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就读过一点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已经记不清书的具体名字了,只记得厚厚的一本、粗粝的纸张,是众多名家的散文、杂文集子。书里有汪先生一篇讲口味的文,讲的是东南西北的口味、吃食,身边人嗜好某种口味的小故事。那时才发现,文字也可以如斯鲜活有趣、充满了烟火气。而这样的文字,也等于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虽身处于小小的角落也得以看到外面世界如此不同。
《人间草木》这一本书,编汇了汪先生许多类似上述内容般的饶有兴致的文字。花草树木、昆虫鸣禽、蔬菜饭食、日常消遣,每一个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都可以成为笔下记述的对象。平平的生活,其实也如此有意趣;烟火的人间,其实也深有寄寓之处。
一、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的花园?
“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童年的一个小花园是汪先生心中家里最亮眼的地方。每一种颜色、每一种花草、每一种气味,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在文集开端的《花园》这篇文章里,他不厌其烦地一点点描述:巴根草、大垂柳、垂柳上的牵牛、蟋蟀、蝉、蜻蜓、蠢头蠢脑的土蜂、麻雀、夜哇子、绣球花、龙爪槐......花园里的一点一滴、一个角落都不遗漏。
《夏天》《淡淡秋光》《冬天》等文章里面每个季节的草木、小孩儿的耍事和乐趣,也终归是围绕着花园和老家来描写的。
大淖、花园旁边的佛院,看到文章中提到这些熟悉的地名,就不自觉地联想到汪先生的《大淖记事》和《受戒》两篇小说。看来这些小说都烙着他童年的记忆。
鲁迅有百草园、萧红有呼兰河,无论成长之后的岁月如何蜿蜒,故乡的记忆、儿时的花园,总是会在人的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
创作的人,会用文字温情地去描绘这样乐土。这种描绘,总是能够引发所有人对于心中同样重要的记忆的回味。
二、对草木的记忆其实附着的是对人事的记忆
作者写秋海棠,描绘其形态之外,提到的是作者母亲生病去世前移居的小屋外有一丛秋海棠。从此,对于母亲的记忆,就和着这捧秋海棠一起一直留存。
一次,作者与友人于昆明一店中躲雨。躲雨中,看见酒店堂前有一架大的木香花,被雨淋透。这样的情味,四十年后都还历历在目。“莲花池外少人行,夜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记忆中雨打木香如此深刻,其实是与当时的情境交织为一体。
作者写槐花,很大的篇幅是写一对养蜂人夫妻的生活。花开时节,逐花而来,支起棚子、安顿好简陋的家。讲述养蜂人妻子与丈夫相识的故事、记录一些平常却又温暖的细节。
细细想来,我们的回忆很多都是片段式,某一个情境和画面会非常鲜活。对一个画面来说,除了有人物,更要有事物和情景才显得更加饱满。所以花草树木,在那样的情景里,与情绪情感共同构成更为有声有色的浓烈记忆。
三、草木与五味的古今流变
一直以来,汪先生文章中对我触动最大的一篇散文就是《葵·薤》,本书也收录了。他少时在古诗词中读到的两种植物“葵”和“薤”。比如《十五从军行》里面的“采葵持作羹”,比如汉乐府里面的“薤上露,何易晞”。当时他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植物。后来通过考证才发现,原来随着时间流转,它们已经变成另外的名字,也慢慢从当年的主要蔬菜的地位落到只有少数地区才种植和实用的不再重要的地位。对这些草木、食物命运的关注,串联起了文学、也串联起了生活。在文章的末尾,汪先生提了两点意见,一是希望年轻人能够多积累一些生活的知识,因为对草木鱼虫有兴趣,说明了对生活有广泛的兴趣;二是希望大家口味不要太窄,要多尝试不同的食物,去习惯和适应。可以说,正是因为看了他的这篇文章,我才对周遭的草木更有兴趣,总是喜欢去辨识和观察、去寻找他们的名称和来由,也曾试着描写城市里的草木。
对于不同口味的广泛尝试,汪先生自己就身体力行。东西南北的食物、宋朝人的饮食、昆明菜、萝卜、豆腐,都是他的描述对象。他自己也是很乐于尝试于洗手作羹汤,尝试一些别出心裁的做菜方法,得到友人和家人的许多好评。
突然想起《红楼梦》里面的一句诗:“月本无今古”。古往今来,月亮自然还是那同一轮明月。不过草木、吃食、五味,却在不停地流变,正如人世沧海桑田地流变。
四、静观自得与文人意趣
也许是家学渊源,汪先生的散文里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种文人意趣。他提到,祖父书房里的一个横幅是“无事此静坐”,而他自己也一直奉行这样的“静观”的功夫。在《自得其乐》这篇小文里,他自述晚年的生活: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末了,引用《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他的文人意趣,让他的文字在朴拙、恬淡的美感之外,始终有一种独特的“有趣感”。同时,他的散文里也偶有一些狡黠的幽默。
比如写到栀子花,“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比如联大学生跑警报,学生各有各的消遣和方式。“有一位哲学系的研究生曾经作了这样的逻辑推理: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此,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视路面。他当真两次捡到过金戒指!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联大同学也有不跑警报的,据我所知,就有两人。一个是女同学,姓罗,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可以敞开来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他爱吃莲子。一有警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有一次日本飞机炸了联大,昆中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弹,这位老兄听着炸弹乒乒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
种种描绘,不胜枚举,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人间草木》这本书中还有一些怀念沈从文、金岳霖、闻一多等昔日师友的文字,人物情状描绘得栩栩如生,都非常值得阅读。
贾平凹评价汪先生:“汪是一文狐,修炼老成精。”查阅汪老生平,才知道他一生坎坷波折,受到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他四十年代的青年时期就开始创作,却在六十岁以后才成名。
可是在他的文字里,我们却看不出波折、看不出愤懑。只看得到他的怡然自得,始终保持着一种意趣。
这种意趣,让他在烟火人间中的平淡事物中发觉万物皆可观照而有况味;这种意趣,让他在波澜变动的人生中亦可葆有对生活的盎然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