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河川,不见江湖。
【壹】
十三岁的陆河川已然是一个轮廓俊朗的少年了。与陆山海相似的容貌却更安静沉稳些。
阖府上下只道是二公子打娘胎里便身子羸弱,夫人便将他当眼珠子一般护着。
河川七岁那年一病却是几乎要了命,最后走投无路老爷只得带他上京城寻医,整整两个月又三天才领着瘦得不成样子的二公子回府。
陆夫人忧心不已,亦是瘦的不成样子,见到瘦瘦弱弱的陆河川,搂着他便哭得几乎死过去。此后更是将河川当心肝儿一样宝贝着,生怕磕着碰着,所以,以剑术闻名武林的陆家出了个不用剑的二公子。
上有父兄顶着,索性陆家也不是非要子孙后辈全习剑。何况有个爱子如命的陆夫人。
陆河川从七岁后无病无灾,一路顺遂,不出意料长成一个俊朗清秀的少年。
陆山海练了剑便去看弟弟,只见温润的少年坐在窗边,骨节分明的手握一卷书,墨发用发带绑着,许是靠窗,阳光有些晒,莹白如玉的脸透着诱人的微红,如同胭脂一般,适逢一阵清风,带着一片花瓣稳稳当当地落到书上,少年似一惊,粘起花瓣看了看,才将目光落到院中的桃树上,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了。
一人看着盛开的花痴了,一人看着看花的人痴了。
待少年从新将注意力回到书卷上,那隐在一旁的人才走出来,足尖轻点,取到所想之物,便使了轻功行至那看书的少年窗边。
“大哥。”河川不抬头却已辨出来人。
却不闻有人答应,河川才抬头,却见山海微笑着看着他,双手背在背后,两人不说话,只是相互看着,极其相似的眉眼,一个皎若明月映清泉,一个朗如旭日照松柏。
耳边风声微动,陆河川恍惚,却见兄长的笑意愈浓。
“二弟。”
河川不知他笑什么,却是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便道:“大哥在看什么?”
“美人。”他如是说,云淡风轻。
河川一愣,道:“大哥怎可如此逗弄小弟!”
话里是带了怒意。
山海看着他克制着怒意,脸却是涨得通红,连带着脖子,皆是红色。平时清清冷冷的人,忽然染了如此艳丽的颜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陆山海看着他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火,似乎被踩到尾巴的猫。
“如兰芝玉树者可谓之美人,想着你我兄弟二人模样相似,为兄不过想借夸你之名夸夸自己,却是惹河川生气了,倒是为兄的不是。”
他说的诚恳,神情里还带着自责和忧心,让人不忍苛责。索性兄弟二人也不会为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闹别扭,这便算是了了。
随意聊了几句,陆山海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河川握着书却是看不进去了,想到那一句平平淡淡的“美人”,他心里又是一阵烦乱。
最后索性放了书,磨了墨,铺开纸,望着院里的桃树思索了片刻,便开始在纸上勾画。
陆夫人使了丫头去唤河川用午膳时,河川正站在桃树下发呆,丫头正欲出声唤他,却见自家二公子扭了头看她,小丫头愣了愣,神情却是突然有些古怪,看着河川,欲言又止。
河川道:“是母亲唤我用膳了吗?”
小丫头似乎才清醒过来,答是。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河川到饭厅坐下时,却见爹娘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索性陆家饭桌上的规矩,食不言。
各自用膳,相安无事。
到出饭堂时,父亲突然转过身道:“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吧。”
河川答是。
“莫贪看桃花误了正事。”
父亲说完便走了,河川有些愣。
晚间,将发带散开,有什么掉在地上。
烛火有些昏暗,忽明忽灭的闪着,他蹲下捡起地上的东西,忽然想起白天耳边那阵突来的风,突然想起陆山海清朗的笑容,突然想起那句“美人”。
父亲告诫莫贪看桃花误了正事。
眼里幽幽一簇火光闪过。
第二日,丫头来整理屋子时见二公子床头搁着一枝桃花,又望了望外头据说是老太爷在时种下的桃树,有些奇怪安静温吞的二公子什么时候喜欢上树折花了。
【贰】
又平平顺顺地过了几年,陆山海也已经不怎么进河川的院子,兄弟俩各自长大了,陆山海开始接手家里的产业,开始见识江湖。
陆山海闹着要去西北的时候河川正读到“古来征战几人回。”
来的丫头说,老爷让二公子去劝劝大公子。
劝?他那人哪是劝得住的。
河川想着,却是搁了书去了山海的院子。
陆山海是什么时候开始想着要离家的呢?
陆山海不知道。
十八岁的陆山海知道很多事情,从十一年前开始陆家就只有一个孩子,唯一一个继承人,是他自己。
陆山海知道父亲待弟弟很好,母亲更是宠爱弟弟到了极致,甚至连带他自己都想好好护着这个弟弟。
陆山海说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目光总随着河川转的。
陆山海第一眼看到的陆河川,瘦弱极了,所以显得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他甚至一眼能看到他眼底的怯弱,只一瞬间,陆山海就明白这不是他的弟弟,但他是母亲的命根子。
十八岁的陆河川俊秀得叫陆山海妒忌不起来,文文弱弱的身子因着生在陆家少不得也练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两兄弟一个习文,一个尚武,虽是相同的容貌,气质总归是天差地别的。
陌上人如玉。
当是陆河川这般模样。
小厮到跟前说二公子在前厅的时候陆山海正在看兵法,略略思索便晓得他是来做父亲的说客的,皱了皱眉,却还是去了前厅。
快走到前厅时突然想到美人计这一茬,然后自己一愣,思绪便不晓得飘到哪处去了,直走到前厅门口,见那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双眼清清澈澈。
陆山海脑子里又闪过“美人计”三个字。
那个使他安心的陆河川,使他心生悸动的陆河川,便完完全全跌进他的眼里。
【叁】
“大哥怎么不进来?”
陆河川笑着,他清清澈澈的眼睛里是呆愣在门口的陆山海。
清润的声音似能安抚不知为何而悸动的心,也似更乱了那颗心,陆山海突然就不想踏进去了,他总觉得自己再往前踏一步就要万劫不复似的。
“我心意已决,让父亲不必想法子劝了。”
陆山海便就倚在门边没有进去,落在河川眼里,这是兄长明明白白的拒绝。
他就是这样的人,劝不了的。陆河川摸着手边的茶杯,里头的茶水已经冷透了。
“父亲是心疼大哥,战场刀剑无眼,若大哥有个三长两短陆家该如何是好?父亲母亲又该如何是好?”
陆河川说着,望着门边的陆山海,声音依旧温温润润。
“陆家不是还有你吗?”他似无所谓地说着,也不看里头坐着的人,他想着,他不能再让自己看一眼那个人,他要尽快去西北。
“陆家只有一个陆山海撑得起陆家家业,只有一个陆山海当的起陆家子孙的名头,陆家只有一个陆山海。大哥觉得一个不习武,不会使剑的人,如何撑得起陆家?”
“陆家也只有一个陆河川。”
陆山海突然侧头看着陆河川,满眼的陆河川,压抑着愤怒的陆河川,一直认真做着陆河川的陆河川,就这样,满满的映在他的眼里。
他突然想起七八岁的陆河川小心翼翼地说“大哥能和我一起玩儿吗?”
十一岁的陆河川央他带他出去玩儿,结果两个人迷了路,天快黑了,两人又累又饿,他看着瘦瘦弱弱的陆河川,问他怕不怕,十一岁的陆河川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有大哥在就不怕。”
那是第一次,陆山海看到一个人眼里满满的都是自己。
母亲更喜欢弟弟,父亲虽重视自己,却是更想培养出一个继承人,而陆河川呢?
他闯入自己生命的时候时母亲搂着他,父亲安抚着母亲,他在母亲怀里怯怯弱弱地跟着哭,却看着自己唤了声“大哥”,陆山海记得,那声音带着些黏糯,无端惹得他心疼起来。
只是十八岁的陆山海想离开这里,为了陆河川,因为陆河川,也为了他自己,反正无论哪个理由,他都想离开。
所以他说:“西北边境战乱不休,大丈夫志在保家卫国。”
陆河川眼神黯然,没说什么。
夏日的风是热的,蝉不敢叫,似有人叹息似有人哭泣,反正那天最后只有一个人从院子出去,而此后,再没有这样的夏日。
寂寂无声,无端乱心。
【肆】
腊月十三
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他边在心里责怪着下人偷懒,边下马去敲门。
不多时门从里头打开,他正要责怪,却见那人一身缟素。
昨日下的雪还没化,有些刺眼,他有些恍惚,抓住那人问:“府中出了何事?怎的穿成这般?”
小厮哆哆嗦嗦地答道:“大公子……昨夜……去了。”
他扔下小厮,径直走进去,地下的雪没人扫,踩着一脚深一脚浅,他有些走不稳,险些跌在地上。
小厮在后头追上来,道:“二公子,节哀。”
他稳了稳心神,节哀?谁节哀?节什么哀?他哪儿来的哀可以节?
那是……谁的灵堂?
白色的挽联,白色的蜡烛,甚至那唯一跳动的火焰都是白色的。
雪还没有化,他就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一片毫无生机的白色,他的父母立在那里,那,漆黑的棺木里躺着谁?
“河川,来看看你大哥吧。”母亲的声音响起,在空荡的世间,突然地拉回他的心思,大哥?他哪儿来的大哥。
河川?
唤的谁?
他沉默地走过去,不过几步,他觉得似隔天地,遥不可及。
我风尘归来,你便安然躺在这棺木里头,丝毫不肯理会我,你便如此残忍,还是在怪我当年一意孤行?
父亲的目光很复杂,他正要说什么,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伍】
陆河川醒来时面上还温热,只是枕上有些湿,又是一场梦,他已经习以为常。
他道:“何事?”
门外的管家应道:“今日腊月十三了,昨儿您叫奴才早些来唤您。”
“去准备吧,按往年的规矩。”
管家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腊月……十三了吗?
陆河川起身,寻了黑衣穿上,用发带绑了头发,看了一眼房里的镜子。
他道:“陆河川,你,可是安好?”
声音悲切,可是房里空荡荡的,没人回答。
他出门前先见了父亲。
“早些回来。”
“是。”
他假装不曾听见父亲的叹息,不曾看见他眼神里掩不住的悲伤,他假装不记得父亲一夜白头的情景。
即便,他对自己说,五年了,该释怀了。
那又如何,无济于事的。
马车摇摇晃晃,他有点冷,这个时候应该有人拿着披风来同他道:“大哥可是在练什么不得了的功法?”
那人的容貌应当同他相似,那人的身高应该同他所差无几,那人的名字应当叫陆河川。
驾车的小厮唤他,说是到了,他提着管家准备好的东西下了车,前头的小路车上不去,他得走上去。
年年如此,他一个人走上去,与那人说说话,让他不那么寂寞。
他那么耐不住寂寞的一个人,如今这荒山野草,他是不是要怪他将他扔在这么一个寂寞的地方。
兀自笑了笑,定是怪的,否则怎么会夜夜入梦。
“河川,你,可安好。”
那方坟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周围的草都是有人打理的干干净净的。他走上前去,靠着冰冷的石碑坐下,放下手里的东西,摩挲着石碑上的陆山海三个字。
凿刻过的石头扎在手里,细碎的痛。
他道:“河川,你可是欣慰,我如今还苟活在世间。”
山海二字染了血,在石碑上,刺眼得很。
他从管家准备的一堆东西里拿出香烛纸钱,又拿出一坛子酒。
燃上香烛,点了纸钱,在寒冬腊月里,一点都不见温度。
如何暖的起来。
他喝了一口酒,靠着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男子。”
这话里带着旁人听不得的悲伤,这悲伤里带着解不开的情丝。
我以为你是男子的。
他年年来此,年年如是说。只是这深山空寂,没人回答。
【陆】
他是冬月廿一从西北捎的信回来,而后几场大雪,等陆家收到信已经是腊月初十了。
而他心念念的人当时吊着一口气等着他回来,可终究,再没见一面。
“河川,我后悔了,悔了很多年。”
周围寂寂,他抬手抚了抚冰冷的石碑,酒劲上来,只觉得一阵火热,这石碑还不够凉。
他记得陆河川是在七岁那年冬天来的陆家,他记得自己是十八岁同河川分开,他的河川死在了二十一岁的冬天,陆家的陆河川浑浑噩噩活到至今。
十八岁那年只觉得夏日使人生出许多烦乱的心思,二十一岁之后,他的生命里再没有夏天。
陆山海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去西北的?
十五岁时他从江南回来同河川讲江南的日出是从云雾里挣出来的像羞答答的姑娘,日落却惹人哀思,无端端勾起许多惦念的情绪来。
河川却是接了句,那大哥应该会喜欢西北的日落,西北的日落,见过之后就很难忘记的。
许是察觉到陆山海诧异的眼神,这个话题便再没了下文。
“河川,你是西北的姑娘吧。”
西北战乱不休,逃难的人一路向南,河川原本的名字陆山海无从得知,但他晓得真正的陆河川七岁那年便不在了,父亲去京城动用了陆家所有的势力寻到同河川似了九成的孩子,这些陆山海都猜到了,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孩子是个女孩儿。
若他顺着父亲的意思接手陆家,那陆河川该如何自处,陆家救了她一命,却终究是毁了她一生。
陆家大抵都知道父亲是爱极了母亲,所以在母亲离世之前,陆河川必须活着,以任何形式,所以陆山海可以死,陆河川必须活着。
她注定娶嫁不得。
十八岁的陆山海想着,若是自己不再管陆家,父亲迫于无奈会教河川打理陆家的,毕竟父亲还是教了她些功夫,虽不是陆家的剑法。
他却忘了陆山海不混迹于江湖,也不该是陆河川为陆家在江湖周旋。
陆山海是夜里离开陆家的,陆河川知道的时候陆家已经全没了陆山海的消息,如陆山海所料父亲迫于无奈会让河川打理陆家,但同样,陆家不可能让外人知道陆山海离了家,且不知音讯。
外头只道是陆家二公子出门游学去了,为这事父亲还哄了母亲许久。
陆河川变成陆山海行走在江湖中,周旋着各种生意周转,一切风平浪静,如陆山海所料,离了陆山海的陆家依然是陆家,陆家只有一个陆山海,却也只有一个陆河川。
然后呢?
然后平平顺顺的三年过去了,为什么他的陆河川没了?
十八岁时陆山海只道自己是鬼迷心窍,满心满眼都是陆河川。
十九岁时陆山海在西北只道是相思难熬,心中惦念的全是陆河川。
可他却直到二十一岁才明白,他以为不见不念,就不会对陆河川生起那些奇怪的心思。
是了,到二十一岁,陆山海才想明白自己那些奇怪的心思。
“河川,我爱你,刻于心,铭于骨,独独难以启齿。”
其实不是陆家只有一个陆河川,而是他只有一个陆河川,现在他的陆河川没有了,陆家的陆河川还在。
【柒】
少年时的陆山海,天资聪颖,在武学上极有天赋,不过十五岁便受邀参加武林大会。
少年时不知收敛,同名剑山庄的庄主比试时将他打落在擂台之下,至此便与山庄结下了梁子。那时的陆山海哪里明白那些弯弯道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以为很多东西不过各凭本事罢了。
二十一岁的陆河川顶着陆山海的名字行走在外,他少年时便沉稳,人也聪慧,在生意上倒有自己的长处。
于是陆家便有了一个武艺不差,又会经商的陆山海,有这样的继承人,何愁家族不壮大。江湖上不知多少人羡慕陆家。
陆家收到名剑山庄的帖子是腊月初一,帖子上写着邀陆家少主陆山海切磋。陆家都知道不可再与名剑山庄有什么瓜葛了,便推了。
第二日,陆夫人便失踪了。
名剑山庄又送了帖子,陆河川同父亲道:“陆家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母亲疼爱,儿子感激不尽。”
腊月初三,陆河川便不见了,只留了信说他去了名剑山庄,让父亲派护卫去山庄门口等着。
腊月初十陆夫人带着陆河川回来,当然她不知道这是她疼爱的陆河川,只以为是陆山海。
陆家上下都看到,面无人色的陆河川被一路抬回院子,跟着的全是陆家派出去的护卫,陆夫人一路哭着跟了进去。
大夫是被拎着进去的,进去之后许久没出来,只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
大夫说,没得救了,准备后事吧。
陆山海想,那时父亲大抵也十分难过吧,毕竟连母亲都哭晕过去了。
一支箭从背后穿来,直直穿透了陆河川单薄的身体,如何活的了。
名剑山庄压根就没想过放陆河川活着回去,切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想来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
腊月初十傍晚陆山海的信才到陆家,陆誉成坐在陆河川床边拿着信不知是喜是悲。
许久他才道:“你大哥要回来了。”
陆河川尚有些清醒,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河川自知这一生不该要求父亲什么,但如今河川想求父亲一件事。”
陆誉成点头,又听陆河川道:“求父亲忍痛割爱,替河川续几日命可好?我想再见见大哥。”
陆誉成让人去库房里取了那支千年人参,交与大夫,让他给陆河川续命。
腊月里陆家上下都晓得两件事,一是大公子命不久矣,二是二公子要归家了。
【捌】
陆山海是腊月十三夜里回来的。
陆河川是腊月十二夜里去的。
腊月二十,陆家大公子下了葬。
腊月三十,名剑山庄上下血流成河,无一人生还。
正月里陆家二公子继承了家主之位,却没住到主院去,一直住在自己的院子,时时看着院里的桃树发呆,
有一日,收拾书房的丫鬟在桌上看到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少年坐在满树繁花的桃树上笑的俊郎清澈。
丫鬟一惊,那分明是少年时的大公子,再看却是多年前的日期,墨还有些晕开。
落款却是,河川赠吾爱。
伸手轻抚墨晕开处,只摸到些许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