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尽力气从树上摘下一年,把它风干,准备泡茶用,然而一场雨,把故事全都冲走。一棵小草为不让我逝去的二十岁无处安放,急忙把心腾出。于是它的身体里出现一场浩劫。
从它开始衰老的面庞,我看见一些岁月。
2018年4月,我去了学校附近一个叫清流的小镇,当地正举办风筝节,游客并不多。走在乡野,总有蛙鸣从田间漫出来,这样真好,风筝和蝴蝶都有去向,一头啃草的牛反而如同插曲。卸掉学校里的事务,我坐在土丘边,看流水与柳絮。
六月中旬,我与故友去磁器口。与其他城市的古街类似,磁器口也遭受各种叫卖声的蚕食,剩少许掏耳朵的器具发出的清脆声,在青石板上空响。或许之后这声音也会不见,同它一齐消失的,还有坐在石阶上手持烟杆的老人。
七月,世界杯闭幕后,我去海洋馆实习。负责照看羊驼、貂、蜥蜴,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鱼。我经常看它们睡觉的样子:羊驼跪坐下来,头和脖子平放在地上,闭着眼,也许为了装酷,它嘴里通常叼一根干草;貂弯着身子,两只前爪叠在一起,露出肚子,尾巴肆意摆放,身体扭作一团,像熟睡的婴儿。有时心血来潮,我会趁它进食,拎着尾巴把它提起来,再摸摸它的肚子,它的身体很软,比黄昏和七月的风软。
八月,我回家参加兄长的婚礼。一家人都住进新房里,空间更宽阔,床也更大,只是与兄长躺在一张床上聊天的机会似乎更少,我竟有点怀念旧居窗口那抹桂花香,不过,我也会祝福搬入新家的栀子。
十月份,一个女生忽地闯入我的生活,她腾出一个手掌,把我身上还有火星的灰烬接住。而我,把本就不多的归属感交予。我们从清晨聊到深夜,直到被黑暗吞没。
十二月,我和朋友去了北京。游长城时风正凛冽,这种料峭是最好的打磨,能把人的怠惰一寸寸耗光,难怪前人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在南六楼,我看见几只猫,黑色、白色、黄色、杂色都有,在这荒山野岭见到活物不可说不是一种惊喜,我朝黄色的那只猫走去,见它没有躲开,我伸出手轻轻地摸它的背,它并不怕生,只是对人没有兴趣,不作任何回应。
之后我们去了天津,到天津之眼下面,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小丑朝我们走来,他们似乎是哑巴,用手比划出拍照的动作,然后主动把一只手搭在朋友的肩上,另一只手比出剪刀状,嘴角的幅度扬得很大,我把手机拿出,为他们拍照。我示意拍照结束后,他们其中一个人伸出两根指头,我正疑惑,那人亮出胸前的收款码,意欲收取合影费20元,我素来不喜欢这种先斩后奏乱收费的,何况实质照片都没有,我们说没钱,转身离开。没走远,我听见那两个小丑交谈的声音,原来不是哑巴,他们和头上摩天轮一样,不怀好意地把日子一天天挨。
2019年1月,奶奶摔骨折,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家。到奶奶跟前,守在一旁的二婶指着我问奶奶是否认识我,奶奶转过头看我,眼神爬满浑浊,摇摇头,对二婶说:“不认识,他是谁?”我看见,地上的灰尘掉泪了。
1月23日晚11时24分,天空飘着细丝,我在的士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告诉我:奶奶走了。我第一次觉得,回家的十分钟如一个世纪漫长。
过些日子,我们将奶奶葬进一方矮矮的坟墓,紧挨阔别九年的爷爷。
一月底,思绪稍平静,同父母还有一众亲戚去了都江堰。在鱼嘴,岷江被分隔成两种人生:或急流直下、一泻千里;或平平静静、岁月无波。不远处,一棵小草在若有若无的风里,怔了好久。
2019年2月,迎新纳岁。腊月二十八日晚,父亲要出一趟门,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嘱咐我明早将茶几上的对联贴在门外。第二天我醒来,洗漱完下楼,发现父亲已经回来了。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11:20,早饭倒也省了,倒一杯温水,我窝在沙发里,看阳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绿萝上,微风拂过,它们都笑得颤动。
很快,春节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只是,楼梯转角的那株金钱树和奶奶一样,都没熬过这个冬天。
有人说:人生大概就是不断地拾起,而后放下,最终小心翼翼地把每段过往封存于心,偶尔思绪流浪,翻箱倒柜把这些叫成长的东西找出来品一品,再整理好行囊继续前进。
此刻,我坐在床上,不知21岁应何去何从,烦躁像发情的猫,不停在闹。突然想起柴静在《看见》里写:湖在脚下,乳白色清凉的雾里全是青草的味。没有人,听很久,茂密的草丛深处才听到水声。水无所起止,只知流淌,但总得流淌。山高月小,它要滴落,乱石穿空,它要拍岸,遇上高山峡谷,自成江河湖海。
忽而释然,下床穿好球鞋,捎上足球,我出门直奔球场。
球场边,我看见一棵小草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