挑男方大富大贵,只求小伙身强力壮,踏实肯苦,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小和尚可别错过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门亲事要成了,小和尚可就一跤跌进青云里了。但是,女方有个条件,必须招赘。
消息一传开,村上议论纷纷。有人说,小和尚家穷得连聘礼也备不起,这样的好事,不是烧了高香,喜从天降!也有人说,宁向南一丈,不向北一寸。江北人,在江南人眼里,从来就是贫穷愚昧的代名词,虽然,那时江南也好不到哪去,但五十步笑一百步,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对江北人,却心生鄙夷和讨厌。再说,自古道,招女婿,出把戏。细数过往那些上门女婿,不是受苦,就是受气,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但小和尚不那么看。他觉得,上门女婿是难当,可男子汉是干啥的,是扁担,要把全家的重担挑起来,是大树,要为家人撑起一片荫凉。
很快,小和尚成了倒插门。为此,大队团支部还出了黑板报,标题是:和尚移风易俗,江南嫁到江北。大队殷书记路过看了说,什么乱七八糟,给我擦了!
但是,半年后,小和尚却从苏北离异回了家。听公鸭说,那女人与多人乱搞,有了身孕,搞不清谁是亲爸,怕名声不好,便招小和尚做了现成爸爸。小和尚宽宏大量,并不嫌弃,他要用自己这根扁担,一头挑起妻子,一头挑起儿子。可怜的是,半年时间里,小和尚连妻子的身子都没碰过,妻子生了孩子后,竟人间蒸发,有人说找孩子的亲生父亲去了,也有人说到庵里做尼姑去了。
这时,八字先生说,小和尚是庙里的挂名和尚,没有还俗,就入了赘,这婚姻怎会圆满?还有,韩媒婆登门那天,老鸹直叫,就不是好兆。大伙说,想想也是,大概就是和尚命。
其实,所谓命,信则有,不信则无。小和尚随后又交了桃花运,狗屎运。
大队殷书记相中了小和尚。殷书记原在县棉纺厂当书记,因生活作风问题,打发回了老家,但他的老婆孩子还住在城里。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如花似玉,到了婚配的年龄。殷书记说,小和尚不用做上门女婿,如果同意,还可帮他安排进县棉纺厂当工人。
在农村,大队书记俨然土皇帝,谁要能巴结上,那可是额角头高上了天,进城里当工人,旱涝保收,再不用赤脚扒地,做死做活,这等美事,小和尚连做梦也不敢想。再是,虽然只是到兴化,扮了半年多的丈夫,演了半年多的戏,至今女人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但毕竟是结过婚的人,人家殷书记能看上自己,不是太高攀了吗?想到这些,小和尚恍恍然感到受宠若惊,感恩不尽。
这次,他特地备了供品,到了庙里,虔诚地五体投地,方丈给他披上袈裟,摸了摸头,然后又把袈裟脱下,双手合十,说,去吧!从今你已还俗,佛祖会保佑你婚姻美满,前程似锦。
结婚那天,殷书记安排几个大队干部轮流向新郎敬酒,小和尚也不好推辞,一碗又一碗,直喝得腹中翻江倒海,最后神情恍惚,烂醉如泥。看看时间已晚,殷书记哄走众人。将新郎扶入洞房。四斤半人虽长得矬,却有揶揄人的口才。都说女婿走到堂上,丈母娘跳到梁上。殷书记,你是女婿醉倒地上,老丈人背在身上。小和尚真是痴人有痴福,烂泥菩萨住瓦屋。
五更时分,洞房里传出瘆人的怪叫:捉贼骨头!捉贼骨头!
人们闻声赶去。哪有什么贼骨头,小和尚和衣趴在桌上,还在昏睡,新娘子赤裸着身子,把新房搅得天翻地复,七零八落。
新娘子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原来,殷书记女儿在中学读书时,被人怀疑偷窃,而致精神分裂。有人说,此病结了婚,或许能好。知情的人,一般难以应诺,殷书记这才想到了小和尚。小和尚你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又是离过婚的人,再说,安排你进工厂,女儿也可能痊愈,这也不算亏待你。
但这次,小和尚决计要解除婚姻关系,他不愿去当这个工人。殷书记你一直瞒天瞒地,我毫不知情,而且,又没有到婚姻机关登记。这么一说,殷书记自知理亏,倒也没话可说。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已经还俗,方丈还说,菩萨会保佑我,为什么还会这样,难道我真是和尚命?
打那以后,小和尚离开家,到外地做瓦工去了。
几年后的一个小年夜。小和尚又回到了角落村,还带回了一位姑娘,他的未婚妻。
那姑娘文静腼腆,温淑端庄,很是招人喜欢。小和尚说,姑娘是四川人,是他在打工时认识的。
刚落脚,姑娘就洗了二竹杆被套床单,又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村上人说,家里有了女人,才像一个真正的家。大嬸大伯们都去看她,她亲热地招呼大家,还从包里拿出花生糖果,硬塞到大家手里。狗子嬸问,姑娘,叫什么,你到我们这儿,能习惯吗?她拿出像奖状一样的结婚证,大大方方地回答,她叫小鸽。四川虽说是天府之国,但也很苦,哪比得上江南人间天堂,我看中的不是小和尚有什么财产,而是他的人。眼下,虽然不富裕,但只要我俩恩恩爱爱,勤勤恳恳,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大伙问婚礼打算怎么办,小和尚说,这几年,他攒了一些钱,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总该对得起小鸽。小鸽连忙说,怎么节俭怎么来,不能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一下子化完了,以后,还要生孩子,修房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过,喜糖还是要发的。听了她的话,大家都说小鸽心地好,懂道理,小和尚真是前世修来的福,终于娶到了这么好的老婆。
第二天,除夕。小和尚和小鸽去镇上置办年货,小鸽这也不让买,那也不让买,小和尚嘴上不说,心里暖暖的,这个媳妇真会过日子。
喜酒不办,新房还是要闹的。吃过年夜饭,全村人就聚到小和尚家里,一直闹到半夜,才逐渐散去。我们临走时,小和尚把阿妈叫到一边,悄声地说,牛牛阿妈,小鸽一到经期,肚子就疼,今天又疼开了,疼得年夜饭也没吃,我又不懂,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吗?阿妈说,不要疲劳,多喝热水,还有,用热水袋热敷也见效。他说,我家哪有那东西。我们家有。于是,阿妈随即从家里拿了送去。他俩口子千恩万谢,一直把阿妈送到院门外。
年初一一大早,小和尚神色慌张地来到我家。告诉我阿妈,小鸽不见了,她的提包不见了,他的全部积蓄五百元钱不见了,连我家的热水袋也不见了。阿妈劝他莫急,看看结婚证还在不在。一找,结婚证在。但就是找不到人。
小和尚立即启程去四川。半个多月后,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短短十多天,变得面容憔悴,长发蓬乱,好像一下子苍老许多。
小和尚跑遍小鸽家所在公社、县、地区,查无此人。
以后,小和尚再没有婚娶。
昨天,我回村上,又见到了小和尚,他竟不认得我了。阿妈说,他痴呆了。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阵寒怆。但又想,这倒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因为,失去了记忆,也就没有了痛苦。但是,我记得,永远记得,为了你,为了我,为了那一代人,为了下一代人。
作于1991年冬日
修改于201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