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飞去的地方
□时耘
走过那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前年初冬，一个寒风袭人的下午，我踏着一段心中难以忘怀的旋律，来到了黄海岸边，走进一片朝望已久的芦苇坡。
站在无垠的旷野中，眼前，河流纵横、芦滩茫茫、蒿草苍苍。天空阴沉着脸，乌灰的云层翻动着，间或有雨滴飘下，像丝丝眼泪，像掉落的珠子……道道冷风从脸上掠过，带着几许温馨气息与芦花拂面的梦幻。远处，点点耀眼的银光在湿地半空中掠划飞过，一只只洁白的仙鹤、天鹅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着，高亢的鸣叫声飘荡在九天云皋。
驻足浩渺的芦苇坡，比想像中的海滩还要荒寂辽旷。身旁，那些细密的芦苇相互簇拥着随风起伏，银白色的芦花穗长柔顺，在风中飘摆如阵阵波浪。哦，这片浩瀚古老的湿地，自从“仙鹤姑娘”徐秀娟的身影足印留在这里，便有了无尽的诗意与美丽。
徐秀娟是一位驯鹤姑娘，也是中国环境保护战线第一位因公殉职的烈士。三十多年后，我到来这里看望她，是为了缅怀她纯洁的青春、高尚的灵魂，是为了心中的一份心愿和情愫。
三十多年前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徐秀娟就在这儿的芦苇荡里，为了找寻两只走失的白天鹅不幸溺水牺牲，年仅23岁。以她的事迹所谱写的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曾于上世纪80年代响彻大江南北，成为人们心中无法抹去的记忆。从此，这里的海滩上经常萦绕着这首歌曲，歌词中“有一个女孩，她曾经来过……”回荡在海岸湿地上空，诉说着她美丽芬芳的生命、纯洁高尚的灵魂，震颤着人们的灵魂。
那时候，我在南京军区工程兵某部政治处当新闻报道员。记得， 1987年初春时节，我坐上一辆蒙着蓬布的绿色卡车，从南京东北郊出发，经淮安洪泽湖大堤、苏北灌溉总渠，驶往黄海滩涂上的射阳县六垛镇，赶赴到正在那里施工的老连队。其时，作为一支拥有大型工程施工机械的主力作业分队，他们已经在南京军区副食品基地项目工地上奋战了半年有余。在指导员袁夕山的大力关心下，我白天与战友们投身火热的施工劳动，晚上，趴在连部的一张木桌上埋头写稿誊稿，协助文书出黑板报。
从春天到秋天，在老兵退伍前夕，部队终于胜利完成了施工任务，我又随连队回撤到了南京驻防地。不久，我被调到营部当文书。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就在离我们部队施工地不远的射阳丹顶鹤自然保护区，一位叫徐秀娟的年轻女孩，为了救助幼小的天鹅，不幸溺水牺牲。
傍晚，我来到逶迤的长江岸边，目光穿过浩荡东流的江面，极目远眺，希望可以望见东海边那片荒凉贫瘠、枯燥寂寥的海滩。我对这位姑娘勇敢的、甚至是伟大的行为，充满无比敬意！对她给予大自然和动物生灵温暖的、博大的爱，充满无比敬意！更对她不幸遇难，一个鲜活的鲜花般得生命凋零，而涌起阵阵悲伤。我在心里许下一个愿望，今后要到她的墓前，给她献上一束花儿。
时光荏苒，韶光似水，花开花落无数春。一转眼，我已白发染上了鬓角，然而，往事如烟终不散，当初许下的愿念，如丝丝细雨经常浮于眼，绾于心，几经四季的风雨，始终不减，今日终于如愿成行。
导游姑娘带着我们一行人，坐上湿地保护区内的一辆代步车，颇有意味地先去参观了丹顶鹤人工繁养殖基地，然后登高俯瞰大海边广袤苍茫的盐碱滩，回过头来，再去往徐秀娟纪念广场。一路上，车内喇叭里轻声播唱着悠扬婉转、如泣如诉的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让人不由地沉浸于无限的追忆之中。
走近纪念广场，迎面走来一队队少先队员，她们扎着红领巾、背着书包，一路蹦蹦跳跳，飘扬起来的巾角，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孩童们红润稚气的脸颊。
一尊青春洋溢的年轻女孩雕像，高高地矗立在广场中央。雕像中的她留着齐耳短发，轻展双臂，亲呢地抚摸着环绕于身边的两只丹顶鹤，是那样相依相护、无比地缱绻依偎……导游介绍说，徐秀娟出生于1964年10月，黑龙江齐齐哈尔市人，她17岁到扎龙自然保护区驯养丹顶鹤，曾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做过驯鹤表演。1986年5月，她只身来到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工作，负责丹顶鹤和白枕鹤人工孵化育雏，饲养驯化，为丹顶鹤在越冬地建立不迁徙种群做出了卓越的贡献。1987年9月16日，徐秀娟不幸牺牲，化为了一只“鹤仙”。
“我爱鹤，爱大自然，一走进荒野，一切不愉快的事儿都忘记了。我愿在茫茫荒原上寻找，寻找理想，寻找友谊，寻找生活的答案。”吟念着纪念碑下方镌刻着的徐秀娟的这段话，我感到她一颗年轻的心是那么的清纯透明，其所透出的人生理念，让我感到一时思维放空、灵魂窒息，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旁边的田地里，盛开着不少花儿。我默默地过去，弯下腰，采了一束金黄色的野菊花，走向她的墓地。墓地位于纪念广场西南，被一大片苍松和翠竹环抱着。白色的墓台上，镌刻着“无私奉献”几个大字，像一簇跳动的火苗，鲜艳醒目。墓室后方照壁上，刻着“一个真实的故事”字样，两侧摆放着一盆盆鲜花，在周围树木竹苇的衬托下，显得灿烂缤纷又朴实凝重。
一个如花似玉的生命，静静地躺在这儿33年了。我走上前去，把散发着芬芳香味的花束摆上墓台，怀着敬意和深情对她说：秀娟姐姐，今天我终于来看您了，永远怀念您！随后，我和同行友人并排着向她庄重地行了三个鞠躬礼，表达了心中深藏多年的敬仰与牵念。
墓地前面的纪念廊里，陈列着徐秀娟生前事迹。在一帧橱窗前，我用手机拍下她的座佑铭：荷花生在荷叶中，一尘不染白晶莹；我愿化作花一朵，风吹日晒色更青。哦，这位年轻姑娘对人生的理解及其生活情怀和境界，是我永远的榜样。
徐秀娟在这里工作时间不长，仅1年又4个月时间，但她牺牲后，驻地附近居民不到两千人，有1千余人前来参加追悼会，为她送行。翌年清明，一群丹顶鹤和白天鹅行将飞回北方家园时，它们环绕在她的墓地，久久地盘旋……
听到这里，我感觉眼晴潮湿，便抬头望向天空。远方竟然出现一团红霞，仿佛是一只只翩翩起舞的丹顶鹤。朦胧中，耳畔歌声中的那个女孩，向着沼泽地里的丹顶鹤们走去……忽然，又人去鹤出，幻化成一只红顶素衣的美丽丹顶鹤。
我赶紧收回目光，不愿任由思绪游荡。
我想，就让那个湿冷的秋天远去罢，只要这片高高低低、飘散花絮的芦苇坡，还有这曲折蜿蜒、涓涓流淌的小河依然，徐秀娟所化身的一只只“鹤仙”便一直永在，化成那天地间不朽的灵魂。
纪念廊里，原联合国副秘书长、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伊丽莎白·多德斯韦尔女士为她这样撰文：“为了保护环境，为了保护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的所有生灵，徐秀娟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她的事迹非同寻常。她为救助失踪的白天鹅溺水而亡这一悲剧性事件，使她成为献身自然保护的典型代表。”
看着这一评价，使我想起法国文学家托马斯·布朗说过的一句话，“你无法延长生命的长度，却可以把握它的宽度。”我再一次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不断延伸广度和厚度。
她去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她像大自然的精灵，在滩涂大地上空尽情地飞翔着、飞翔着。为纪念徐秀娟这位护鹤天使，江苏盐城和黑龙江齐齐哈尔市扎龙自然保护区分别修建了纪念馆、纪念碑，用她的事迹，激发更多人热爱大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
岁月更迭，如今这片芦苇坡，已经成为太平洋西岸和亚洲大陆边缘面积最大、保护最完整的海岸型湿地，拥有包括415种鸟类和165种底栖动物，为23种具有国际重要意义的鸟类提供了栖息地。2019年7月，在阿塞拜疆巴库召开的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黄海湿地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全球第二块潮间带湿地遗产。
天幕低垂，寒意阵阵。临别芦苇坡，一阵劲风吹来，将大片大片洁白的苇花吹起，带着毛绒绒的降落伞样的种子，飘满了天空，像雪花般飘摇曳舞。
路旁的音箱里，再度响起那首歌曲，婉转悠扬……走过那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我坐在芦苇坡上，久久不愿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