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病了,躺在东屋的炕上,这一躺,就再也没起来。她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就吐,只想吃冰块儿,说吃下去好受。整整一个月,她没有吃东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她怨恨舅舅,不送她去医院,眼看着她死。她白天偶尔打个盹,夜里不停地闹腾。看见我们来,她用手比划着,买营养药给她喝。她嘱咐舅舅,一定要给她买一副好棺材,这些年她侄子给她的钱,足够了。舅舅家穷,姥姥的侄子在市里面,有着体面的工作,每年过年看她的时候,都要给一笔钱,她舍不得花,说攒着买棺材。姥姥一共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姥爷是个浪子,常年飘在外面,不着家。她一个人把孩子抚养长大。不幸的是小儿子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染上了风寒,瘫在炕上,一瘫就是十多年,她端屎端尿地伺候。她给舅舅娶了媳妇,给闺女找了婆家,亲手送走了姥爷和小儿子。现在儿女都大了,不用她了,她就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帮孙子家做棉被和棉衣,秋忙的时候帮忙摘花生。九十四岁的姥姥,眼睛好的很,能穿针引线,只是耳朵有点发背。她记得孙子辈和重孙子辈每个人的生日和每一家的大事小情。十多年前,姥姥就准备好了装老的衣服,只剩下棺材没有买,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想着早点买回来,死前看上一眼。看姥姥再也没有好转的可能,舅舅派人去外地预定了一口杨柏木材的棺材,还没有拉回来。
二
妗子在屋子里不小心滑到了,摔坏了腿,躺在对面西屋的炕上,平时只能拄着拐杖偶尔下地走走。妗子和姥姥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妗子性格软弱,姥姥骨子里刚强,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好多次姥姥和妗子闹别扭,赌气一个人吃饭。人老了,越发像个孩子,爱生气,今年过年的时候,姥姥不知道为什么,又和妗子怄了气,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吃了饭。姥姥是夜里二点多走的,妗子没有在跟前。已经有些日子,妗子没有来姥姥的屋子里了。当姥姥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时,就告诉妗子:“死了,就不用送了,自己腿脚不好。”妗子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们娘两个这辈子缘分到头了,婆婆当了一辈子家,尽管婆婆的强势很多时候让她心里不舒服,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的日子也吵吵闹闹,但她能感觉得到,婆婆是爱她的,到她要死的那一刻,都是爱她的,爱得朴素而真诚,不动声色。在这个家里,婆婆是一棵大树,自己是婆婆身边的一棵小树,婆婆用她的阴凉,一直庇护着她。
三
大姨看着躺在排子上姥姥冰冷的身体,不停地对来的人说:“我妈还告诉我哥让他照顾我,我哥都多大岁数了,我还用他照顾啥呀。”姥姥是不放心大姨的。姥姥给大姨找了庄里的婆家,大姨夫是在县城的饭店里面当厨师的,老实勤快,家里条件不错,里里外外的事都他张罗,大姨很省心,除了做家务和干农活。六年前,大姨夫得了癌症走了,大姨一下子缺了主心骨,没了大姨夫的家,变得很冷清。前两年姨兄一家又搬县城去住了,一个大院子,就大姨一个人住,空空落落,形单影只。大姨有腿疼的毛病,这几年越来越厉害,只能拄着棍子走路。姥姥病的时候,大姨天天来看,她呆不住,每次在屋子里站一会儿就走,下午再来。现在姥姥去了,她再也不用每天挪着来这个屋子看老娘了。娘在,家在;娘没了,就只剩下家了。
四
姥姥是喜丧,属于寿终正寝,她是这个村子活得岁数最大的人。我以为一天就埋了。姥姥病了这么多天,舅舅一家人伺候着,也挺辛苦的。没想到的是,大舅说发丧两天,姥姥的两个孙子说了:“奶奶苦了一辈子,一天太短了,不能让她就这么匆匆地走了,要好好送她一程。”现在办丧事开销很大,多一天就多花很多钱,舅舅岁数大了,赚不来钱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来吊唁的亲戚很多,这是一个五世同堂的家,有好几支人,再加上老辈子的亲戚,屋里屋外都站满了。灵棚设在房山子的敞地上,一口红红的大棺材,静静地摆着。花圈、灯笼等五颜六色的纸扎,把院子装点得很热闹。吹喇叭的都是年轻人,卖力地吹着,声音传得很远。整个庄的人拿了纸来送姥姥。大街上搭了一个帐篷,摆了八九张桌子和凳子,客人和帮忙的在这里吃饭。拜祭、入殓、送行、装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来到姥姥的棺材前,点了三支香,拜了三拜,跪下磕了三个头,大舅领着两个儿子在对面跪着还礼。我很喜欢这个风俗,很好地表达了对逝者的哀思和敬重。棺材前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对姥姥一生的评价:耿直真诚,善良热情,勤俭持家,爱护孙儿,和睦乡里。
五
早上八点到九点是下葬的时间,姥姥的坟在姥爷的坟地旁边。出灵的时候,大舅打着灵幡,两个女儿和孙女孙媳顶了塔走在前面,一群头顶白孝布的人送姥姥出了庄头。此时已经是深秋,路两旁的山上洒满了白霜,太阳升起来了,闪着橙黄的光,照得大红的棺材分外醒目。到了坟地,轻重的人把棺材放进去,大舅铲了第一锹土压在棺材上。从此姥姥入土为安,与活着的人阴阳两隔,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