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能看到一条横穿马路,绕着土塬连接主路,因为很少有人通行,此时路面长着野草和花。
山羊吃草,“咩咩”叫声,烟叶起伏,现出风吹的痕迹。乔望着一路野花开去,如缀花锦缎般漂亮。
“你是哪家的娃儿,不曾见过。”刘麻子见乔跟着,问道。
“离这二十里地,李家学堂。”乔答,
“是那学堂里的学生?”
“舅爷一死,学堂早就没了。”
“那是对了,李云州早为仰山第一学士。他死了,自然再无人能办学堂!” 刘麻子微微点头,思量片刻后道, “看你模样,一定是李云州先生的外甥孙,跑来风家院子里干什么呢?”
“想看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有字,说是对学习有些用处。”乔点头,算是承认与李云州的关系,但不便与人说起此行目的,编话瞎说。
“李云州平生无儿无女,就一外甥女儿,你便是他捡来的孙子了。”
刘麻子说话虽毫无顾忌,但也讲得在理。想李云州生有才学,师友同窗多已成家成名,要不是乔的母亲拖累,断然不限于滞留家乡一生不出。
“一个人若是读书多了,非得变呆变傻,连女人都碰上不得。还有一种就是重情重义,也非得没有女人。就算有了,都只作那纸糊的皮影。风一吹,火一烧,都是面糊糊的灰。”
乔知李云州生平,明白那呆傻之人指的赫然便是舅爷。至于后者确切所指,一时想不起是谁。旋即听刘麻子又道,“像那风二爷!”
听刘麻子突然提到风正义,乔正惊讶,见刘麻子抬手指着前方的一块石头。
“那是解放后几年,我从田里耕地,见一个大汉赶着一头毛驴,车上抬着一块石碑,就要立在风家正门。那时风家,早成无人之地,不知大汉送这石碑干什么,就要上前阻止。”刘麻子边走边说,来到话中的石碑前。
说是石碑,还不如说是一块断石,只见石头上刻有“如山”二字。
乔不解其意,转头望向刘麻子。
“还有两字,被闹红卫兵的时候毁了去,上面写的是‘正义’。”
刘麻子侧头望着乔,脸上肃然,和偷烟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正义如山!”乔喃喃念道。
“正是!”
乔望着刘麻子,又望向石碑,心里怦怦然。
“风二爷多少年不归,兄弟也死了,早就与村里丢了瓜葛。迟时却有人来感谢风家,着实让人纳闷,便过问那汉子。汉子不愿说话,被我逼着没法,只说如若不受感谢,还要承蒙风家人多多原谅。我说人都不见了,这是事后悼唁死人坑。汉子生气,在我头顶拨拉了一巴掌。”
刘麻子摸了下脑门,斜眼看着乔,一脸高深地说,“你猜他说什么?”
乔摇头,但想起一位刚猛大汉扇矮得像树桩的刘麻子耳光的情景,差点笑出声来。
刘麻子虽不解,还是滔滔不绝。
“天地英雄,千秋凛然。你个泥巴糊大的庄稼矮子,满嘴掉毛。我嫌他动手还动粗口骂我,就要动手,没想对方一只手来,把我按在地里直不起腰。后来每次想起,就记起前头八个字,一辈子忘不了了。”
刘麻子说出,并未觉得不妥,语气中反倒多些自豪。
乔喜欢刘麻子逢人说事的性格,正合了此行目的,连忙收敛笑容,装出聆听模样。
“后来才知,都是大大的人物…….”
刘麻子还要往下说,只听远处传来呼喝声。
乔连忙转头,正看到张青云被雷疯子赶着跑出烟草地。
“快些走了,这天上就要打雷,等再晚些时候,还不知能跑不能跑掉。” 刘麻子提醒乔。
乔抬头,真见一团乌云在头顶聚集,越聚越浓。
此时秋天,天地已入寂静,乔定然不信能有多大雷雨。
张青云年轻体壮,哪是雷疯子能追得上的,转眼就朝着乔奔近。
“雷疯子是真疯?” 乔本欲上前劝解,见张青云逃脱,回头问刘麻子。
此时突然一声雷响,雷疯子止步,手里捡起锄头,昂头望着天空。四处阴风突起,将大褂吹起,如风帆鼓荡。
乔再望向头顶的乌云,已成帷幕状盖住一片天空,顿时称奇。
“他本是县里的官,听说级别不低。解放后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被贬到大队负责农业生产。新官一来,不讲究生产不说,到处跑路寻风水,捞了个不务正业的名声。等后来生产搞跃进,上面要交粮交铁,这雷疯子非但不听,还驳斥政府愚弄百姓,还说政府是耍疯儿的狗。此话一出,那是犯了法的,就被捉来关在这风家土地上,非要他交出十担铁来。练铁要锅要柴,这风家只剩一堆蒿草,哪能出铁,定是政府的官儿要弄死饿死他。这雷疯子倒像称了心意,就在这土塬上搭上窝棚,自在自得地睡大觉。等后来跃进没了,政府才想起雷疯子实在人,能当实在官,便要招他回去。哪知,他不但辞官不干了,还要了这风家土地常住。县里怕他,村里供他,那时地多无人管,就由着他划了地界。”
刘麻子抬手指点,将偌大的风家宅地兜在其中。
此时张青云正好跑出土塬,来到马路,正喘气回望。
乔盯着雷疯子,见他一直仰头,但不听雷响,心想这雷快要过去。
“后来文革,斗争狠,这雷疯子本来是官,哪避得开。等从县里押回村里,已犯了疯病。”
刘麻子低声,好像生怕雷疯子听见。什么病,乔也小声问。
“见雷就发疯,就骂架,和天骂架,像是和老天对峙。后来乡里乡亲都叫他一声‘雷疯子’,名字就那时成的。至于他姓甚名谁,家人何处,从哪里来,都懒得管了。”
听到这,乔和张青云都睁大眼睛,从未听说有人和天对峙的怪事。
“他是不是被雷劈过?吓着了。”乔问道。
刘麻子摇头,像是说不是,又像说不知。
“树林里果然有块石碑,刚找到,就被雷老头赶了出来。”张青云仰头望天,看见天空的乌云又浓了不少,似是要打雷,嘴上停得一停,“他像要护着那块石碑似的。”
“轰隆”一声雷响,只震得整个地面都晃了晃。
“上面写的什么?”乔急忙问道。
还没等乔稳住心神,天空里飘过一道闪雷,如电龙从云中一闪即逝!
再远望雷疯子果然左手叉腰,右手指天,仰头朝着天空大喝。
喝声和雷声交响呼应,仿若人天对话。至于雷疯子说的什么,大多被雷声掩盖,听不真切。
此等情景,着实诙谐。
张青云连忙去看乔,却见乔竟然朝着雷疯子走去。
又一道雷光闪过,天地变得更加阴沉。大风刮过土塬,青叶如波涛涌起,一浪又一浪,乔仿佛走在滚涌的波涛之中。
等乔站到雷疯子身侧,与他一同望天,天空一道电弧闪过,弧底就连着土塬后面的树林。
雷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雷疯子大喝不止,要将那雷声喝退。
乔望着雷疯子披散的头发和被风鼓起的灰布大褂,有一瞬间被他的眼神吸引,仿佛刀锋出鞘的锐利。
“轰隆”又响,震耳欲聋,将雷疯子的喝声掩过。
雷光闪亮,仿佛就在跟前。乔被此道电光慑住,生怕被它拦腰劈断,不禁离得雷疯子更近了些。
远处的张青云见了,惊呼出声,被刘麻子拉着跑下土塬,不见了踪影。
此时听得真切,雷疯子的喝声就在乔的耳边响起,乔认真听来,高声喊的竟然是“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只是声音故意被压低,又作高转,抑扬不分,故作顿挫,一句多被劈成几个短字,像是念的“降妖除魔”咒语。不是仔细听来,万难听清雷疯子呼喝什么。
“举世但言衰,勿能使心气,如朽烂之木,不受雕镂。岂至对镜无心,大道如病,不其弥远,为我少矣…..”
乔尽管只懂得只言片语,已经骇然,等再听闻几句,脑海里一片混乱。等听到最后,还听来一句“去他娘的”。
乔诧异地望着雷疯子,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就在此时,一道电光又至,接地点已出树林,离得乔和雷疯子更近。
雷电涉地,如激流穿过,引得身体发麻生疼。乔顿时汗毛竖立,腿生抽搐。
“小子,还不跑了。”一声轻语传进乔的耳里。
乔侧头望向雷疯子,此时雷疯子口里正叱咤出声,刚才的话不像是从他口中发出。
容乔环视四周,哪见其它,分明只能来自雷疯子口中,正疑惑之际,又听“若不怕死,便可受着。”连忙转头看见,原来真是雷疯子张口提醒。
“不怕!”
乔撞破雷疯子装疯的事实,心里甭提多高兴,顽皮心起,一并咬牙坚持,将恐惧放作一边。
此时一道惊雷又起,犹如天空里点燃一包炸药,一阵阵传来,轰隆声响彻耳鼓。
雷疯子似乎赞赏乔的胆识,偷偷瞟了乔一眼。
雨点突下,滴答滴答打在烟叶上。等再过眨眼功夫,倾盆而至,地上溅起豆大的黄泥带水。
乔站在雨中,仰面朝天,大口喘气,还等着天雷降下。
“若要寻那石碑,得一人前来。”
似是最后一声响雷用尽天地躁动,雷声渐隐,乌云化作雨雾飘流,天空混沌一片。
“一定还来!”
乔年纪不大,哪来胆量见过如此场面,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怯了八分。
“曾听和尚说,雷是天龙,不噬人身,却入人神。你若不怕,雷便避之;你若怕了,便如火龙涎油。后又见一老道士说,山泽通气,雷风相薄,善恶秉持其间。这怕与不怕,是说人有善恶因果,天地有尊卑敬畏,雷过天空,泾渭由心。听雷看雷,都是问心修心的法门。我不知如何修心,但能借雷考验心神,较以往以辨过错。”
幸好雷声不再,只剩叮叮雨响。乔凝神,听雷疯子缓缓说道。
“所以,别人叫你雷疯子?”
“娃儿懂个屁!”
雷疯子突然一腿横扫,将乔踢倒在地。但这踢腿的功夫以绊为主,不甚疼痛。
这一幕恰巧被赶来的刘麻子看见,高呼乔快些逃开。
乔踉跄着跑出土塬,膝上全是黄泥。
“这疯子,伤的人真不少。”听刘麻子一旁嘀咕,还指责雷疯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模样古怪。
乔抿嘴而笑,不出一言,只想着再见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