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具心理尸②]一个心理师自杀未遂后,指天斥地许下三桩心愿……

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二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①]一个心理师终于活明白了,他决定自杀……


1.

经过一番疯狂的折腾后,我在地板上睡着了。

再醒来,天将亮未亮,如水的月光洒落我一身,留下斑驳的光影,静静柔柔的,跟我的心情非常合拍。我伸手够到椅子上的靠垫,拽下来给自己垫垫好,盯着那随呼吸一起一落的肚子,禁不住要问问自己,我怎么就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了呢?要知道,我可是打小就接受马列主义教育的四有(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四讲(讲科学、讲和谐、讲政治、讲正气)、知行合一的好青年啊!

记得,在我童蒙初开之时就被家长、老师、连环画……植入这样或那样的信念,譬如在很遥远的将来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成为叱诧文坛的巨人,成为保家卫国的勇士……

年岁渐长,我慢慢发现大多数的信念只能在心里默念着,不敢与人言,因为我观照过,觉察到这些信念多是没有根基的,还有滑稽之处。

趁人不注意时,我偷摸着批量地修正盘踞在头脑里的信念: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还是算了吧,相比柳叶刀,钢笔舞起来更得心应手;成为叱诧文坛的巨人?想想就可以了,要知道,不合时宜的信念会让不幸者更为不幸;成为保家卫国的勇士?这倒是还不错,有研究就表明,适当的白日梦有益身心健康……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修正着,我也跟着一点一点务实了。但不管怎样,总是有那么一个叫「理想」的东西在八丈开外照耀着我。

为了亲近理想,我和很多人一样,也在日夜奔忙着所谓的事业。那事业又是什么呢?对我来说,事业不是我的「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也不是最终目的,而只是使我的思想与灵感赋有形式与力量的手段。

换句人话来说就是,如果有亲近理想的捷径,哪怕要付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代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绕开「事业」的。就这一点来讲,我和哲学史上那些苦逼的哲学家们有着颇为相似的气质(牛逼不?)

无论我多忙、多累、多苦,你若凑近一点儿,在我的眼里你都能看到两样东西——荣誉和爱情。相比生命,荣誉和爱情是我更为珍视的玩意儿。在我眼里,生命不过是个不可名状的空壳子,需要荣誉和爱情去装饰:唯有荣誉才能见证我存在过,因为只有荣誉能让我活下来、活下去;唯有爱情才能见证我生活过,因为只有爱情曾让我红了脸、红了眼。

可惜了,眼下呀,我没有荣誉,也没有爱情,你说,我还要这劳什子生命做什么?

2.

将自己的自杀行为和荣誉与爱情勾连上,我的心气儿是顺了些,但从肉体到精神仍然是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失。

我周围一切事物的萎靡不振和我自身的萎靡不振非常合拍,一切事物的萎靡不振诱使我更加萎靡不振,我陷入了忧伤的深渊。但这种忧伤是活生生的,充满了思想、印象、与无限的交往和我灵魂深处的半明半暗,使我不希望从中摆脱出来。这是病态,但对这种病态的感觉是诱惑,而不是痛苦;在这种病态里,对过往的追忆令我愉悦地消失在无限中。

在过往,我虽然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坚持,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倒并不是顽固不化、僵硬死板之人。对我来说,社会上流行哪些习俗并没有多大妨碍,换一套规则也未尝不可。

也就是说,我接受大部分我认为不重要、不可改变或对自身没有根本性影响的事情,譬如适应北京日渐恶化的空气质量。但当遵从习俗变得过于恼人、代价过于昂贵或表面的习俗暴露出它那浅薄的面目时,我就会像甩掉披在肩上的斗篷一样轻易地甩掉它。

这工夫,不论我对世界多么失望,不论我对人生多么悲观,我始终为这世道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我正是用这颗赤子之心去领悟真实的存在,而不是拘泥于我自己或我所属文化群的愿望、恐惧、焦虑以及信仰中。

运气好的话,我是有机会体验到自我实现那一瞬的颤栗的,那是生命中最令我心醉神迷的时刻。当然了,在通往自我实现的这条道路上,我走了不少的弯路,干了不少的蠢事,暴露了不少的弱点,但好的是,我始终能接纳真实的自己,无论真实的自己瞧起来多么不堪。

我始终以一个在接受大自然的特性时所持的那种毫不怀疑的态度,来接受自己的脆弱、过失、绝望,以及人性的罪恶方面——我看见的是人性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我希望中的人性。

说到人性,此刻,我的人性提示我该挪挪窝了,身体感觉地板硌得慌——在地板上躺得实在是有些久了。

3.

为了让身体更舒服点儿,我双手支撑着身体,屁股在地板上滑行,慢慢挪到床脚边,把被子和枕头一股脑地拖拽下来。将身体包裹好后,我仿佛一下子就退缩回到母腹之中,守着剩下的流年,我愿与众生同消三障诸烦恼,同得智慧真明了。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难在众生中识别出来的。作为一个简单粗暴的人,我就爱简单粗暴地把人作这样的划分:人群和人物。然后在人物这个群体里分出「大」「小」来,也就是分出大人物和小人物。而我呢,自觉地在自个儿的脑门上贴上「小人物」这个标签。

就普通人来说,他们一心向着大人物看齐,就像向日葵一心向着太阳生长一样。在大人物身上找到某种共同点会让他们感到得意、满足、安全:他们若和大人物有着某段相似的人生经历,那就了不得了,怕是要嚷嚷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若和大人物穿着同一个品牌的衣服,他们也不会闲着,完全有理由拿出来说事儿……总之,和大人物之间的共同点很容易就让他们高潮了。

相比普通人的行止,我这样的小人物就大为不同。我多半也会关注大人物,不同的是,我关注的是,我和大人物之间的不同。为什么会这样?

仔细想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夹在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大人物和人多势众千人一面的普通人之间的小人物,无论往哪个方向靠拢都会很快被淹没;这样的结果我断然是接受不了的,必须得做点什么守住自己的地盘,抓住我那最后的存在感。这就好似在有三个孩子的家庭里,排行第二的总是能干出点匪夷所思的事儿来,显得比较古怪一些。

不过问题也跟着来了:多半正因那点「古怪」,我很难成为那了不起的大人物,又不甘融于普罗列塔利亚大众,在我的命运里,「悲剧」已注定;「悲剧」就像死亡的阴影一样,把我生存中最苦痛、最残酷的一面凸现了出来。

黯然销魂之时,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的悲剧能够借助于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来使人们的灵魂得到净化和陶冶。」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我猜是我以前读书读到脑子错乱,再加上身心俱疲,一时出现了幻觉。

见天还没完全亮,我就窝在被子里把衣服脱个精光,稍稍侧着身,避开点窗外的光亮,打算眯上一小会儿。刚刚合上眼,那个声音又飘进耳朵里来了:「你得有性生,哦不,精神生活!」

4.

我是有精神生活的。有人就曾拉着我的小手跟我讲:「人的肉身乏善可陈,吃喝拉撒也实在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性稍微有意思一些,但有趣程度也有限,不过是傻头傻脑的重复冲动而已;精神生活就很不同,这要算人世间最有趣的事情了。」

但不得不引起我注意的是,这「有趣」的十步之外,便是一路同行的精神痛苦。

作为一个简单粗暴的人,我又曾简单粗暴地将生活分为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对于我来说,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会带来与精神有关的痛苦,譬如失业、失恋、失身都可能给精神带来不小的冲击。我要明确指出的是,这类由现实生活招惹来的与精神有关的痛苦不是我所在意的,我所在意的是由精神生活招惹来的痛苦。

我之所以这样计较,是因为对抗由现实生活招惹来的与精神有关的痛苦,我的做法就是过起精神生活:如果对抗成功了,那痛苦就自然不存在了;如果对抗失败了,那痛苦也就变性了,变为由精神生活招惹来的痛苦。

还有比我更简单粗暴的人,他就简单粗暴地把精神生活划分为两大类:享用和创造。

在这个语境里,我的精神生活可以是享用他人创造出来的美与诗。无论是音乐、美术、文学还是哲学,都是由古往今来一些最美好的心灵创造出来的,令我感动,甚至热泪盈眶。它们给我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是前所未有的,比起美酒佳肴来,它们更能令我感到满齿留香,回味无穷。

在这个语境里,我的精神生活还可以是随心所欲地去创造美与诗。有时我觉着坐享别人的创造已经不过瘾了,我便自行开工,随心所欲地去创造。毫不夸张地说,对美与诗的创造,是我最高层次的精神生活,这创造的过程能给我带来排山倒海般的快乐,那一瞬间的快乐就是永恒。

顺着这个思路,作为一个简单粗暴的人,我又简单粗暴地把我的精神痛苦标签为两大类:「享用」招惹来的痛苦和「创造」招惹来的痛苦。

先说说「享用」给我招惹来的痛苦。享用他人的创造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所生存的时空里有足够多的存货,若存货不足,那我离痛苦就不远了。譬如,我是非常喜欢读戏剧的,待我读遍了我所能找到的戏剧,尤其是读完莎士比亚之流的经典著作后,我是非常忧伤的,我觉得我再也读不到这么好的作品了。

当然,我也永远不会忘,在读完朱生豪、潘光旦、周克希等大家的译著后,再翻阅他人的译作,我心情又是多么的低落。

再说说「创造」给我招惹来的痛苦。相比享用来说,创造对我自身的要求就高太多了。要知道,一旦动了创造的心思,若后劲不足,痛苦就会猛扑上来,就像诗歌里写的:它们包围,它们缠绕,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它们烈火般的煎熬,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把所有的欣快拦挡……

5.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我的痛苦,像是迷雾,把我困住了。估摸是睡不着了,我干脆一脚踢开被子,一、二、三自己爬起来,摸索到睡袍裹住赤条条的身子,去厨房煮上一壶我日夜离不开的咖啡。

正如伟人讲的,人一旦有了癖好,就像灵魂贴上了一副最灵验的膏药,什么烦恼、什么忧虑,全都不治而愈见好就收了。

有了咖啡这副膏药,我就敢像儿时,迫不及待地剥开淡绿色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一口一口去舔那一毛钱一根的香蕉冰棍一样,去舔,去尝,去体验我的精神痛苦了。

在我的体验里,精神痛苦大抵有两种感受,即孤独和悲愤。这种孤独好似我游离于生活之外,生活被我远远地甩开了,这时候我往往是有着优越感的。可当我转了个身,就会莫名其妙地觉着,压根就是生活抛弃了我嘛。这光景,抓住我的有孤独,也有悲愤。

这如何是好呢?真的不行了,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更不能沉默着……可是同谁讲呢?别人不能体会,他们多半装出悲伤的样子,在他们悲伤一两个小时后,又照样去吃饭,去做爱,然后去睡觉。

说到睡觉,我发现不少人同我一样,常常睡不好。在辗转不能成眠时,我通常是爬起来,煮上一壶咖啡,然后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感受。那时候想想也是哦,除了同凶手,还能同谁谈罪恶呢?!

为了对抗孤独和悲愤,除了把精神痛苦丢还给精神生活之外,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报复性」地折腾肉身。就像这些年,我一直在玩的、搁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运动,譬如长跑、越野、铁人三项……

就这样,我一边向上求索精神的边界,一边向下探索肉体的极限。我渴望我能在沉闷的生活中撑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线光芒,给疲累的灵魂捎来平静,还有灵感。

从书架上抽出罗素著的那套《西方哲学史》,翻检下来,我觉得尼采对精神痛苦的认识最为与众不同。尼采认为痛苦使人变得深邃,同时呢,促使人去克服自己一味否定的毛病,这样才有可能变得轻松洒脱。在他看来,痛苦与欢乐同属保持人之本性的头等力量。

或许任何痛苦都令人难堪,但尼采领悟到,没有痛苦就不可能变得强大。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病患可以成为生命的特效兴奋剂,而痛苦是兴奋的一种形式,成为促进生命旺盛的刺激物。也就是说,凡有疯狂之处必有天才和智慧的种子。

我扭头朝窗外看看,确实能发现,一切出类拔萃者都在不可遏止地要打破任何一种束缚。想必他们原先并非真的疯了,只是他们除了把自己弄疯或假装发疯之外,已别无出路。

或许吧,或许最富有精神的人,前提为他们是最勇敢的人,也是经历了最大痛苦的人。我愿意相信,相信他们之所以尊敬生命,正是因为生命以最大的敌意同他们对抗。

6.

敌意?哼,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眼望着玉泉山上的定光塔,我指天斥地,许下三桩心愿:我要离开职场,做一个自由职业者,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哪怕是半吊子的自由,此其一;其二,既然眼下身无挂碍,那我要趁时光正好周游世界,浪迹天涯;其三,在路上捡一个我在乎的、在乎我的姑娘,一起对抗这疯狂而又疯狂的世界。


连载中,第二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③]一个心理师彻底焦虑了,在不知轻重地许下三个心愿之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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