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中国文人的地位极高,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都树立了丰碑。其流传下来的诗词和散文名句,被历代广为传颂。少时读其名篇《赤壁赋》,被其旷达洗练的文风所感动,但记不起其中的句子。直到去年患病,被迫思考生命大限的问题,重读该文,被一段话“雷”到了: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说这段话当然有其前后的语言环境。话说苏轼与朋友泛舟于赤壁之下,船上有人吹起了呜呜咽咽的洞箫,朋友感慨人生之短暂,联想到雄极一时的曹操“而今安在”,有点惶惶然。苏轼听后就回答道,你看我们身边的水和月,处于永远的消逝之中,怎么看待大自然和人的存在呢?就接着说了这句话。这句话现成的翻译我都不是很满意,试着自己翻译如下:
如果从“变化”(等同于消逝)的一面看来,天地万物的存在从来没有一瞬间被固定下来,处于不停变化和消逝的过程;但如果你从事物不变的一面看来,万物与自己的生命同样无穷无尽,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大家都公认,苏轼的诗词有力求自我超脱的宏大意境。虽然他常有矛盾苦闷的时刻,经常发出人生如梦的感慨,但在整体上他从未否定人生,始终保持着旷达乐观的信念和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维系着这种人生态度的,是他的人生观、世界观。这既是宗教的,也是哲学的。
所有宗教,以及重要的人生哲学,都离不开对生死问题的思考,都要回答终极关怀的问题。孔子采取的态度是入世的、拥抱现实生活的态度,不想深究这个问题,所以他说“未知生焉知死”;但他也表达过类似于泛神论的思想:“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孔子把敬畏天命还是摆在第一位的。比较多地探讨生命和存在问题的是老子和庄子,他们的核心思想就是“道法自然”,主张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不要高估自己的重要性,更不要对生命意义大惊小怪。这些思想与后来曾经盛极一时的佛教思想结合起来后,使中国的知识分子练就了儒释道互补的传统。
苏轼当然是儒生,因为他的一生都追求对中国的地方治理有所贡献,所以不仅留给世人有诗词散文,也有风光旖旎的杭州西湖苏堤。但是他也熟读佛教、道教的经典,深悟其中的神妙。
回到本文所引述《赤壁赋》的那段话。之所以喜欢,首先这是我读到的古文中较为“形而上”的表述。寥寥数语,就说清楚了苏轼对万事万物、包括人这种物种的本质看法。套用一个西方哲学的概念,就是回答了“存在与虚无”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这句话中有一个“主观意识”关照和参与的角度,从而打破了“唯物”、“唯心”的分野。像水和月这种貌似亘古不变的存在,其实“这一刻”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上一刻”的存在。今天看到的水和月已经不是昨天的,而且你在“看到”的过程中也是流逝的过程中,所以“天地曾不以一瞬”。那我们的“主观意识”不去关照与参与,它们连“一瞬”都不存在。但是,人也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撇去人的主观意识,人和万事万物一样,都是永恒的物质存在。人与天地终将融为一体,人来自大自然,最终也会返回大自然。当然,苏轼说这段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诗文将穿越时空,苏轼的存在不是一般的物质性存在,已经是思想文化的存在。
有趣的是,说完那段话后,苏轼继续往下说的话,又迅速转到乐观、现实的频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大意是说,别操那么多心了,眼前不就是美好的景色吗?好好欣赏,好好享受。最后,“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有了后面这段话,苏轼的美学思想就从哲学宗教中凸显出来,天道和人道实现融合和归一,顺天性而达到快乐、释放和解脱。
手书这段话,请教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