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家乡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圆曲唱片向深渊呐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归乡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能，向万物致歉。
——节选自辛波斯卡《万物静默成谜》
这首诗是辛波斯卡的成名作《在一颗小星星底下》。今日读来，格外意味深长。
今天下午和前著名记者老饭、老董、老陈去南城遛了一圈。只见南城处处悬挂着“公寓、群租房大清退”、“禁止一切群租行为”的大红色横幅。离开主街往巷子里走，从前密密麻麻的城市蚁族群居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夷为平地，断壁残垣上是用油漆漆上去的一行大白字“放弃幻想，尽快交房”。不远处是一个“XXX腾退指挥中心”，门口站着几个江湖大哥。拆迁院子里干枯的柿子树上还零星挂着几颗干瘪的柿子，摇摇欲坠，北风吹起工地的尘土，像是在抚平一道城市的伤疤，万物寂寞成谜。
刚来北京的时候，总觉得北京的冬天总有一种北方独有的萧索之美，暖阳把干枯的树枝映照在红墙上，总有一种红宣纸上的素描质感。但倘若这种萧索是人为的，那便不是凄美而是凄凉了。
北漂的人们被亲戚朋友们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北京都有什么啊？”
我的答案每次都是，有趣的人啊。
我常说，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你在北京能轻易的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大家像家人一样相亲相爱，朝着同一个目标筚路蓝缕。因为都是外地人，没有复杂人情网络的世界就显得更单纯一些，大家各凭本事。于是有梦想的人就能自由生长，有才华的人就能大展拳脚。成千上万的白日梦想家像被命运砸中了一样来到这里，他们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总能靠着赤手空拳打下一片江山，于是用不知道比别人多多少倍的力气来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小小未来，整天做着安居乐业的梦想。
又一个年代在变化，几年之后当他们已不是那个孑然一身了不牵挂的少年，青春已被时光抛弃，转眼已是当父亲的年纪。唯独理想永远都年轻。到了不得不作出艰难选择的时刻了，是要留在这座城市里继续为理想而战，还是去到别的城市或者回到家乡找一份稳定的薪水、凑合的工作度过余生？可是理想喂不饱他们，更喂不饱一个家庭。尽管通向北京的门槛很低，有技能你就能在这儿有一份看上去不错的工作，但是想拿到“城里人”的入场券，你却得在这三千万人口中力争上游。
于是一波又一波的老去的梦想家决定逃离北京。当他们把唯一的青春献给你之后，你就毫不留情的将他们踹到一边，抓起上衣衣角恶狠狠的说，你们！哪来的回哪去！
但是理想总是诱惑着年轻的朋友，当一批踏上远方的列车逃离北京，又有一批少年载着满心的欢喜来到北京。历史总是不断重复上演，有人在寻找有人在逃离，悲欢离合飘散岁月里。
过去的三年多，眼睁睁的看着老友们，一个又一个离开北京。在我们往后的很多次聊天中，他都会用一种怀念又遗憾的语气问起，在北京还好吗？像是鼓起勇气与过往那个拼了命的自己拨通一则电话。当谈起往日时光，你会如何回忆它，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把青春献给背后这座辉煌的城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都付出着代价。北京的确是一个凝结了无数人心血和青春岁月的城市，是他们让这座城市有了鲜活的故事、励志的童话，成为所有有理想的人梦寐以求的国度。
无论是月薪几万的小资还是谁谁口中所谓的“低端劳动力”，他们在年轻的时候，赤手空拳来到这里，为着一份热爱的事业，埋头苦干到黎明时分，累出一身病痛。他们有的在凌晨3点的办公室里通宵达旦为了明天的会议做完全的准备，有的在冰天雪地里为一个好评把摩托车的油门加满。他们都是聪明且足够努力的人，却只是想留在这座城市里好好生活，为理想，为家庭。而你却一次又一次用你的雷霆手段和铁石心肠驱赶他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从重庆背把吉他和行李来到一家互联网公司开启第二人生的文艺少女，不再那么热爱这座城市了。她不再出门去串各个老北京胡同，去听underground、去看小剧场的话剧，去看有趣的展览，走街串巷去找街边美食，去小书店看书喝咖啡了。因为它们都在拆墙打洞行动中，被连根拔起了。当住在地下室的摇滚、民谣歌手被驱逐，一间间胡同酒馆被砌成堡垒，一家家胡同美食被城管掀翻在地，她知道她再也不属于这座城市了。
当一座城市有趣的人们都走光，有趣的事情都被活埋，它就好像一座缄口不语的庞贝，火山灰肆虐，人人戴上面罩，互相戒备，谨言慎行。她似乎也再不愿提起兴趣去结交新的朋友了。
每次从国外旅行回到北京，头靠着车窗看着窗外，她在想到底什么是北京？整条路上除了鸟巢，全都是灰色或土红色的楼，可是鸟巢能代表北京吗？央视大楼能代表吗？倘若它们出现在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都毫无违和感。你从一条条古老的胡同里能看到北京，你从紫禁城的倒影里能看到北京，除此之外呢，属于北京的故事，它的不朽都因为现代化的脚步化作须臾了。
于是，她终于不再为他们的离开感到难过了，因为终有一天会轮到她自己，轮到每一个有理想却沉入失望生活的人。
北京，北京。有多少梦想在这里埋葬，他们总是来了又去，把热血青春通通交给你，然后在一个清晨时分将自己打扮干净，带上所有的心情离开你。踏上远方的列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你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的脸和那扭转的光辉。可是人来人往的北京，怎能记住一个又一个弱小的身影。
这一切源于北京。
这一切亦将归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