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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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区旁边的商场里,有一家叫“祖母的厨房”的餐厅,名字很接地气,原以为是哪个地方的家乡菜,进去以后才发现厨房里做的却是西餐。估计这是国外的祖母做饭的地方。

        此时,想起了我逝去多年的祖母,她也曾有一间很好的厨房。

        儿时在北方农村的老家,清一色的土房子。院子里的西南角靠近角门的地方,房顶有烟囱的那间,就是祖母的厨房。老家把厨房叫饭屋,做饭的屋子。十几个平方,原本黄色的土墙早被烟熏成了灰黑色。饭屋里陈设很简单,靠墙有一个嵌入大铁锅的土灶台,挨着灶台的是个灰黑色的大风箱,坐在灶前的草墩子上,用手去拉风箱,发出“呼哒哒,呼哒哒”的叫声。靠门的墙边是个用土胚砌成的小灶,像汉字里“井”字的造型。一口分不出是铁是灰的铁炒勺整日里架在上面。点燃的木柴塞进井字中间的口里,烧烬的草木灰就会落下去。就是在这个小小的饭屋里,曾经留下了多少祖母的记忆。

        记忆里,祖母厨房里最好吃的食物就是疙瘩汤了。祖母做的疙瘩汤和别人家做的不一样,祖母叫它做沽渣头子,不似如今饭馆里的疙瘩汤,都是细小的面疙瘩。祖母做的疙瘩,如茶碗口一般大小,估计因为比较大的缘故吧,所以叫它沽渣头子。那时候,只要想吃沽渣头子了,就会拉着祖母的一角,晃动着小小的身子,祖母走到哪跟到哪。就像暗号一般,什么也没说,祖母就懂了。用满是皱纹的手点了点我的小脑壳,说:“是不是想吃沽渣头子了,一会做给你吃。”听到祖母的话,我拿着小凳子,早早去饭屋里等了。踮着三寸金莲的祖母,端着一个搪瓷大碗从正屋里走出来,碗里有小半碗的白面粉,用另一只手盖着,怕院子里的寒风吹散了它。又踮着小脚跑回侧屋里,摘下挂在房    梁上的干腊肉,在菜板上切下一个小角。从园子里的墙角处,拔了一根小葱,在板子上切碎了放进小碗里,踮着小脚又回到饭屋里。铁锅刷净,重新放到井字小灶上。祖母用火柴点燃了一把麦秸做引柴火,塞进灶膛里,又把细树枝、木柴先后塞进去。火苗把铁锅烧的冒烟,祖母拿一双筷子插进油腻的罐头瓶里,铲出了一些白乎乎的东西,从锅边滑进烧干的铁锅底上。那乳白色的东西随着炽热的铁锅化成一缕青烟,最后现出了猪油的原形。祖母把小碗里的那一点点肉丁和葱花碎末倒撒进去,“滋啦啦”香味就蹦了出来。坐在一边的我站起身来凑过来去看,被祖母一把拉了回来,还有一声慈爱地呵斥,“小祖宗,你想变成麻子脸吗?”肉丁一会就煎好了,祖母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进来,水面上浮着肉花,油花,葱花,把一个木盖子扣在了铁锅上。“来,咱们搅糊糊。”祖母说完,把放在大锅台上的盛面粉的搪瓷碗端起来,在上面撒了一些盐巴,用瓢从水缸里舀些许凉水倒进碗里,没过面粉,把瓢扔回水缸里。祖母蹲下身子,把碗递到我面前,让我去搅动那双筷子。面粉变成了糊糊,才开始稀薄,越搅动变得黏稠了。刚开始还轻松,后面就搅起来就费劲了。祖母伸手把瓷碗接过去,说:“好了,等着进锅了。”这时,铁锅的锅盖被水汽顶的砰砰直跳。水开了。掀开锅盖,是沸腾的气泡。祖母一手端着大碗,用筷子戳起一团稠面轻轻放进沸水里,水马上就平静了下来。一团团,沿着水花沉到锅底,半碗的面糊糊瞬间消失进水里。重新盖上盖子,祖母坐在灶前的木柴上,拉着我的手给我讲故事,祖母的故事都是她的祖母讲给她的。灶上的锅盖又被水汽吹响了,祖母紧忙爬起身子,把盖子揭开。刚才还黏黏的面糊,现在都变成了一团团的乳色精灵,在沸腾的水里上下翻滚戏耍着。我着急要吃,祖母却说:“别急,再煮一会,沽渣头子越煮越滑溜,时间越长就越好吃。”看着站在一旁迫不及待的我,祖母用手摸了摸我光秃秃的小脑袋。又过了漫长的十多分钟,终于,沽渣头子出锅了。那香滑的味道,塞进早已垂涎数滴的小嘴巴里。你想想,能不好吃吗?

        姐姐虽比我大三岁,但是比我娇气,她不爱吃沽渣头子,她爱吃的叫烙面糊。祖母每次给我做沽渣头子时,总是把搪瓷碗里的面糊糊留下一半,等我端着小碗去大嚼沽渣头子的时候,祖母又回到饭屋里,重新点起小灶,去给姐姐烙她最喜欢吃的面糊。烙面糊和做沽渣头子的工序是完全不一样的,搪瓷碗里的面糊糊再加些水,变的稀薄一些,要加一些切碎的菜叶子进去,有时候是白菜叶,有时候是菠菜叶,没有青菜的时候,就放点萝卜丝。芫荽叶是不能放的,因为姐姐不喜那个味道。在铁锅里重新加上猪油,要比做沽渣头子多一倍,需要戳上两筷子。等油脂化开冒青烟的时候,祖母用炒菜的铲子,把锅底的油摊匀,再把搪瓷碗端起来,一只手仍然拿起筷子,和做沽渣头子一样挖起一团面糊轻轻送到锅底,热油“嚓”的一声,溅起一片油花。祖母很有经验,迅速把手撤了回来,敏捷的根本不像她的年纪。第二团,第三团,一团团都下了锅底,这时的小铁锅里就像奏起了交响乐,“滋啦啦,滋啦啦”的乐声此起彼伏。筷子变成了铲子,把煎黄的一面迅速的翻了过来,乐声马上换了不同的音调。后来,我总是怀疑祖母原来是学过音乐的,不然烙个面糊怎能奏出这么美的和声呢。祖母说,烙面糊是有技术的,火候掌握不好就做不成,翻转晚了就会糊锅底,翻转快了容易散架,还会假熟,盛到碗里会吃出白色的糨子,那样就白费了半碗面。中午时候,姐姐放学回道家里,看到我圆鼓鼓的小肚子,用手指着我质问:“你是不是又偷着吃沽渣头子了?”这时候,祖母总是笑盈盈地端出一盘黄澄澄的烙面糊递了过来,姐姐本来戴着怒气的小脸,马上从阴天变成了大晴天,“哈,我的烙面糊。”祖母笑着说:“怎么会忘了我的大孙女呢,咱们家男女都一样。”姐姐夹起一块金黄色的烙面糊递给祖母,祖母说,“吆,大孙女疼我,我已经吃过了。刚才烙的时候,有一块蹦了出来,我捡起来吃了。”

        在祖母的厨房里,还有一种美食叫做水煎包,那是姐姐做给弟弟吃的。祖母在娘家有个弟弟,也即是我的舅爷爷。祖母的娘家距离我家四五里地,每隔一段时间,舅爷爷就会来家里看望他的姐姐。两个村子挨得不远,村子里的人之间都比较熟悉。每次舅爷爷过来之前,都会有人捎信到家里。祖母对我说,明天你舅爷爷来家里。我就会知道,明天一定会有水煎包吃了。祖母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就把面粉备好,放到瓷盆子里用布蒙上,而且半夜里起来。第二天的太阳还没出来,祖母便早早起了床,从西屋的柜子上拿出一团干粉条泡在水盆里。轻轻地打开大门,提着竹篮子踮着小脚去村头的菜地里,回来时篮子里有半篮子绿油油的韭菜。摘完洗净,饭屋里传来了“叮叮当当”地剁馅声。拌完了馅子,祖母就开始揉面,擀面。这时,早上的太阳才开始照进院子里,祖母已经像变戏法的一样,变出了一排排小灯笼一样的菜包子,包子个头不大,但是捏得精致,大小几乎一样,和从同一个模子里扣出来似的,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用高粱杆做的托盘上,像行军中的装甲部队,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正行进在奔赴前线的路上。我不时想用那双小脏手去捏那些可爱的包子,被祖母呵斥着赶了出去。祖母让我到胡同口去看看舅爷爷到了没有。我跑到大门外面,沿着胡同看了两眼就跑了回来。隔一会,祖母又赶叫我出去。折返了几次,祖母已经包满了一整个托盘。像是怕我捣乱,把一托盘包子放到了柜子的最上方。祖母用系着的围裙擦了擦手,嘴里却念叨着,你舅爷爷应该块到了吧。说完,就踮着小脚走了出来,我在后面竟然跟不上她。出了大门,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没多久时间,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抬头时,看见祖母正牵着舅爷爷的手走进院子里。就像我的姐姐拉着我一样,只是换成了两鬓斑白背都弯了的两个老人。姐姐拉着弟弟的手到了屋子里坐下来。舅爷爷从挎着的布袋里,先掏出一包水果糖,递给了我。又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纸包,把系着的纸绳子慢慢解开,露出了一摞沾着芝麻粒的点心,舅爷爷拿出一块,递了过去:“姐姐,这是我赶集给你买的你最喜欢吃的长寿糕。软和着呢,你尝尝。”说完,点心已经递到了姐姐的嘴边。祖母嘴里嚼着弟弟递过来的点心,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线。嘴里是甜的,心里更是甜的。祖母爱恋地看着弟弟:“你等着啊,我去饭屋里煎你最喜欢吃的水煎包。一会就好。”舅爷爷说:“我陪着你一起做。”也跟着也站起身子,跟在姐姐的身后进了厨房。我去院子里搬来了小板凳,递给舅爷爷,他坐在厨房的墙边上,和姐姐聊着家常,看着姐姐给自己做最好吃的水煎包。仍然是在那个小灶上,炒菜的小铁锅换成了平底的煎盘。仔细看那个煎盘,原来是用来烙饼用的铁鏊子。祖母洗净后把它翻了过来用,正面成了锅底,鏊子底部朝上就是煎盘。祖母让我去角门里挑那些大个的木柴拿进来,并且说只有用硬火烧出来的水煎包才会好吃。点然木柴的小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直响,红色的火焰沿着锅底的缝隙跑出来,我离得远远却被烤的脸烫。鏊子里底部的水分干了,祖母用小刷子在上面刷了一层豆油,把托盘里的包子一个个排了进去,每一个下去都会发出“滋啦”的声音。落进油层里的包子,底部不断冒出小小的气泡,颜色逐渐微黄。祖母把一个瓷碗端过来,里面盛着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和好的面水,沿着鏊子的边缘轻轻倒了一整圈,白色的面水把鏊子变成了池塘,一个个的小包子就像一群游泳露着头的小孩子。祖母把刚才盛着包子的高粱秆托盘拿起来,当成锅盖子盖在了鏊子上面。仍然继续在灶膛里填了柴,把木柴的顺序排好控制着火苗,不让它窜出来把锅盖边烧着。姐弟俩继续聊着天。一会的功夫,听到祖母说了一声,“好了,可以出锅了。”见她站起身子,伸手把盖子揭开,一股浓浓的香味道顺着蒸汽就飘了过来。祖母用铲子铲起一个,看它的样子。上面是白嫩的珍珠团子,而在团子的底部则像是黏了一层黄金箔片。不用品尝,仅看看这水煎包晶莹剔透的样子,就忍不住口水流了一地。

        在祖母的厨房里,还有各式花样的美食。不单单是小灶上的这些美食。大灶里也是应有尽有,大铁锅里熬粥,篦子上蒸馒头,锅沿上贴饼子。灶膛里,烧地瓜,烧玉米,焖花生。柴火堆前面坐着祖母,她一只手拉着”呼哒哒“叫的风箱,一只手向灶膛里填着柴火,窜出的火苗把祖母的脸庞照得安然慈祥。

        如今,我在繁华的都市里。坐在同样叫作“祖母的厨房”的餐厅里,大理石桌面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面前是一个精致的瓷盘子,一对闪闪发光的刀叉躺在两侧。我拿起服务员递过来的精美菜单,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一个也没有我的祖母厨房里那些熟悉的名字。 

      我冲着站在身边的年青姑娘,摊了摊双手,耸了耸肩膀,站起身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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