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的时间总是刚刚好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那一天,日落之时,我与丈夫相伴在黄浦江畔散步。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看着远处灿烂得无边的晚霞,我突然想起了我已过世二十年的外婆。她是个独特的女人,表情总淡得像水,倚着门前的老银杏看天时,能从清晨看到晌午。

“我外婆说,日落的时间总是刚刚好。”我冲丈夫笑了笑。

“这么说,你的外婆一定诗意得很。”丈夫双手揣兜,也看着我笑,“你倒是很少跟我提起你的外婆。”

“嗯,”我应一声,“不知道从哪说起。”

我的外婆姓叶,一八九九年生于当时的京师,现今的北京。有关她的故事我起先一概不知,后来是随着岁月和她的讲述,这个故事才慢慢拼凑成型。由此,其间的起承转合,便想忘也忘不得了。


2

打出生我就待在上海的一家村落里,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听四邻街坊说,外婆是跟了外公,才嫁到了这里。不过我没见过外公,记事之后也没见过父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外婆一个家人。但这并不代表我跟她有多亲密。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外婆跟旁人家的外婆是不一样的。

屋头坐着的奶奶们都是一样的慈祥和热情,无论谁家的小孩去问候,都会笑眯眯地塞他一颗糖。每次,看着人家外婆热乎乎的笑脸,我都会嫉妒地攥紧衣服边边,再仰头看看边上的外婆。

她表情一贯的平淡,挎着个青花底纹的小包袱,空闲不出手来牵着我。

“外婆。”我唤她。

她敷衍地应一声,又看着远处,像在沉思。

“外婆!”我执拗地又唤一声,想要获得与其他孩子同等的关怀和热络。

“女孩子家家,说话要柔着语气。”外婆看我一眼,仿若施舍,“没有要紧事儿,就管住嘴。”

“我管不住!”气呼呼地发上一嘴脾气,我赌气地加快脚步,走出老远一段距离。

这么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天天跟着国文老师学些“ㄅㄆㄇㄈㄉㄊㄋㄌ”之类蚂蚁一样莫名的注音字母。我常和外婆顶嘴——感受不到足够的爱的小孩大抵多是如此。毕竟,她对我从来没有温暖的抚摸和拥抱,有的只是时不时的一句教训,让我只想逆反。

其实,这不过是我单方面对她的不满。外婆那样如水的性子,是看不出她喜欢和厌恶哪个人的。纵使我每次都梗着脖子反驳她,也不见她有任何脾气。她顶多只会淡淡地说上一句:

“没有礼数的丫头,要不得。”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然泛灰的眼睫会轻轻地垂下,发出一声类似喟叹的气息,除此之外再无什么情绪可言。

外婆嘴里的“礼数”,繁杂到让当时的我厌烦不已。小到平常走路迈步的姿势,大到过年宴客东西放的位置,她都有一套自己所谓的礼数在。实际上,在我看来,除她以外根本无人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而她却在这无聊的地方固执到不可思议,甚至要求我也全盘照做。

我天生是个左撇子,执笔或是拿筷,干什么都喜欢用左手。外婆为此常常教训我,尤其是在饭桌上看到我左手用拿筷子时。

“啪。”她的筷子敲到了我左手背的指关节上。不疼,但仿若敲到了我心上。

“换手。”她说。

“不会。”我不听,又拿左手夹一筷子菜。

“不会就学。会学写字,怎的学不会用右手做活?”

“左手右手,能做得了事不就成?用哪只手做,什么要紧。”

“不一样的。不合礼数。”

“礼数礼数,到底什么是礼数?”我发了急似的说,“哪里都要礼数,礼不礼的,管什么用处?不合礼数,又能怎的?”

外婆不说话了。她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便慢条斯理地低头夹菜,一举一动,都恪守着她平日教训我的那些“礼数”。

如今想来,外婆又怎会知道她为什么要遵守这些礼数呢?

她不知道,但她必须这样做,一生都如此。


3

随着年纪渐长,我懂的东西多了些,不再一昧地跟外婆斗嘴,而对她生出些好奇。见的人越来越多,我却从未见过第二个像外婆这样气质的人,清静沉默得如同一汪水,从没有情绪,从不跟人争抢。

“外婆,你的礼数是什么人教的?”我问。

外婆做活的手一顿,但没有回答我。

我不气馁,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

“外婆,你为什么总挎着那个青花底纹的包袱?里边儿放的什么玩意儿?”

“外婆,外公是什么样的人?你怎的就跟了他上这儿来了?”

“外婆,我爹娘在哪儿?”

她仍旧久不做声。就在我以为她要像往常一样忽略我所有问题的时候,她沉静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爹娘上京师去了。”

我趴在桌角,眨巴着眼睛说:“外婆,你原先不就在那儿吗?京师现今叫北京了,你给我讲讲那儿什么样儿,成不?”

这句话像是突然让外婆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她的眼中闪过一道晶亮的光,在我讶异的眼神下,她笑了。

仅有一瞬。

眸光很快的黯淡下去,她摇摇头,再次看向遥远的云边。

我逐渐地认识到,外婆或许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藏在心里。没有哪一个毫无故事的人,可以对着天想那么那么久。她的眼神一向没有什么波澜,但那次我提起“京师”,她古井无波的双眸中突然迸发出了一道亮得出奇的光弧,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盎然神采。她的心仿若落在京师了,落在了一段陈旧的岁月里,所以她不断地回忆,不断地倚着银杏树翻阅过去的记忆。

但她是不愿开口说的,故事藏在心里,除了她之外谁也没法知道些什么。

直到那天,一个偶然间发现的樟木箱子,打破了第一层屏障。

我在房间里到处翻找丢失的作业本时,突然发现了那个呆在角落里毫不引人注目的樟木箱。我揣着好奇心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白底翠花的绣花鞋。一方绸缎的帕子贴并在箱子一侧,我从未见外婆用过它。我顾不得细看,马不停蹄地跑到院子里找外婆,告诉她自己的发现。

进到屋里,目光落在敞开的樟木箱子上的一瞬,外婆似乎有些颤抖。她几步上前,极为珍重地合上箱子,又重新塞回角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没有恪守礼数,走得那样急切和慌忙。

“外婆,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收起来?”我轻声问,“那双鞋,还有帕子,都很好看。”

“这些是……我的嫁妆。”

那是外婆第一次跟我聊起外公。

“我比他长五岁。他虽然年纪小些,但手艺好,还会照顾人。”

“我二四年过了门便跟他来了这儿,一点儿不愁吃喝的。他做活利落,是个好人。”

“我俩话都少。”

见外婆竟有些偃旗息鼓的架势,我赶忙出声道:“后来呢?我怎的没见过外公?”

“后来……他当兵走了。”

屋里寂静了一瞬,我猜想到了结局。

“说是进炊事班的,打仗的人不够,该上前线就得上。”

“仗一打好几年。那时候你娘也大些了,我就领着她,上黄河那边儿去看他。”

一路坐船坐车换着来,颠簸得不像样。听外婆说,我娘晕船晕得厉害,不知道受了多少罪,才好不容易到了外公的部队上。

“部队上的人,都是好人。”

家属不让久住,跋山涉水好几星期才到了那儿,住了三四天就往回走了。

再后来,外婆接到了外公的阵亡通知书。

“那年你娘十九,正和我在屋檐底下择着菜呢,知道了这事,哇的一声就哭了。”

“当时正好是下午,太阳往下坠着,连带着我们的心都坠了地底下去了。”

“日落的时间总是刚刚好。日也落了,人也走了。”


4

我十五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爹娘回来了。

我正在里屋写作业,突然听到外头院子里传来哭声,打破了我与外婆一贯的清静。出去一看,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伏在外婆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唤着“娘”。旁边一个头发精短的高个男人跟着抹眼泪,手里还牵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瞧着七岁上下。

我探头探脑终于引起了哭作一团的几人的注意,外婆抬头,挥手唤我过来,我看着她发红的眼眶,一时间有些恍惚。

原来外婆也是会哭的吗?

“这是你爹娘,还有你弟弟。”她拉过我。

说是我娘的女人看见我,刚止住的眼泪又刷的流下来,似乎我陌生的眼神刺痛了她。

“阿果,我的阿果……”

她扶着我的肩膀唤我的乳名,已十五岁的我不自在地挣了挣,换来的是她作为母亲迟到的拥抱。

我突然眼眶发酸,犟着鼻子滚出一滴泪。

“娘……”我又侧过头,“爹……”

“哎!我的阿果……”

“诶!”

得到两声回应,我哭得更凶了。

这两个称呼,我练习了十五年,又等待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找到归属。对于爹娘,我儿时日思夜想,一遍遍用自己的想象去描摹他们的容颜;到后来期望变了失望,我把对他们的思念和渴求搁置在心灵的角落,任其在那里落灰。直到今日,那份空缺竟是意料之外猛地圆满了——

我的爹娘,原来是这副模样!

外婆在一旁偷偷地拭去几滴泪花,苍老的嘴角缓缓皱起一抹笑,仍似水般平淡,却怎么也多些柔软。

爹手里牵着的弟弟眼珠滴溜溜地转,很是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位身形瘦削、满头银发的老人,终于换来了外婆的一个眼神。

外婆蜻蜓点水般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脑袋。

“不能这样四处乱看,不合礼数。”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幕多熟悉。当时我在幕内,满心只有烦躁和叛逆;如今我在幕外,却品出别样的温馨和爱。

我知道外婆有多重视她终身奉行的礼数,由此便知外婆有多重视她一字一句指导礼数的我们姐弟。她不是固执礼数,她只是想把她所认为最可贵的宝藏,亲自放到她最爱的我们手里。

爹娘回来了,外婆钻入厨房,菜一道接一道地往外端,爹娘两人拦都拦不下。

“娘,要成满汉全席了。”爹笑着打趣。

“要他们外公在这,真能有满汉全席。”

“外婆,我外公是厨子啊?”我横插一嘴。

厨房里突然没了声。

“昂。”

许久,外婆声音再进入耳朵,不知那一两分钟的停顿,她又忆起了与外公怎样的回忆。

饭桌上,气氛其乐融融。我自由自在地用左手拿着筷子吃饭,吃得满嘴油光;弟弟的脑袋都满足得一点一点。娘略带稀奇地看着我夹菜,视线定格在我的左手上。

“嘿,阿果真随了我了,也是左撇子?”

“昂。”我和外婆一道应声。

“娘,你咋就不让阿果改手,我小时候偏要让我改手嘞?”娘笑着,吃醋似的。

“让了,”我扒口饭,又是骄傲又是显摆地笑出一口白牙,“我非不听。”

外婆淡淡地瞥我一眼,无奈里含着点笑。

“厉害,”娘比了个大拇指,“能挡得住你外婆的‘礼数’,不容易。”

“娘,你跟我爹上北京干什么去了?干什么事,能一去十五年。”

“我们……”娘局促地看一眼外婆。

“追随革命事业,对不?”外婆灰色的眼睫垂下,又恢复了看不出情绪的样子,“你当时这么跟我说的。”

爹娘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两人确实先上了北京。建国初期,所有满怀热血的青年人无不梦想着追随共党,追随毛主席。因此,当国家有需求,他们俩就义无反顾地收拾行李去了西北大漠,在那边一呆便是十余年。

“干的什么?我俩修铁路呢。你外婆死了心供我读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家做点贡献嘛!”娘语气很骄傲。

“兰新铁路,两千多公里的大家伙,都是我们这些人一钢一铁建出来的。”

“那你跟我爹咋又回来了?”

“建完啦!”娘笑开了花,“从五二年就开始修,今年可算是通车了!”

上海水乡长起来的我,很难去想象干旱的遥远西北是什么样子。可娘分明与我同在这儿长大,却能毫不犹豫地毅然去往那儿,我心里突然溢满了崇高的敬意。

“为什么一封信儿也不往家寄。”一直保持沉默的外婆说了话。

“娘……”娘的脸上挂上愧疚。

“娘,我跟留梅不是忘了你和阿果,更不可能忘了咱们家。”爹紧紧握住娘的手,“那地儿太偏了,再往西偏,就出了国了。寄信没地儿寄,让人捎信,又实在没人愿意大老远跑回来捎。”

“我俩多想得个空回来看看!可这么一来一回,个把月就过去了。施工队里人手本来就不够,我俩哪能成月的不回去?更别说后来又有了豆子……”

豆子,就是我弟弟的名儿。

听爹的叙述,有豆子的前一年,他俩铁下心来想回来一趟,行李都打点好了;上边儿领导通情达理,假也准了。可天刚一亮,听着外头又开始施工,他俩是怎么也迈不出上车站回家的路。

“外头都备好了,关键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儿啊!”娘叹道。

那天晚上,她回屋后看见收拾好的行李,趴在衣服堆里哭了近一宿。

“想家,怎么不想?想也没法子,万事国为先,自己的事儿先放一边。说起来,这句还是你外婆教我的。”

外婆?我看向她。

“我可不是这么教的。”外婆背挺着,每个字都很清晰,“我当时说的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娘,我记得,爹去当兵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他的。”


5

那天是个与平素无二的早晨,湿润的空气里遥远地传来悦耳的鸟鸣。梅雨季刚过,初夏的阳光还不燥热,淋在发梢时会让人感受到岁月静好的安谧。爹娘和外婆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饭;我捧水洗着脸;豆子昨儿玩累了,叫都叫不醒,还在卧房里呼呼睡着。

“这里就是!”

心安的寂静被打破,一队人马乱哄哄地挤进来,爹跑上前边拦边质问,换来的却是为首的人凶狠的推搡。

厨房里的娘和外婆后脚跟了出来,我被吓得站在洗脸盆跟前一动不动。豆子也被高分贝的争吵和谩骂乱醒,瑟缩着从里屋出来,看见这一幕,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一伙混账!你们这是干什么!从我们家里滚出去!”娘干瘦的身板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巨大的能量,撕扯着几人的衣衫。

“干什么?别以为革命群众不知道你们家的底细!”为首的人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手里还抡着皮带,“你们这,有人姓叶赫那拉,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你们拦着,就是跟那漏网之鱼是一丘之貉!”

……叶赫那拉?

“你们找的是我。”

外婆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拥挤的院子里宛如一记惊雷,炸响了所有人的神经。

外婆逆着光站出来,全是银色的发丝衬着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多奇怪,那上面竟然没有一丝的恐慌,而是解脱般的坦荡。任谁看了这样的神情,心都会发出无法抑制的战栗。

为首的人有些发愣,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大费周章要“批斗”的“封建残余”竟然是这样一位浑身都是淡然气度的老人。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又死死盯着不知不觉间走近了几步的外婆。

“我是姓叶赫那拉,满姓,但这家里剩下的人都是实打实的汉姓,没有错的。”

“我不怕你们。都一把老骨头了,我谁也不怕。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担着,跟家里人无关的事儿,就别牵扯他们。”

外婆单枪匹马地站在那,却比面前轰轰烈烈的一伙人更有气度,更有力量。

娘看不下去了,猛的扑上前,攀住外婆的左胳膊,昂起头跟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对峙。

“什么漏网之鱼!啊?什么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颠倒黑白的是你们这些混账!”娘说着,竟开始抽噎,“我娘一生光明磊落,半点儿不合法的事儿都不曾碰过!”

“我爹是光荣牺牲在抗日前线的烈士,我和我丈夫是在西北修了十四年铁路的工人!这些都是我娘支持、教育我们去做的!你们倒是告诉我,她哪里反动,哪里要被批斗!”

院子里喊口号的声音低下去了。

“你们想怎么样?你们想把这个劳动了一生的、年迈的烈士家属怎么样!”

“烈士家属”四个字一出,一队人马的脸色顿时铁青铁青。

“留梅。”外婆拉住娘的手。

她清明的眼眸毫不畏惧地看向对面的人。作乱的被看得心里发麻,许是害怕真的惹上些什么事,又草草喊了几句口号便走了。娘一副气力用尽的样子,脚步虚软地晃着,被爹一把扶住,搂进怀里安慰。外婆也支撑不住了似的,缓缓吐出口气坐在院子里安置的石凳上,沉默半晌开了腔。

“有些事儿……本想着这辈子不必说了,可突然又牵扯上了,就不得不说……”

外婆本名叫叶赫那拉·莲芝,镶蓝旗,十岁被选入宫,充任寿康宫宫女,侍候瑜妃。溥仪继位后,尊瑜妃为敬懿太妃。由于寡言,外婆深受太妃喜爱,专职打点太妃用膳。那日作为厨子的外公到寿康宫厨房帮忙,太妃十分赞赏他的手艺。当得知外公尚未成家,太妃笑着,将身旁侍候了自己十五年的外婆许给了外公。太妃指婚,这是天大的荣幸,两人一拜再拜,这桩婚事儿就板上钉钉了。外婆出宫的时候,太妃郑重其事地把她交到外公手里,让他好好待她。出宫后,两人便完了婚。

“我的礼数,都是太妃一手教的。”

我们不知所措地沉默着,看着外婆上里屋拿出来那个她整日挎着的青花底纹的包袱,轻轻放在了石桌上。

她缓缓打开,像是在解封岁月。

一支梳头用的翡翠扁方,晶莹剔透,温润得波动着流光,静静地躺在那。

“这是我出宫时太妃赏给我的。我哪里舍得用,又搁哪都放不下心,就一直搁包袱里挎着……算是个念想。”

有关外婆所有的一切,霎时都不再是秘密。

她无可挑剔的礼数、巧夺天工的厨艺、平淡如水的神情,甚至日复一日的冲着天空的发呆,都有了来由。

外婆的身影,从朦胧中走出来了。

现在的她,真切得有些赤裸,不再神秘,却依旧伟大。


6

“其实……我外婆是敬懿太妃的宫女。”几分钟的沉默后,我突然说道。

“啪嗒。”丈夫刚夹起来的菜掉到了盘里。

“哟,张先生一向儒雅,鲜少见你这么惊讶的样子嘞。”我坏心眼地笑着。

调侃他时,我常叫他“张先生”。

丈夫镜片后的温柔眸子里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重新把菜夹起来,已经习惯了我偶尔的孩童般恶作剧的心理。

“改革开放之后,我们一家带着她重新回了北京一趟,她也算是放下了个念想……”

对外婆来说,那真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跨越了近乎一生的返乡。

她那时已年逾八十,行动有些不便,需要拄着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碰见了不好走的地方,就我和弟弟轮换着搀她。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她浑浊的双目常常眯着,似乎是要在这现代化的路上找到五十余年前那个天朝首都京师的影子。

陌生感逐渐浮现在外婆苍老的脸上,若不是我们告诉她,她恐怕已经认不出这片生养她的故乡。陌生的茫然过后,她的神情再次变得如水般平淡,这平淡中没了先前常有的空洞,而是被填满了的充盈和释然。

是啊,这里是她一生的挂念。她无数次地倚在那棵老银杏上回忆这里,而今终于了结了所有的缘。

后来,我们带她去了故宫。

故宫门前人山人海,外婆愣了愣,手中的拐杖带着犹疑戳了戳地面。

是啊,上次她来,这里还生人勿近,带着迫人的肃穆和庄严。

靠近宫门的时候,我看到她单薄的身躯在颤抖。她皱缩的手巍巍扶上故宫的外墙;朱墙黄瓦,外婆仿若嵌入了一副画。她虽然身上穿着现代的衬衣长裤,但眼神和气韵却纷纷昭示着多年之前的另一个时代——她心之所属的地方。

那时,她素白衣衫,梳着整洁的旗头,出入娘娘房门的脚步轻盈又迅捷;那时,她满脸女儿情态,会独自一人默默幻想出宫后的人生;那时,她常常低敛着眉眼伴在娘娘的身旁,一举一动都克制守礼;那时,她偶尔也会伙同姐妹上园子里逛逛,花儿开得都是姹紫嫣红,青春的她们却是万花丛中最独特的奇葩。

那时,她也是少女啊。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靠近外婆的过去,宫墙内的那一千多亩土地,是她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是她全部的青春,全部的好时光。

外婆深深凹陷的眼窝里蓦地滚出一滴晶莹的泪珠,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她前所未有的失态地痛哭着,路过的游客频频向她投来探寻的目光。而我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站在她的身后,不阻止她,也不安慰她。

让外婆哭吧,她怎么能不哭呢?只有这样的痛哭,才能让她鼓起勇气,心安理得地最后埋葬她一生仅有一次的韶华。

她被岁月打下印记的额头轻轻磕在砖红色的墙壁上,却迟迟没有走进去。

终于,她动了,不过不是迈步。

她颤巍着离开拐杖,右脚后撤,双手轻轻搭上左胯,缓慢又艰涩地屈膝、低头,带着凝滞的、巨大的庄重——冲着那紫禁城,最后最后,行了一次屈膝礼。

“……万福。”

随后,她颤抖着从我手里拿回拐杖,再无留恋地转身,没入无边的夕阳。

日落的时间总是刚刚好。

日也落了,她也终于吻别了那段岁月。

自那之后,外婆再也没望着天发过呆。


7

外婆离世后,我鲜少像今日这般回忆她。她走得很自在,无病无痛,睡梦中咽了气,寿终正寝,是喜丧。她走之前,我带着当时还是男友的丈夫去看了她一眼,也算了结了她的一桩心事。

但今日,我突然好想她。

丈夫看出了我的心绪,拉灭床头灯前,很轻地询问道:

“要回去看看吗?回外婆的老宅。”

第二日,便由丈夫驱车,我们一同来到了变化并不很大的郊外乡村。

乡下的空气格外清新,我们踏在青黑色的石板路上,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贯穿我童年的老宅,以及门前依旧生机焕发的老银杏。

宅子里有了新住户,在门前玩闹的孩子看见我们,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去给大人报信。不一会儿便有个剪着利落短发的高个女人到门口来迎了我们。

“诶,原来你们是原住户啊。”女人温婉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到里屋去,留下一句“稍等”。

不多时,她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纸,似乎是一封信的模样。

“这是我们搬来之后,收拾屋子发现的。想着应该是你们的东西,就一直留着,生怕你们找不着再发急。”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字迹——但开头的称呼,却一点都不陌生。

“莲芝:

许久未见了,我一直念着你,今天终于得了空,就写封信给你。入秋之后,这两天北方天气已经冷起来了,托你的福,我厚衣物带得齐全,一点没受冷。

你不必挂念我,我一切都好。我们从上到下都很团结,唯一的信念就是保护好祖国,保护好这片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对了,留梅该有十岁了吧?你常跟她说着我些,别让她忘了我,等我回去之后都不认我。写了这么些,估计又要被你说啰嗦了。明明不是话多的人,想起你却总要唠叨些什么,也真是怪了。

莲芝,我记得我是日落时随部队走的。日落的时间总是刚刚好。所以,我一定会在像那天一样的日落时回去。勿念。

方成亮”

可那一年,她们没有等来挂念的人回去,而是等来了那张阵亡通知书。

在日落下,被染成血一般的红。

我哭了,丈夫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长臂环绕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洇湿他的外衣。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

实际上,每天日落的时间总不相同。

日落的时间,根本就不是刚刚好。

刚刚好的,是爱。


8

外婆去世已有二十年,可多怪,她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却日渐清晰。

多幸运啊,我有这样一个外婆。

她平淡、沉静,却又坚强、有力。她的眼珠是在一日比一日浑浊,但眼神却一日比一日清明。或许正因为她的生命跨越了时代的剧变,所以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不受任何一个时代的制约,永远如水般游离。

在我看来,她活出了一个出身封建王朝的女性所能活出的最美好的样子。

是的,她固守礼数,又日复一日地借由回忆重温阑珊旧梦——她身上的的确确残留着过去的影子。但同时,她永远鼓励身边人追逐时代的潮流,永远独立而坚定,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她身上交织的现在的光芒。

她那样矛盾,又那样迷人,独特到我一生再也遇不到第二个她那样的人。

日落的时间总是刚刚好吗?

我不确定。

但我确定的是,外婆的生命中,从无黄昏。

她永远古旧,却永远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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