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引  言

说起来,所有的生命都是不完满的。不要说身处困境的平凡之人,即使是那些在别人眼中看来光鲜亮丽的人,也有自己的不如意不称心之处。

不惑之年过后,当我经历了人生许多的起伏变化,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明白人生的孤独、无奈和求而不得,才渐渐能够接受命运的安排,变得平和宽容起来,知道所有的事物,都不比生命和健康重要,若能顺势而为,才是真正的豁达与从容。此后,我便释然了许多。而在那之前,我都被一些事情所缠绕压迫,感到迷茫困惑和不平。如今,我想把这些与痛苦、磨难和死亡有关的东西写出来,告诉人们人生的真谛。虽然,人们都乐于听喜不听忧,而那些懂得机巧讨好的作者,也多是报喜不报忧。但其实,悲与苦或许才是伴随人生更长久的东西。佛也说了,人生实苦。人生下来,便是向死而生。可尽管是向着死亡走去,这一路上,总有光亮、温暖和爱的陪伴。正是因为这些春天一样的光芒照耀引领着我们,在向死而生的路上,我们才有无限的勇气和力量,也才能获得些许的幸福与喜乐。

都说思维的跳跃回转能拓展文字信息的容量,可是习惯于语气的连贯性与逻辑的条理性又会使叙述显得平淡乏味,缺乏张力和韵味。故而,这一次的描述特意尝试了不同于以往的思维方式,希望能够描述得清晰明了,又跌宕起伏,并引人入胜。


第一个人物

原本想采用“第一个故事”这样的标题,可是因年代久远,记忆模糊,又缺乏细节,似乎就没有故事的特质了,故而权当是记述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位同伴吧。

说起来,她是我的同学兼邻居,姓宋,住在我上学必经的路旁,那是一溜长壕,俗称“王家壕壕”。她应该是比我大一岁,有兄有姊,她是老碎(最小的孩子)。

在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作为农村家庭,即使她是最小的孩子,读书也是不易的。宋同学与我一起从小学读到高中,一路结伴而行。读中学时,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天的晚自习上,都要收取同学们的作业本交给老师后,方能离开。故而,总是走在最后,此时,路上已很少行人,有一段路程不仅没有路灯,还僻背难行,让人很是恐惧担忧。于是,宋就一直等着我,帮忙收送作业,然后一起回家。当时年少不懂事,并不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她这一等一陪就是六年呀!六年无怨无悔的同学情谊,那是多么珍贵呀!

宋的学习成绩算是中等,基本没有什么优异的表现,但她一直都很踏实。当时是千军万马同挤一条独木桥,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路。宋很清楚这一点,上高中后,尤为努力,学习成绩也有所提高。可是由于压力过大,学习又累,她患了脑神经衰弱症,失眠、头痛、记性差,一度无法学习。家长便想让她辍学,她坚决不肯,在她的坚持下,父母不得不替她花钱看病,让她继续读书。读书的机会得之不易,她更是忘我用功。上高三后,学校取缔了所有的课外活动。憋得难受时,我就叫宋与我偷跑出去看电影,但她从来都不去。只是喜欢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唱歌,她唱:“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声哼哼还要东张西望……”我唱:“我想唱歌我就唱,唱起歌来心情多少舒畅……”以之鼓励她。当她唱歌时,总会不自觉地流泪。我以为她是伤心,她却说,跟心情无关,似乎是眼睛出了问题。这是真的,她的眼镜度数越来越高,认人越来越费劲了。而且,她说话做事有些书呆子气了,精神状态也不好,老是塌肩驼背的。如此,三年来,她耗费了所有的精力心力和智力,可是,不知是运气不佳,还是其它原因,她的成绩总是差强人意,考了三年,都没能考上。最后,不得不离开学校。

回家后,宋不甘心务农,便求父亲托关系让她在县城某企业当了临时工。可是不到一年,企业就辞退了临工。宋前途无着,很是焦虑。此时,她已22岁了,登门说媒的络绎不绝。对于那些农村户口的,宋同学不愿将就;而有城镇户口的,本人却有诸多瑕疵。如此高低不成,日月轮转,宋同学转眼就二十有五了,于是,便有许多的闲言碎语纷纷传出,父母兄嫂也假以辞色。宋同学心中郁结,块垒难舒,不得已,在这年的年底嫁了人,对方比她大三岁,是朴实的农村人。出嫁那天,我只看见了她大红的喜服,并未看清她的面容,不知她的悲喜。

如此,她便似乎就离我而去了。我依然忙碌奔波于工作路途中,无暇顾及其它。

然而,就在两个多月后,听说她患了严重的肝病,正在省城求医。母亲后知后觉地告诉我,说她结婚那天,眼仁就亮黄亮黄的。我就依稀有所期待,希望她能病好回家,我们见见面,说说话。

但是仅仅就十几天之后,便传来她病危的消息,紧接着,当再一次的讯息传来,便是她已殁了。她的母亲似乎一下就苍老了许多,说话颠三倒四的,经常在壕沟边清扫枯草落叶,我看见了想帮又不敢帮,怕她见到我会想起宋,只好绕路而行。

几年之后,我们搬了家,便很少见到其母了。再几年之后,搬得更远了,不知哪一年,听说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但是偶尔,能碰到她的姐姐,以前,她的面容老是灰朴朴的,与其夫开着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最近两年,却明显地滋润起来,胖了,白净了,穿着也讲究多了。见到她,我就想起宋同学,总会不自觉地想,如果宋同学还在,会是个什么样儿呢?


第二位同学

写下这个题目,我才发现,我要写的,就是身边熟悉的人,因为这第二位,还是同学。原来,再高明的作家,也不是对所有的题材都能手到擒来,游刃有余。应该越是熟悉的,越能驾驭自如,开阖有序。《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斯汀便是如此,撷取身边最为熟悉的人与事,轻言细语,款款道来,成就了一部伟大的小说。

要说吧,这位同学,其实不算很熟,却尤为让人感叹。

在八十年代后期,我们这座西北闭塞的小县城,人口不过两万,街道不足五里;见面都是乡邻,开口就是乡音。那时,我上初二,读的是全县最好的中学。某天,班上转入一位新同学,老师介绍,这位女同学姓郗,单名一个妍字。当我抬头看她时,顿觉眼前一亮:她长得可真好看呀,白净的皮肤水灵灵的;弯弯的柳叶眉下,扇子般的睫毛羞羞地耷拉着,稍一抬眼,便是惊鸿一瞥,水波潋滟,但就一闪,又低了下去,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显得忐忑不安。再看她的姓:郗,多稀奇,多稀罕呀;配上她的名,妍,真是花开如妍,娇艳不可方物呀。啧啧啧,我们这帮黄土高原上的“红二团”,面对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下课后,我班转入漂亮女生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全校,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初高中同学走马灯一样在课余时间趴在窗户上观看郗妍,甚至上课铃响了,还有人流连不舍。郗妍像宝一样让我班出了名,提起她,都知道在我们班;提起我们班,都知道那个最漂亮的郗妍。她的美丽甚至给我们的学习带来了困惑,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总有陌生同学趴在我们教室的窗户上,或堵在教室门口,影响大家的注意力和出入。直到几个月后,郗妍到来的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她也从开始的紧张忐忑到后面的镇定自若。可即使这样,全班同学还是当宝一样地护着她,对她说话轻言细语的;就连老师也高看她一眼,从不轻易批评她,即使她学习成绩一般,这也是我学生时代成绩被美丽打败的唯一的一次。她的美似乎是那样的娇弱,不知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在保护她,对她小心翼翼的。而她呢?接人待物一贯彬彬有礼,不笑不开口。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双唇微翘,露出整齐的贝壳一样的牙齿,娇声道:“好的呀!嗯,没问题!我同意!”之类的话语,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初中毕业后,郗妍读了地区卫校,我则上了高中,几乎就此失去了联系。

如此匆匆十年有余,我参加工作已有三五年了。某个夏日,我陪母亲去县委巷口的一所诊所去看病。诊所主人是一对夫妻,丈夫五十余岁,儒雅温厚,妻子年龄相当,聪慧精干,是典型的南方人。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得知他们都是医学科班生,知识分子家庭,书香门第。而当得知男医生姓郗后,我就心生异样,想起郗妍同学,但他们介绍说,只有一个女儿,我也见到了。于是,不再疑心有它。

但是,就有那么一天,母亲在诊所输液,我去陪她。那个下午,异常的安静,树上的知了似乎都不叫了。不知怎么开的头,女医生就落了泪,说出心底的秘密,原来,郗妍是他们的小女儿,已经去世五六年了!原因是他们给她订了一桩婚事,她却有自己喜欢的人,双方多次沟通,互不相让。郗妈妈颤声道:“她平时是个乖囡囡,听话得很,我们总以为,她以后会明白我们是为了她好,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割腕自尽……那时,她才刚从学校毕业,还在医院实习,她才刚刚20岁呀……”

听闻此言,我顿觉浑身汗毛直竖,先是心内震动,又戚戚不已,又连连哀叹,又无语凝噎,直恨上天不公,暴殄天物。

郗妍同学就像豆蔻梢头那朵花,在最好的年纪开放,散发出最馥郁的香气,又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留给人最深切彻骨的怀念,永远也忘不掉她的绝代芳华。

郗妍同学又像火一样,为了自己的所爱,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宁愿燃烧自己,结束短暂的生命,也不苟且偷安。如今,当我们回首往事时,难道就真的没有令自己遗憾和后悔的事情吗?但是,郗妍的死并未改变什么,她的亲人爱人总得活下去,并且,要过得一日好过一日,那么,她的死到底值不值得呢?在我们向死而生的过程中,到底怎样的生命才更有意义呢?!


这是名男生

很显然,这第三位出场的,依然是我的同学。他的名字很朴实,同他的人一样,同他家里的农具耕牛一样,他叫石牛。自然,这是他的小名,他当然是有大名的,他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他的大名叫做建宇,那是有寰宇之志的呀!

初识他时,我依然读初二,他从乡下转入我班,是一名高大健壮的男生,皮肤黑里透红,沉默寡言。

可是,放学后,他竟然来了我家,同来的还有他的父亲,原来,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同学。他们同窗相见,热络了半天,商量了几句,最终决定,让石牛同学借住我家,同我弟弟住一屋睡一铺。于是,这位石牛就此成了我家的一员,不过,他是在学校吃食堂的。

石牛个子高,在班上坐后排,我个头小,坐前排,因他住我家,为了避免同学间的闲话猜疑,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几乎不说话,他也从不多言。

但在周末,若他那周不回家时,就在家与弟弟一同学习玩乐,也在家吃饭。母亲身体不好,我要做饭洗衣,家里用水是用架子车装载水桶从水站往回拉。拉水的路上,要下“王家壕壕”的坡道,坡陡路窄,父亲独自很难掌舵,石牛力气大,当他在家时,就主动帮忙,带着弟弟去拉水。同时,家里的大菜园,他也经常和弟弟俩人帮忙翻地。如此,我虽不愿与他有过多交集,但仍然避免不了,我用的水,是他拉的。他吃的饭,是我做的,他和弟弟的床单,也得我洗。但我们依然很少说话,如果非说不可,我就托弟弟带话,不知为何,我是那样地担心被同学嚼舌根。

如此一年后,我们上初三了,母亲单位上分了宿舍,石牛就搬去母亲宿舍住宿,如此,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免去许多尴尬。偶尔见面,只是打个招呼,他从不多话,笑容暖暖的,一副敦厚憨实的模样。

再一年后,我们读了高一,不在一个班,就慢慢生疏了,高中同学可以住校,他就住校了,但与弟弟关系始终很好。

此后,石牛因学习刻苦,同宋同学一样,也患了脑神经衰弱症,断断续续求了一年医。如此这般,高三毕业后,我先一年考上高校,出外求学了。无独有偶,他经过复读,竟然与弟弟同年考上了兰州的同一所学校,也算苦尽甘来,可以一展抱负了。

如此,我与这位石牛同学就越走越远了,我在我的江城武汉大发感慨,悉心感受着江南的风土人情,他则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脚踏实地,学习农业知识。然而,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那么不可思议,令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那是12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课上完后,我正徜徉在校园的大道小径间,同学送来一封信,打开一看,竟是一道晴天霹雳,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石牛,石牛同学,车祸而亡!

顿时,我有些愣怔,感觉灵魂就要出窍了,一时之间,好像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是石牛,是石牛同学……

吃饭铃响了,同学们都拿着饭盒去打饭,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不时地打量我,眼神怪异。

我回了宿舍,愣愣地,不知道要干啥,只是紧紧地揣着那封信,那封从兰州来的信。

慢慢地,有些字句清晰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建宇同学周末乘公交出门,被车撞伤,不治而亡……建宇的父母从老家而来……一周后,伤心的老人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回去了!”

当室友们端着饭盒前来问我时,我突然清醒了一般,眼泪夺眶而出,跑出门外。我不知要跑向哪里,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只想大口喘气,我不信那么高高大大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没了,他刚长大成人呀,他刚考上大学两个月呀,他正要实现寰宇之志的呀!

几天后,我收到了弟弟的信,他说,从石牛的父母来到到送他们走,他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相信,但是,一切都是真的,活着的人好好保重吧!

我忽然感觉弟弟长大了,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也长大了。


校  花

校花自然是美丽出色,引人注目的。

我们这一期的校花,名字就很神秘迷人,她叫宓,又叫娜,极具女性的玲珑婉转和妖娆婀娜之气。

宓来自甘肃天水,面色白润,皮肤细腻,五官精致,身姿端正。她是随母亲来校的,据说,其母是兰州某高校的教授。如此,宓的外在条件与内在家世都很优秀,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产生一些轰动效应,宓似乎见惯不怪,并不在意。

新生分配宿舍时,宓本被分在我的下铺,与萍儿甚是相洽。住了不到两周,不知何故,她突然搬去对面寝室了,平日里总是行色匆匆,独来独往,即使相见,也很少说话。

我们寝室在北面,夏天较为凉爽。偶尔,宓会来我们这边串门。某天,她面向窗外湖水感叹:“风景这边独好!”我随意接道:“那边也不错!”她无语,我亦无语。我隐隐感到,宓其实很孤独,女生们好像都对她怀有敌意,这种敌意,很可能来自于她的锋芒毕露。

就在那个中午,我们结伴而行,去华中农大办事。路上聊天,宓不谈父母,只谈她的弟弟,说及弟弟的许多琐碎往事,她都记得甚是清楚明晰,又说他们关系如何融洽,言语神情间对弟弟甚是宠溺。我则觉奇怪,我们初次离家,先想的是父母,其次才是兄弟姊妹,她却不同。但她那天的谈话也令我印象深刻,她对弟弟的热忱恳切与平常的冷漠疏离完全不一样,那一天,她的心是真的暖的。

直到元旦晚会后,宓才成了大家口中的校花。那场节目中,宓不仅是主持人,还有一个独唱和舞蹈节目,特别是她的霹雳舞,令我们大开眼界。她的身体如蜈蚣一样,每个关节都会舞动,都能随意连贯屈伸;她像蛇一样柔软曼妙,风姿绰约;又像雷鸣电闪,充满激情、力量和速度。我们都看呆了,无法想像在高中时代我们一心不闻窗外事时,她是怎么抽出时间对着镜子练习的。

自此,真正的校花诞生了,她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校花并不爱学习,她的才艺在其它方面。在第二学期的某个比赛中,她在乒乓球比赛中又脱颖而出,让我们对她又多了一层认识,甚至膜拜。有那么一段时间,同学们打球成风,都以能得到她的指点为荣。某天,我在和别人练习中碰到她,就请求她的指导,她答应下一节课来教我。我就一直等着,整整一节课,我独自守在球桌边望眼欲穿,都没见到她的踪影。下课后,我四处找到她,她轻描淡写道:“哎呀,忘了!”看着她的神情,我才明白,她不是忘了,而是根本没往心里去,她在答应我的那一刻就没想着要来。

校花名气愈大,找她的人就愈多,她就愈忙,我们能看到她经常旷课。听说,她同时在和许多男生交往,且多是校外男生。有说她和某生一同旅游的,有说她和某生一起游泳的,又有人见过她和某生逛街。其中,有华中农大的一名山东男生,长得很帅,也很实诚,为了她,期末考试挂了几科。

她的所作所为,与大家的学习生活大相径庭,大家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没有真心,说她玩弄别人的感情,说她是交际花,再说到她的校花之称,就多了一层含义。没人愿意理她说她的名字,提到她,就叫她校花,特别是女生,她似乎犯了众怒,被大家孤立。她时常夜不归宿,有时回来得太晚,就没人给她开门,为此,她们就在门口吵闹,整个楼层,没有一个人给她帮忙,大家都厌恶她,但在这厌恶中,又似乎有着某些羡慕嫉妒恨。

时光匆匆,迷茫忧伤的学生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在毕业前的两个月里,同学们空前团结,感情格外要好。校花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和男生交往,也很少外出,不再旷课,而且,还和我们寝室的馨同学走得极近。馨家境贫寒,校花总给她买零食吃,吃鸡蛋时,自己吃蛋清,馨吃蛋黄。故而,我们很怀疑她们友谊的纯洁性。此时,从馨口中,我们才知道,校花的父母早年离异,她是跟着父亲和弟弟一起生活的。她的父母为了补偿她,便给她双份生活费。不知为何,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很是为她感到难过。每当我们一堆一群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馨领着校花凑来时,大家即使不像从前那样扭头就走,但那氛围却凝固起来,彼此尴尬地面面相觑。校花到哪里去似乎都不合时宜,大家虽能体谅她想融入集体的心情,也都在极力接受她,但总是哪里不对,总是疙疙瘩瘩的。

在毕业留言册上,校花对我说:“很想去爱你,但看你身边有太多爱你的人,我只好把爱你的心藏起来……”我不知她这话的真假,但却愿她有三分真心。虽然她曾歁骗过甚至低看过我,但我也曾见过她偶尔的真心,故而不予计较,亦从未孤立过她。她的所作所为,只让我感到痛心和怜惜,并不曾记恨她。如果她有所察觉,也许会感到点滴温暖吧。虽然我缺少她的才艺和家世,但我拥有的友情和真心是她所不能比的,我其实要比她富足得多,所以我愿意以诚待她。

不论如何,我们总是一个不落地毕业了,等工作稳定后,同学们就开始写信联系,此时,我们又失去了校花的讯息。刚开始,还有人打听,等到第二年,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再也没人提及她,就仿佛我们班从未有过这个人一样。

但就在此时,我收到上届一位同学的来信,他是校花的老乡。他说,某晚,他在天水市的某个街头碰到宓,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请求搭他的自行车,他载着她,问她去哪里,她不答,只让他把她放在一个路口,然后匆匆走散。同学说,他们的那次见面像梦游一样,像从未见过一样,言语间甚是感慨。

至今,我们已毕业二十余年,却再也没有宓娜的任何消息,我们这个班级缺了她,我们的青春似乎不再张狂荒唐。我相信,虽然我们从不提及她,但没有任何一个人遗忘过她,她绚烂时像一颗明星,她陨落时像一颗流星。只是不知,如今的她,走的又是怎样的一条道路。人生苦短,但愿她能参透谜团,走上康庄大道,收获平安喜乐,阿弥陀佛!


送上门的菜豆子

在我行文之初,原计划写六个人,有死有生,但故人好写,生者难描。因为对于逝者,人们多记得他的好处,为其夭亡遗恨不平。而对于活人,则有诸多牵绊和人事纠葛,写得深了,恐于其生活不利;写得浅了,又无法表现其脾性品格。正踌躇间,菜豆子哈哈大笑由远及近,视频中只见她唇红齿白一脸自信,斩钉截铁道:“写我,配上我最好的照片!”咔,关闭视频,霸气无比。

嘿,这个菜豆子!说起她呀,却是不爱红妆爱武装的佳人一枚,他们兄妹三人,大哥蔡东,二哥蔡方,她名蔡红,取名东方红之意。祖父重男轻女,都有两个男孩了,还希望她也是个男孩。父亲于是给她改名爱武,正合了她风风火火率真坦荡的个性。

她是我的高校同学,当初我们离家求学,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人事,颇感为难和无措。她却异常活跃,每日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几天后,她主动开口同我讲话:“你有摸肥吗?”

“啊?”我一脸懵逼。

“摸肥!”她加重语气。

“啊?!”我再次蒙圈。

“墨水!”她呲我:“兰州方言不懂么?!”说着向我翻个白眼,同时,拉开自己的大提包,给室友们每人手里塞了一把大豆,道:“吃吧,这是我们特产,看,还有黄豆和豌豆!”

就这么认识了,也知她每天外出是去找她的老乡。自次,她却不再频繁外出了,每天,下晚自习后,我们五个人挤在下铺颦儿或馨的床上,“咯嘣咯嘣”嚼着她的豆子,聊各自的家人同学,她说她的母亲多么贤惠勤劳,说她夏天坐着拖拉机跟着哥哥去卖西瓜,把瓜当饭吃;说她们姑嫂感情多好,别人都以为她们是姐妹;说她与高中同学如何嬉戏玩乐,无忧无虑。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哪是在读高中呀,这分明就是个快乐童年的翻版呀!

我们五人各自为政,又分工合作。轮到她打扫卫生时,她就当没这回事一样不理不睬,你若提醒她,她就脖颈撑得长长地,头一拧,眼一翻,挺着胸脯甩着双臂走了。可是,要是她哪天高兴,虽不该她值日,她却挽起袖子,边唱边干,把寝室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攒了一周的袜子洗净转圈晾在下铺的头顶上,让人哭笑不得。

天气太热,蔡蔡跟着大家去买裙子,一条两条三四条,裙子买回来了,她却不穿,别人提及,她就说:“你喜欢你穿去!”除了颦儿,我们四人一般高低,于是,我们仨轮换穿她的裙子,她看着也开心。可有那么一天,不知怎么惹着她了,她就翻了脸,向我们索要裙子,即使人家还穿在身上,她也要扒下来,可扒来也不穿。

豆子吃完了,蔡豆子的名头也出来了。没了豆子,晚上睡觉前,人心痒痒地没个嚼头。于是,早上打饭时就开始准备晚上的吃食,大家爱好不一,根据各自爱好得了绰号,什么发糕、包子、油条之类,蔡豆子精进一步,变成菜豆子,彻底沦为吃货。这吃货,在学校里短了嘴,工作后便想法弥补。过个年,光瓜子花生之类就买它个三四十斤,吃上半年。某次,我在兰州住院,她来看我,买了大堆零食,我浅尝辄止,她边吃边聊。早起,刚刷完牙,又像老鼠一样“吭哧吭哧”嚼了起来。吃完,她抹抹嘴拍拍手:“得,下次再给你买好吃的!”我也不由翻她个白眼,哼,到底是给谁买吃的呢?!

如今,我们隔屏聊天,她最爱说的话就是:“你啥时到兰州来,把你庆阳特产给我带上,我请你吃我们这里的好吃的!”给她老乡打电话:“你啥时请我吃好吃的?”

说完吃的,再说这菜豆子的家庭生活。豆子长相像他哥哥,举止也像,踏着旅游鞋,走路耸肩甩手的。我们便疑心她是粗犷马虎的一人,在校时,我们学习织毛活儿,没想到她学得最快。她一边给她侄子织着小毛衣,一边说着自己的家人,说着说着,说到她少年丧父,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们赶紧去安慰她,她又笑了:“没事,你看你梳的这头!”说着,就放下手头的活计,解开我的头发梳了起来,一下一下,那么轻柔,那么灵巧,我们的每位室友都享受过她这待遇。

毕业三年后,豆子来信:“哎呀,不好意思告诉你,我都胖到150多斤啦!“啧啧,就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我撇撇嘴。

二年,我才知道,豆子已婚生子,她说胖,其实是怀孕了。这家伙,跑得倒快,我有些感叹。

几年后,我见到她的老公汤炯,才知道她为何跑得那么快。汤炯是温厚憨实、少言寡语的一人儿,一进家门,就忙着给我们炒菜。豆子领我参观他们的居所,给我看汤炯养的花草鸟鱼,讲她装修房子的苦乐。向我介绍她的婆家祖母,说是祖母年纪大了,她要接来好好孝顺。一边说,一边攀着祖母的脖颈在脸上嘬了一口,说:“奶奶,这是我同学,庆阳来的哦!”祖母应道:“好,好!”说着,拉过我的手:“在家吃饭哦,汤炯做饭好吃着嘞!”

这夫妻俩默契,汤炯负责做饭,豆子负责打扫卫生照顾祖母。但这豆子死性不改,偶尔犯浑,一次两人吵架后,豆子钻牛角尖,大冬天喝得酩酊大醉跑山上睡着了。若不是汤炯四处寻找在天黑前将她背回来,豆子后怕道:“那我真就over了!”

“你这家伙,害人害己!”

“是是是,汤炯是个好老公,是我欺负他!”她告饶。

如今,作为同学中最早结婚的菜豆子,儿子都参加工作了,她则天天领着儿子的女朋友给我们显摆:“看我儿媳乖不乖?”我们揶揄她:“都要当婆婆的人了,还天天到处疯跑!”她又一个白眼翻过来:“世界那么大,你不想去看看?!”是呀,这些年,蔡蔡的确浪了不少地方,把她美得呀,天天在同学群朋友圈里晒照片。

有人说,是生活眷顾她,她往口中塞一只龙虾,含糊应道:“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是了,这正是她半生的写照。当大家都在羡慕她时,她却说:“谁没有难心糟心的事哩?就看你咋处理,我妈得癌几年了,我也担心坏了,好在她心态好,她好我们就好,我们知足,我妈今年都快八十了,耳聪目明,挺好的!”

“你真是拎得清呀!”我由衷感叹。

“拎不清又怎样,难道你能改变什么?!”她怼我。

行文至此,本该结束了,但又觉得,有关她的事情,还有许多都没有写。人生短暂,人生也久长,菜豆子的精彩,不是我这拙笔可以诉尽的,流年易逝,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尾  声

路走得再长,总有个终点;故事再好,也得有个结局。可我这篇文章,却迟迟无法结尾,这是因为,故事起始,我定的调子,是黑夜里的微弱光亮,苦难中的点滴幸福。比如身边一些受尽磨难的人最后都能够浴火重生,苦尽甘来。那是因为,他们都敢于挑战命运,奋发图强,让自己的人生焕发出了光彩。这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是大家都期望看到的结果,但其实,所有大团圆的文学艺术或许并非生活的真相,而只是迎合了人们内心深处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因为,还有一些人,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命运。比如前面提到的宋、石牛和郗妍同学,但是,不管生活的底色如何,只要我们活着,都得朝前走去,是也不是?最近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嘛,除了生死,别无大事。

作家毕淑敏说:有些东西,并不是越浓越好,要恰到好处。深深的话我们浅浅地说,长长的路我们慢慢地走。是啊,这样细水长流的幸福也是今日的我们更能够体会和珍惜的。各位朋友,就让我们在人生之路上慢慢地走,轻轻地说,好吗?

春时,在阳台上栽植了韭菜、辣椒和西红柿,韭菜已割了一茬,辣椒和西红柿长势喜人,有几根辣椒都能采摘了,西红柿也有小孩拳头大小了。

夜里,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给干旱炙热的黄土大地带来了久违的生机和清凉。在梦里,我仿佛听到田野吸水的声音,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今年,或许会有一个不错的收成,我模糊地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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