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的太阳很毒,像王寡妇那张嘴,一样叫人难受。她又在屋边的大树下乘凉,和几个村里的女人。
她那张炮嘴,少不了又要说我的,我想。看她一眼臃肿胖厚的身材,像看见一头蠢头蠢脑的猪,忍不住要骂,要打。但,我知道的,我骂肯定没她底气足,也打的不起劲。所以我对于她的意见是,能躲则躲,躲不了就当看不见,视如空气。
我的善良在村里是扛不住的,常常处于下风。
我出门去菜地摘些菜,麻婆家的菜苗又栽过界了,呸!我骂一句娘,是在远远没人的时候。我受不了麻婆的过分,有一回,和她对骂过。
“这地是你家的吗?这是公家的地,你凭什么占一大块!”她怒目圆睁,麻子脸夹着汗珠,异常的丑陋,锄头重重地一放。
“我一直这样种的,你看看,中间不是分出一条沟来吗?”我声音弱小,如蚊虫般,“现在沟没有了,是因为你的菜栽过来了嘛!”我像要求饶了。
“你放屁,你怎么不说是你种过来的,哦!!!你的菜就是菜,我种的就不是啊!”她疯了吗?我心想,又没说她种的不是菜。
“我没有说你种的不……”我急切地反她口。
“你别以为你上过高中大学,你就是王了。你要争就争到村干部那里去,我也不怕你!什么玩意儿!呸!”麻婆的声音很大,招来了人,我哑了,菜也没心情摘了,灰溜溜地回了家。通过这件事,倒像是我理亏了,跑来看热闹的人也应该认定了我这个知识分子成心要欺负文盲一样,不去计较了,理亏就理亏了。
那晚煎了几块猪皮下肚,没有青菜,一个字韧。
《二》
村口的傻子又说胡话了,在庙门口傻坐着。他的笑常常令人惧怕。他头发蓬乱,脸上油污发黑,如一块蜂窝煤;口水从他崩了牙的牙缝中涎涎流出,加上一身破布衣裳,看起来十分让人作恶。
他以前是个教书先生,打自疯了后,给城里的人家撵了回来。妻子带着儿女跑了,去无所踪。现在好了,没人管,被城市抛弃的人多少会怀着恨意的,这下子好了,一傻盖过所有。
我走过庙门口,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咿咿呀呀着,放牛的小孩经过他面前,拿小石子砸他,就躲蛇咬的跑开了。傻子没反应,用一块白色的石子专心的在地上刻画着。我走过来看看,原来他在写字,字很好看:
风如果回来了,请告知我一声
我……我找它有点事
没有,你别误会了
我说的不是人
@$%#~~
后面有一句太潦草,我猜是他的签名,也可能是别的,例如思想,傻子的思想。
今天没撞见王寡妇,心里侥幸。她那把刀子嘴又在叨叨着谁?眼不见心不烦吧!珍惜生命,远离王寡妇。
《三》
下了场大雨,雨后便是黄昏,天空不晴朗,黑的。
雨水还有,从瓦片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愈滴愈慢,像流着血,没剩多少了。我看的出神。
“哪个不吃,今晚就宰了!“王寡妇在喂鸡食。到这会儿,家家都在烧柴做饭,她见没人可骂了,便吓唬鸡来。将声音故意的调大,好让咒骂声散入左邻右舍,她以为这是她的厉害、威风、能耐,没人能将她怎样怎样,我看她有几分像村口傻子。
没人给她骂了,没人听她骂了,她就骂天骂地:怪天下雨打湿了地不好走路。现在又骂起鸡来,再迟点,估计是骂家里的大细物件的。我看,她骂人的本领是要带到坟墓里去,才觉得不枉娘生就了她这副模样。
“还不吃,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啊,老娘现在就把你宰了!”她果真要杀鸡了,“言行一致的革命斗士”。
“嗷嗷嗷……嗷……嗷…………”一声惨绝人寰的临终哀叫划破了天际。我给这声嚎叫翻译成人话:我死了,我会回来的。我猜,它要回来,找王寡妇寻仇。但身份要换一换,因为说实在的,鸡的力量太弱小了,性情温和,太胆小软弱,不适合演那种复仇的角色。它最好变成一条恶狗,一见面,就是上前去咬她一大口,报它死去的仇一一一言不合招至的杀身之祸。
天黑多时,家里的鸡也回来了,个个昂着头,在我身旁,等我喂食。我要数出来,王寡妇杀的是不是我家鸡一一还好没有一一一个不差。
我兜来满满一大盘鸡食,看它们抢食。放心,你们不吃;吃多少。我都不杀你。
《四》
村里有一朵花,她的漂亮是不涂胭脂水粉的,不像有些城里的姑娘,上那些浓墨粉装,把脸弄成东倒西歪的鬼样,表面看来,有红有粉理应招人爱,实则是弄巧成拙、丑上加丑。
她是老李一家的大闺女,老李是个大善人,这个闺女也善。她二弟愿意作笼子去装野地里的猫回来供她养。有一回,二弟负了伤回家,她内疚地哭了一夜。那晚我喝醉了酒,在她家围墙后经过,乍一听,心一揪,以为撞鬼了!!!待回过神来,铁定是她的声音,惊悚的心转由悲伤,怜香惜玉地,久久不愿离开……
这家子人,在村里我是敬重的。偏偏老李婆娘喜欢和王寡妇走近,这我不太愿意看到,好比一张白纸闯入了一丁点不圆满的墨。依是,印象中老李婆娘是不属于我们一伙的,那是跟王寡妇狼狈为奸的。
老李婆娘迟早是要出来骂人,跟王寡妇一副德行。这样说来,我在村里便多了一个人不能撞见,得留心避着。
这日,五行缺抽。
我到村口小店打点酒,碰见寡妇和老李婆娘坐在店里的大板条凳上闲聊。老李婆娘晓是没寡妇那样的毒舌功力。她一个猛地点头,像领会了个中奥妙;一会又“就是就是!”的随声附和;时而又说左一个她见过,右一个她听过,特别的假,特别的山寨。
“你看那傻子八成是快死了,看他能傻到什么时候?”王寡妇指着门外远处的傻子。
“量他也活不过来年,”老李婆娘嘴上抹油了,鼻子翘上天了,“要死就趁早死了,别在我们村丢人现眼。”她那张破嘴振振有词,说完这话,她自信地感觉到有点寡妇腔调的毒味了,跟上点节奏来了。
……
没等到她俩朝我吐口水,我便出了店门,瞧见傻子在小学操场边坐着,心里闪过一丝怜悯:傻子啊,傻子!你一定要活到来年,活给她们瞧瞧,别早早就死了。
《五》
麻婆挑着两桶粪往田间走,那屎的气味如她人那样不忍直视,熏臭了整条村。有两条狗崽子追着她去,这狗也不太会挑食,她家的粪都紧咬不放,恶心的狗。
三伏天,风如一把火,烤熟了南方水田里的水稻,金灿灿的一片,丰收的锣鼓要敲响。几亩方田是命根子,世世代代的村民在这里忙着生忙着死。
今天是慰问“五补户”送米送粮的日子,傻子(就他一人)一家是我(也是一人)家的慰问门户,这活头、这配对,还真亏村干部想得出来。
我到镇上割了厚厚一大块猪头肉,再从家里斗了两蛇皮袋米。米想装多点的,担心扛的多了,招摇过市,会惊动村里虎视眈眈的狼。我前脚一出门,他们后脚跟进来,仗着傻子傻,遍地搜刮。
傻子的家很破败,比想像中还要寒酸,比上一次来更觉萧条,比猪舍更甚,比鸡窝还惨。
我进屋来,傻子在床上睡着。我打扫,我搬搬抬抬,他听见声响,侧身躲我,给我脸色。这王八羔子,老子我还不愿意侍候了。
干脆停下手来,在门口抽烟。见麻雀在树里飞扑吱吱喳喳叫,回屋里抓一把米撒在院子里,鬼鬼祟祟地留下背影,依旧在门口抽烟,装作没事发生过。开始是一只,两只,最后来了一群麻雀,像小鸡般欢乐的在啄啃地上的米粒,傻子的家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我陶醉在这样的午后,狠嘬了一口烟,将烟雾悠悠歪歪的由嘴里吐出来,恍惚中,瞧见一姑娘远远走来,是她?老李家大闺女!村花李渔!!!
我揉揉眼,以为是假象,如梦境,这回不是,是真家伙!我一时间不自在起来,不知是要站起身来,还是依旧坐着,淡定自如的坐着,怕见生了,怕失了礼数,怕有失远迎。她是要来到这里的,傻子的家,来这里的目的,因为什么来,来这里作什么?我连猜想都一团糟,心狂跳,加上手脚的不协调,终归是出尽了洋相。
仓促间,她已到跟前,我发誓,活了二十来岁的光景还是第一回看清楚了她的面容,赛过书上的嫦娥。她小嘴一动说:“哦!你也来了?我爹说得准,说这个时候,你会在。”
我结结巴巴咬字困难:“嗯……我早……今天……傻子……傻子、今天、家里一一家里……”她见我语无伦次,扑哧一笑,我迷倒在她的笑容里。
“那个,”她说着她想到的,“我爹让我来送些果子还有钱,傻子呢?”
“啊!这里!这里!他在里屋。”我让开门来,指着睡如死猪般的傻子。
她入屋来,见傻子还是傻子,安详地躺在床上,便羞答答的退出来,面含羞涩地说:“那我把钱和果子留下,你给看着,我得赶下一家去了。”
我缴械投降似的:“嗯!嗯!我看着。”
她说完,就转头走了,真就走了,如梦里一样出现过,又真切的走了。
我看她走离院子,走离最近的一条泥道,走离我虚张声势的心上。
《六》
我马上要走了,呼哧呼哧叫响的列车急不可耐了,乡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那是在向我挥手告别。
村里的人,村里的狗在叫。
麻婆在田间忙作,她起早贪黑,生就一副劳苦命;王寡妇在家里喂鸡,也许在杀鸡,我想,再杀不是成了屠宰场了吗?况且也没那多鸡供她杀,一个人也吃不完,隔了夜,鸡肉在而今的酷暑天里不是要馊了吗;傻子在他家门前发呆,他今晚的晚饭要怎么解决呢;还有我美丽的李渔姑娘,此刻她在作什么呢?最近村里人传你在物色对象了,我一走,稍以时日你也作他人妇了,再不属于我们村。
不知道多久才返乡,路途遥远,愿你们都好!
我看多一眼村里的黄昏,没再作眷恋,狠心走了。
列车在黄昏大地上轰隆,喘息,将我带走了。家乡,在刚刚到来的黑夜中消失了,是我消失在家乡的怀抱。
《七》
……
那年落叶黄秋的时令,我回了家。
村子变了,变新了。那些我熟悉的人变老了,树少了,楼屋多了,路也多了,田却少了。
我家门前,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有青的,有老掉了发黄的,也有长得高高的,都像看死了这户人家不在了,霸占了这块地方。到门口的路是没有了,无从落脚。我迈着大步,踩着这些杂草来到了大门前。破木门紧锁,铁锁还是多年前临走的那把,生满了铁锈,眼看钥匙是打不开了,找来一块结实的砖头猛力的砸了几下,“咣当”一声,陈年旧锁应声而落,心里的锁也打开了,家!我回来了。
“谁啊?”一把苍老的女人声传来,我抬眼望去,是邻居王寡妇家,只见一个驼背的满头银发老女人,她在院子篱笆墙上张望,盯着我远远的喊:“你谁啊?……哎呀!是阿灿?”
“是我!王大娘,你还记得起我啊!”我笑了,双目饱含久阔之情。
“你回来啦!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呵呵!”王寡妇逗我,我心里莫名的暖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完话,她转头往屋里去了,自个嘴里念叨着几句话,没听大清。她老了,絮叨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我打开了木门,一层灰尘打头上方洒了下来,我措手不及,给布了半身。
黄色的落霞,照着黄色的树梢,余晖从黄色的树枝缝隙穿过来,进到屋内。屋里一如走时的空落,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蜘蛛网丶老鼠屎丶发霉的泥地板映入眼帘,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抹了抹眼泪,我开始收拾起屋子来。
桌上摆着一封信。我心里狐疑: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人写信这么老土,还放到我屋里来了?
信封还是新的,上面有一行清秀老练的毛笔字:阿灿亲启。信封包得鼓鼓的,我打开来看,有十来页之多,我由最上面的一张开始读起来……
灿:
我的大兄弟!听说你走了。我醒了,此刻写的字“不傻”。
首先得多谢你在我“傻”的日子里照顾过我,我很感激!今生的恩情怕是难以报了!这样吧!我的一生一贫如洗,以前我写过一点值钱的字,手稿我留着,原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现在,郑重的交给你了。
对了,听说你也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如此,我就当以此些手稿当作交你这个文人为友了,也对我这一生所写的字有个交待。
文人嘛,向来是孤独的,兄弟,衷心托句,这条路不好走,要是真热爱,请让这热爱来的长久些!
……
那天我醒来了,记忆那一部分里有我的妻儿,有一个完整的家。于是乎,我跑遍了大半个村去寻找,一次接一次的苦苦哀求朴实的村民,央求他们告知我我的妻儿哪去了,他们仍当我是昔日那个傻子,嘲讽我,轰赶我,就是只口不提。我的兄弟啊!我一生何尚忍受过这般屈辱啊!那一刻,我心如刀割啊!
后来,我从李家姑娘口里那得知了令我心里隐隐作痛的事实。我的妻儿自从知道我失疯以后,跟村里的一个男人跑了,到遥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叫东莞。
一回,是我最后一次出的远门,我按李姑娘给的地址只身一人奔赴了东莞,这个陌生而又唯一带有令我活下来的城市。
我见到了我的妻儿,妻是彼时妻,儿也是,他们仨生活得很好。夫妇俩供小孩在城里上了学,一同上班,一同下班买菜煮饭,酿造了一个小家,幸福的一家。我看在眼里,心里总过不去,可我奈何?好几个日夜里的挣扎,我选择了放弃,不打扰。
能怨谁?能恨谁?怪我傻了?怪我醒来的太迟?
一个人回了村,从今往后无牵无挂了,也一无所有,世间上唯一令我眷恋的都供手让人了。万念俱灰,我想到了死,一死了之。如果有的选择,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让那个傻子活着倒是好的。
……
我走了
傻子在信的末尾说他走了,他真走了?我读的泪流满面。
后来,我在村子里的人口中渐渐认证了傻子的死。从东莞回来后就不饮不食,哪里都不去,过了一段日子,他开口吃东西了,吃的老鼠药,村民发现他的时候,已死了多时。
我挑了个日子,上了山,来到傻子的坟前坐下,由烟盒里抽出三支烟逐个点上,插在他的坟头上,抓一把土填上。
兄弟,我回来了,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