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

文/苏予希

立春后的一天夜里,他站在阳台喝着茶水,少有的冷静严肃,抑郁寡欢,显得人成熟稳重了不少。我腰背靠在橱柜上和他聊天,轻声细语地说:“其实,我挺心疼你爸的。”他竟然出奇地听进去,目光如水般地看着我,随和地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惦记他,每次回乡下你记着他喜欢吃什么。”

公公今年六十多岁,双耳已失聪多年。他从年轻时就是一位木匠,所以双耳失聪是和噪声有着直接的关系,每次做活的时候电刨巨响,远远的人都捂着耳朵经过,屋里有时嫌吵还要关上窗户。木匠是一种古老的行业,木匠以木头为材料,他们伸展绳墨,用笔划线,后拿刨子刨平,再用量具测量,制作成各种各样的家具和桌椅板凳,工艺品。

二十年前乡下的木匠人是有许多活可做的,有人家娶媳妇就需要做一套家具,有的人家逢年过节喜欢家里添些桌椅板凳,赶上哪家盖房子了,要知道在农村盖砖木结构的房子的时候一定需要一个手艺高的木匠,大梁和小柱都需要木匠来协调。

听婆婆说过去后园里有多棵果树,但公公觉得园子小;果树多会耽误夏日蔬菜的长大。所以他拿来斧头砍掉多余的果树,就仅仅留下一棵李子树,又使它们加工变成木材,建了一个厕所。

那时候家里两三年左右就会换套家具,反正公公会做,邻居的那些女人们总是羡慕的不得了。眼红的还有公公的姐妹,婆婆的弟妹们,赶上家里有新做出来的桌椅,除去送给他们的那份,遇上了还会抢去,原本是要拿到集上卖的,结果家里空空也。给邻里之间做木匠活有的人家根本不给钱,很多次白出力,公公婆婆都是极其老实的人,所以即便是家里有个手艺人,生活仍旧过得一贫如洗。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乡下人的生活水平也都逐渐提高,日子也从过去的漫长开始察觉一天的时光不经过了。公公这样的木匠人开始慢慢减少,这门手艺即将失传,现在盖房子有专业盖房子的人,家具也都从城镇家具城里买,所以像公公这样一批老木匠们开始做起了棺料,这样的副业和别的是不同的,因为谁也不能盼活活的好好地人突然就死去。但因着老天的眷顾,公公做的棺料几乎被一个算命的风水先生买断,一两个月能来几回,大的棺料别的老木匠能卖到一千多元,公公只卖七百元,然而那位风水先生因为是常客,靠着厚脸皮走时还会抱走一个挪坟用的小料子,所有的大小棺料因为木料不同,这种小的也会卖价八十到一百元不等。婆婆哀求地说:“已经不挣钱了,你这人怎么还能自己明抢呢?”公公双耳失聪说话时跟不上节奏,最后也只能认了。

说来那位风水先生也是一个生意人,从这低价买的棺料到客户那边又是高价卖出,当然想挣钱就得对那些迷信至深的人实行恐吓,加上自己身上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可以看到旁人的过去发生的事,使旁人对他产生信任和敬仰。接下来让他们去挪祖坟,最后给他们编一套海市蜃楼让他们期待去吧!

从去年开始我们不再让公公做木匠活了,因他已经迈入晚年,电刨声只会给他的耳朵带来更大的伤害。但他还是选择坚持,做菜板,凳子,碗柜,等等……趁着田地里没有动静,他每日除了饭口时间还是在院子里的偏房中忙着,有时看到那扇门开着,我浑身就开始毛骨悚然,想着里面会有几口画好图腾的棺料,我晚上就更不敢睡觉了。

白天时婆婆讲给我说:“不用怕的,这间偏房里面挺长的,棺料在最里面用东西遮盖着,即使你进到门口也不会看到的。”我心里暗暗回复上百句“我不要进去。”

夏天的时候,公公骑着摩托车载着婆婆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时候两个面板换成了一顶杰克逊的帽子和水果,一进屋婆婆笑盈盈对我说:“看呀!你爸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买了一顶杰克逊的帽子,一把岁数了还想装酷不成,多不实用。”公公没有说话,从进屋那一刻起手里一直拿着那頂帽子走来走去,一副喜笑颜开,神采飞扬的样子,突然他好像想起来什么,公公走到旧衣柜前拉开衣柜,伸手进去变翻找起来,很快从一堆旧衣物中取出一件黑色皮衣,他抖一抖皮衣再次穿在身上配一顶杰克逊帽子,在镜子前他笑出了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顿时朝气蓬勃,满面红光,心满意足地呵呵笑起来。

每逢过年的时候家里很热闹,孩子给一对老人添了很多快乐,过年的前一天晚饭,一大桌子菜。过年的当天,婆婆只是把菜简单的热两样,并没有再做什么,公公在饭桌上对婆婆说:“今天过年,儿媳在这,按理来说这桌上不应该这样简单,不应该呀?”公公说话语调缓慢,每次想说点什么,我们大家的目光都投给他,然后是静等两分钟,他如做赶场的演讲一样认真的构思,话语中嚼字重,常常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有时我们听了大笑起来,有时和公公简单说上一句话,他都是听不到,婆婆就是旁边最好的翻译,她耐心的坐着手势,嘴里也大声的重复那句话,因为长久的默契,公公明白的总会比我们说出去的话。实在不得已时他会自己找来助听器戴上,但是我发现他听我们说话时并不是注视着双眼,而是每次目不转睛注视着我们的嘴型。

婆婆也会对公公的双耳失聪产生焦躁不安的时候,她在公公面前就会把一句坏话说的小声,公公听不到,我们淡淡地哄笑,公公不明白但又不好意思露出没听懂的样子,只能装懂跟着一起笑笑。看着公公的样子有些可怜他,当然双耳失聪后两位老人自然也是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争吵。他年轻时遇事不分青红皂白让婆婆吃了不少家暴的苦楚。后来,我一直觉得我婆婆是位有修养的女人,这样的修养与受过多少知识教育程度无关,婆婆是位说话随和带笑面的人,即使她发自内心不愿意原谅年轻时公公犯下的错,但她依旧能把过往藏在心间,大半辈子始终如一默默地照顾他的男人,洗衣,做饭,下田,还要做他的翻译,遇事时做他的拐杖。还有那一句婆婆的口头禅,成千上万次她带着无奈地微笑对公公说:“你又听不懂,真是愁死人啦!我不和你说了,真累。”公公似乎早已心领神会这句话,就在一旁调皮似的笑起来。

初二姐姐一家四口也会赶回来。于是一张炕里的圆桌不够用,公公就会拿来一张大而光滑的圆桌面放在上面,一下子又大了一圈,我们大家热闹的吃起饭。要走的前一天,我在屋里烧着柴火炖着一只土鸡,我用乡下大锅做菜不习惯,虽是公公婆婆知道这是我打算做好带回城里的,但我自己是有另外的心意,公公不喜欢吃猪肉,但牛肉,羊肉,鸡腿,鸡翅多少会吃一些,所以我打算给他留一半,公公带着他的孙子正在扣着暖棚的屋檐下玩耍。

想到两年前我刚生下儿子在乡下做月子,正逢谷雨时节,人们开始种地了。忙碌一天回来,婆婆进屋先轻轻拉开东屋门往炕上瞧瞧我和孩子笑笑,在看看地板上有多少弄脏的尿布,她麻利地收走准备有时间再洗。这屋子平日里婆婆都不喜欢让公公进,婆婆说公公身上灰尘多,现在又赶上特殊时期,所以他想看看孙子,就自觉地在北屋的旮旯里露出一个头部透过窗户往这边看,我做了一个手势让他进来看,他就在那里像我摆摆手,意思“不了,在这就行”。后来婆婆才说是她不让公公进来的。如今看着他们在屋檐下玩耍,公公一抱上孙子走来走去一个钟头都不舍得放下来,心里别提多美了。

我炖好土鸡,先挑些好肉盛在大碗里,又藏在碗柜里的暗处,想着等我们走后留给他们慢慢吃。

但婆婆已经开始为我们装东西,把目光再次扫荡在碗架里时竟被她看到了,她惊讶一下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怕她不留下反倒紧张起来说:“留给你们吃的。”婆婆说:“不行,不行,我们吃自己再做,院子里还有好几只土鸡呢!你们多吃点,让孩子也吃点。”我开始请求地说:“妈,你帮帮我吧!每逢过年胖五斤,你这几天吃了不少肉,我们带一半就行,孩子小吃不了多少。”这才勉强说服了婆婆。

车子开出堡子上了公路,婆婆又打电话来,电话一通了她在那边又开始哭起来,没有办法只能辙回去把她一起带上,婆婆上车后,公公面色也开始有些不对,眼眶里湿润了,但他很坚强没有哭出来。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袋留下来的鸡肉被公公看到了,又让他悄悄放进了车里,到家后才发现,我心里就是很心疼这样的老人。

公公这样的角色和婆婆是不一样的,女人如果伤心了可以哭一场,想念儿女了可以去那住几天,如果两个人发生争执了,女人可以给男人一些颜色看看,不洗他的衣服,不给他做饭,可以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去儿女家避一阵子,把不开心和儿子儿媳倒一倒。这一切在女人这边看似都是顺理成章的,在男人那就有些自相矛盾了。所以他们冷酷的外表是自己的铠甲,温柔的内心是不能言说的软肋。愈是隐藏,愈是让人心疼。

婆婆在身边住一段时间时,常习惯从二十年前公公怎样对待他时说起,再说到他们在如今乡里乡亲田地里受到的辖制,还有邻居那位黑心肠的人。

我习惯从老人的日常话语琐碎中搜索关键词,有时候婆婆看电视的时候,或是我说起什么吃的,她如果想吃,她会这样问我:“你说的是什么呢?我可能重来都没有见过,它长的什么样,什么味道的,好吃吗?”我便悄悄给她准备买些尝尝,在她这句话说完快忘了,我就会把东西带到她嘴边。

如果她心情不好又开始抱怨过去,我就给她做雪梨百合银耳粥,她没自己做过就会像孩子一样被哄的很开心。给婆婆做菜她是有些挑剔,不吃葱花和蒜,所以我逗她,这仿佛是考验我的厨艺嘛!她的不开心顷刻间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会安慰她,她那辈儿人命都很苦,这世上不止她一个,给她说说我妈的经历,三十几岁丧偶,后来再嫁和继父打了几年的架,我少年时他们的争吵打骂不分昼夜,我妈呢常在继父手里像一只矮小瘦弱的小鸡一踢一扯就倒,我小不敢帮忙,只能哭着求继父放手,晚上他们躺在炕上时还会动手,我就把脸在黑暗中掩在被子里哭。现在两个人都已是半百的人了,我和哥哥都已嫁娶,就剩下他们了终于可以和平共处。

后来我发现年轻的人喜欢比较幸福,年老的人喜欢比较痛苦,她还是习惯把自己看成世上最不幸的女人。但我还是会安慰她,无论过去我们成长在什么样家庭背景中,我们经历过什么,感谢老天的眷顾如今看上去不好也不坏,一切拥有的都刚刚好。

我为什么心疼我的公公比婆婆多,因为女人的情感容易流露,她想吃什么不明说也会转弯带出来,婆婆和我们相处的时间比公公多很多,我带她吃简易的西餐,第一次时她说:“这种东西是不是不适合我吃,是给有钱人吃的。”婆婆一贯自卑的语气。我说:“穷人和富人都可以吃,只要他们消费,不论哪一方在受益者面前都是上帝。”给她点一杯鲜榨果汁,她一定要和我分一半,我劝她慢慢喝,她喝了几口问我多少钱一杯,我嬉皮笑脸对她说:“不到三十元。”她一下子露出苦笑仿佛想把喝下去的吐出来再退回去,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贵,能买多少水果呢!给我一个老太婆喝,白瞎了。”我看着她说:“妈,你们和孩子一样都是宝儿,吃点好的,穿点好的,都无罪。”她就很开心地笑起来。

婆婆和我说一个秘密,她说想去飞机场附近看看飞机起飞的样子,说公公想到动物园里看看动物。我微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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