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的秘密》

“娘,我不想嫁人!”

“是为你好,乖儿。如今乱世,有个男人傍身,你也有个倚靠。咱们娘俩孤苦伶仃,娘撑不下去了。”

姑娘其实不过二十六岁,哭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却已刻画出老态。“娘!之前王大哥说要娶我,你死活不答应,留我到现在,做一个老姑娘。现在你逼我嫁人,居然要嫁给那个克妻的赵老二,你是要逼死我。”

“周小乖,你王大哥现在在哪呢?”娘冷冷道。

姑娘想起那个在她十六岁上到她家提亲的小伙,高大、憨厚、踏实,是她喜欢的人。可是娘不允,哭闹只让娘下定决心把家从天京搬到太湖边的乡下。启程前夜,姑娘去找王大哥私奔,居然被回绝。

现在想来,王大哥大概早在太平军连年的劫掠中死了,听说去年清军破天京后屠城,王大哥是无论如何也没多少活路。

“乖儿你放心,娘命硬,克死赵老二也要保你。”

嫁给赵老二后,周小乖的日子还是不错的,男人比亲娘更知疼知热。赵老二的三任妻均死在头胎孕期,邻里间就有了传闻,赵老二的种有毒。周小乖的肚子大起来之后,赵老二的眼神又是欣喜又是紧张。

小乖娘倒是只有欣喜没有紧张,成天围着女儿的肚子转啊转啊,像看传家珍宝一样。她养了小乖二十多年,却一点未被时光侵蚀,依然面貌有光彩,体态轻盈莲步摇曳,比女儿更招人三分。

“娘,你的病好久没犯了,真好。”小乖红光满面地喝完猪蹄汤,抹着嘴对娘说道。

“是啊,天京破城之后就没犯过。我现在倒是希望它偶尔犯一下,天天围着你转,我也想歇歇。”

“娘,生了孩子之后,我让孩子做饭洗衣侍候你。”小乖笑道。

小乖临盆的时候,赵老二急得在院里拿手一下一下地捶墙,血染十尺地。东边小乖的惨叫声刺得赵老二六神无主,西边小乖娘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说是犯病了,时不时传出一声闷哼。

“是个男孩!”

赵老二从稳婆手里接过襁褓,扒开看见命根子,喜极而泣。一家三口喜气洋洋地团聚在小乖的床边,小乖娘苍白着一张脸,一步一瘸地挪过来。

小乖急切问道:“娘,怎么突然又犯病了?”

小乖娘疲惫地摇摇手,说:“没关系的,至少过个一年半载不会再犯了。母子平安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你再快给我添个外孙女,凑成一对‘好’,那就圆满啦。”

小乖甜蜜地抚摸着儿子,人世间女子的幸福莫过于此吧。丈夫疼爱,娘亲慈爱,稚子可爱。只是娘的病让她放心不下。小时候,她就屡屡见到娘毫无征兆地犯病,疼得满床打滚,虚汗淋漓,床单枕头都是抓破的道道。但是一天后,娘又跟没事人一样。每次她想出去叫大夫,娘都呵斥她不要去。

儿子大名赵铁牛。小乖娘不喜这个粗俗的名字:“我看赵老二读过两天书,才把我的心肝闺女嫁给他,竟然就给我外孙起这种名字,一听就是种田放牛的命。”尽管如此,她仍然喜悦地抱着外孙在家里溜达,给他讲故事。娘最珍爱脖子上挂的一个玉蝉了,平时都不乐意给小乖碰,竟然允许外孙含在嘴里吮。

小乖忙着给儿子织衣服,也支着耳朵听娘给娃讲的故事。

无论是大禹治水还是烛光斧影,小乖娘都讲得津津有味。小乖娘有一种本事,讲起故事来仿佛她自己亲眼见过一般,把人直听得一会紧张一会又拍掌大笑。

破衣服裁出来的尿布湿了洗,洗了晾,干了再被铁牛的小屁股尿湿湿。小乖娘的故事一直讲到袁崇焕被分而食之。这会儿铁牛都能自己拿着小把儿撒尿,小乖的肚子也又大了。

赵老二这回不紧张媳妇,开始紧张钱袋子了。他出远门送趟货,一个月后死讯传来,赵老二遇上土匪了。

小乖哭得昏天黑地,小产流出来一个已经成形的女婴。小乖娘躺在地上,抱着死婴哭得比小乖还响。

铁牛以他的岁数并不懂生离死别,被家里两个娘儿们给吓得吱哇乱哭。

小乖搂过儿子,一抹眼泪道:“娘,我想好了,我要守着铁牛,抚养他长大娶亲。”

娘双眼一瞪:“家里没男人,铁牛拿什么养。”纤细的腰身扭到门口,娘背对小乖说:“娘给你说亲去,这次给你说个更好的。”

扑通一声脆响,小乖整个人都跪倒在地上,左臂按住铁牛。可怜小娃头顶地,想放声大哭又被扭到口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娘,我要守着铁牛过一辈子!”

娘急忙回来扶起小乖,叹一口气说:“娘不会害你的,你不愿意再嫁人,咱们就不嫁。先把身子养好。”

娘的手掠过小乖散乱的发辫,拿起一把桃木梳,梳开纠缠在一起的发丝,叹着气说:“兵荒马乱的世道,女人家的性命哪里由得自己呢。哪怕是帝王世家的女儿,一条性命也捏在老天爷的手里。”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闯王已破外城。崇祯帝安排儿子们逃出宫去,却逼皇后和贵妃自尽。更为骇人的是,崇祯帝竟然亲手刺死幼女昭仁公主。

讲完,娘轻轻拍着小乖的手,说:“生在帝王家,都是金玉身,为男为女的命都能天差地别。”

小乖抽噎着说:“娘,你讲的不全。崇祯帝的长平公主,就逃过了大劫。她被她爹砍了左胳膊,被朝廷寻回去之后,好生供养着,还让她跟驸马完婚。你看,人生没有过不去的……”

小乖从泪眼中看见娘亲的脸色,吓得把剩下的话活活吞回肚里。

娘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过去许久,娘的眼睛里落下泪来。娘抚摸着小乖的头发,喃喃道:“长平公主怀胎五个月就死了啊,怀胎五个月啊。”

小乖被娘的反常搞得有点怕。悄悄把快睡着的铁牛一掐,铁牛吃痛大哭,小乖赶紧抱着儿子一起哭,整个房间又戚戚怨怨起来。

赵老二下葬的路上,周小乖脸色蜡白,像风里飘落的纸钱。

一队官兵横冲直撞地过来,送殡队伍你推我攘地闪到两边。

待到官兵远去,管丧事的老头把队伍重新扯齐整,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铁牛没了。

小乖吓得不敢呼吸,送殡队伍里哭声全停,一片安静。四下风都止了,纸钱直直落下,引魂幡静默。

管事老头扯着嗓子喊:“架孝的呢?”

架孝的小伙子哭丧着脸说:“我本来手里抱着孩子,不知道被谁撞了腰,孩子掉了。人堆子里看见有个戴孝的把孩子抱起来,就想着等乱子过去把孩子接过来。”

管事老头问人群:“你们谁带着孩子?”

无人回应。亲属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小乖娘走出来说:“我带架孝的小伙子回头找铁牛,队伍继续走。”

管事老头点点头。周小乖木木地转动脑袋,仿佛周遭的一切跟自己无关。两个女眷夹着她往前走,像夹着一个涂了眼睛眉毛嘴的纸扎假人。

墓穴已到。开穴,暖穴,念安葬咒,罗针调向。

该到子孙撒钱,没人。

人群开始骚动,小乖娘和架孝的还没回来。

管事的看看日头,吩咐赵老大把自家孙子领出来撒钱。赵老大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好像没听到一样。

管事的又说一遍,赵老大悠悠地说:“这是我的孙子,没可能替别人撒钱。”

管事的皱着眉头说:“可是吉时到了啊。再不下葬,怕是对整个家族都不利。”

赵老大把孙子往自己怀里揽过去。

旁边的人劝周小乖赶紧跪下求大伯子帮忙。周小乖楞楞的,好像根本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被几个女眷把膝盖直接压到地上。她就跪坐在地上直直地看,也不说话,连眼珠都不动。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赵老大,赵老大尽力假装事不关己,但是脸上隐隐有肥肉抽动。他嘴唇哆嗦一下,刚准备说什么,他媳妇一扯他的袖子,把孙子推出去,满脸含笑说道:

“都是一家人,我孙子给二爷爷撒钱,给二爷爷尽孝了。”

赵老大家孙子也才五六岁,被自家亲奶奶推出人群,不知所措地嚎啕起来。

他奶奶用手绢儿抹抹眼角,跟周遭人说道:“这娃儿多有孝心,知道要给二爷爷尽孝,哭得个泪人儿哟……我心疼得不得了,但是也拦不住他哇。”边说着,用手绢蒙住脸,抽噎起来。

赵老大家孙子在管事的指示下做完全套孝子贤孙的把式,虽然人小行动慢,倒也是一板一眼的很给家族挣脸。

封棺盖顶,赵老二从此不见天日。周小乖被人群推着回到家,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三更更鼓打响,粒米未进的周小乖晕倒过去。

第二天,周小乖在脸颊的剧痛中醒转。还没看清眼前人,又是一巴掌扇过来,肩头随即被人提起来。

周小乖被风一吹,这才看清眼前是赵老大的媳妇。

大嫂插着腰,指着门勒令周小乖赶紧滚出去。周小乖抱住枕头大吼:“这是相公留给我的房子,铁牛和我不会走!”

“铁牛?哼……”大嫂站定外八字脚,满脸通红像一只烧透了的螃蟹。“哼,铁牛已经给野猪拖走了。你个骚货,克死我二叔还克死我侄子。”

大嫂从鼻孔里喷出这句话,话音甫定,周小乖猛地从床上窜出来,手指暴张掐向大嫂。说时迟那时快,大嫂翻着白眼死命掰脖子上箍住的手指,身后的男人赶紧上前一人一边夹紧周小乖的胳膊往后掀。周小乖被仰面按到在床上,只剩两条腿乱踢。

昨天架孝的小伙子站在后面,开口道:“大姐,节哀。你娘跟我昨天返回去找铁牛,看见地上有野猪拖东西的路子,我俩就往里走,结果看见一头野猪在拱一团血肉。你娘扑过去要拉野猪,结果……也被野猪咬……我腿都吓软了,眼睁睁看野猪把两团血肉叼进山里。”

周小乖口里喃喃说不。大嫂换左手捂住脖子,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布,扔到小乖的脸上。

“把手松开,让她睁开骚眼睛看看证据。”大嫂咬牙切齿地说道。

小乖用右手指尖拈起脸上的碎布,布张撕裂的毛口刮到眼睛,让她终于流出了眼泪。小小的莲花刺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纳上去的,针脚熟悉,是铁牛的小衣胸口的图案。莲花已经浸满鲜血,一股血腥味弥漫在小乖脸上。

两个男人拉起小乖的胳膊,像犯人一样架住胳膊往门外拖。小乖抱住门框,手指死死地扣进墙皮。

有力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小乖的指头,小乖突然暴起咬向身边的人,一口下去不肯松口。被咬的人又摔又踢,拳头轮番砸向小乖的脑袋。

门外突然响起数人说话的动静。一个穿戴齐整的男人跟在人牙子身后进来,背后有几个长工。

“这不是孙老爷家大管家嘛。”赵老大家媳妇又惊又怒。惊的是来人是当地一霸孙独眼的管家公,赵家平素从不招惹孙家,看见孙家轿马都绕着走。怒的是自家家里教训骚狐狸媳妇抢家产,被外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围观了去,名声传出去不好听。

但是孙家管家不是她好招惹的,面子上的笑脸还是要做足。

人牙子抢上前去,从男人手里抢出周小乖,撩起头发一看,重重地“哎哟”一声。

周小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上还滴着血污。她原本就因为连日的事情憔悴枯槁,这么一闹,简直像个鬼。

人牙子是个伶俐的老婆娘,生怕生意坏掉,赶紧数落赵家大媳妇:“好好的漂亮小媳妇,好歹现在还算是你家人,折腾成这样算什么事?就算马上不是你家人了,也不能这么折辱,让孙老爷看了会怎么说?”

赵家大媳妇愣住了,这小媳妇跟孙家有什么关系?赶紧扯住人牙子到一旁嚼耳朵。

人牙子说,孙独眼纳了十房姨太太,没一个能生儿子,女儿倒是成灾,所以孙独眼想纳一个有本事生儿子的女人。周小乖生过儿子,找大师看了八字也是能生的命,所以就跟小乖娘谈妥了,把周小乖卖进孙家,今天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赵家大媳妇琢磨着这事不太对头,但是如果自己把钱拿走把人交给孙家,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简直老天开眼。赶紧眉开眼笑对人牙子说:“这丫头昨天没了儿子和老娘,只剩下倚靠我和她大哥。既然有这等成人之美的事,那就赶紧吧。”

手里握着人牙子塞的银子,赵老大媳妇高兴地挥挥手,带着人退出屋子。孙家人七手八脚地捆上周小乖,塞进轿子。

到了孙家,周小乖被几个婆娘拉去洗干净打扮起来,胭脂染得雪腮如醉,尽管憔悴得不成形,仍是别有动人的可怜模样。

周小乖没有再哭闹,她太疲惫了。孙家待她还不错,吃食可口穿戴舒适。过了一年,周小乖又有了身孕。

秋高气爽的一天,小乖在院子里挺着肚子纳鞋底。蓝如澄镜的天空底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提着小包袱向门口走来。

小乖很快就见到这个女人。皲裂的嘴唇和晒黑发干起皱纹的皮肤,不变的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一双眼睛。

“娘!”小乖撑住藤椅一下子站起来,满怀的重量坠得她又重重跌回去。眼前发黑,心里透着慌张的欢喜。

小乖娘蹲下来,环抱住小乖,把头轻轻靠在隆起的肚皮上。小乖抱住娘的脑袋,眼泪冒泡似的往下掉。

娘说她被野猪叼走后昏迷了。醒来时,身在一堆乱草丛中,双脚骨折,胳膊上一大块肉被撕裂。她忍住剧痛往外爬,爬一段就受不住,半晕半醒好一会,清醒了再继续爬。最后一次,她醒过来爬了两步,就磕在一块石头上,脸陷进草地再也动弹不得。再次有知觉的时候,她觉得身子晃晃悠悠的,非常有节奏,依稀像小时候的摇篮。她被贩大米的船家救了,一年之后身体好转,船家要路过这片地区,她才找过来。

小乖只管淌眼泪,心里一片模糊。赵老二没了,铁牛没了,娘还在。这,终归比最坏的结局要好多了。

小乖娘的鼻子眼睛也是红红的,她轻声说:“乖儿,委屈你了。”

小乖又翻起无限心酸,一口气没喘好,哇地吐了娘一身。娘皱眉看了一眼身上,再看看小乖的肚子,脸上泛起温和的母性,说道:“我刚刚听见胎动,孩子摸起来结结实实。”

孕期的小乖有了娘亲的陪伴,虽然心里有底气许多,但是原本想忘记的过往却时时浮起来,搅动她的痛苦与疑惑。

铁牛没得蹊跷,对于小乖被卖进孙家的事,娘亲说自己一概不知情。小乖后来才打听明白这边的风俗,一个男子如果无后,那么为他在葬礼中做孝子贤孙的宗族子嗣,就可以充作后人,继承一切财产。小乖痛苦地想,宁可赵老二身后没啥可图,只要娘俩在一起就好。多企望这一次怀的孩子,会是铁牛转世投胎回到自己身边,做娘的一定会好好保护他,不离左右。

还有娘的老毛病,会毫无征兆地发病,无论是路头还是床上,发起来就会一个人痛苦数个时辰。小乖小时候,娘的病发得多,近几年却只发过一次,就是小乖生铁牛那次。不发病了固然是好事,娘的身体经过此番折腾,已经不如从前,经常神情呆滞地自己坐着。她担心娘的身子。

第二次临盆,恰逢九月九,时间比预计早半个月。孙家上下集体出门游玩攀山,只有小乖、小乖娘和几个闲散佣人在家。

一碗鸡汤喝到一半,腹里突发一阵动荡,宫缩的感觉强烈起来。裤子上洇出血水的痕迹,娘跌跌撞撞地扶小乖躺到床上,捂着肚子出门喊人,佣人王嫂进来帮忙。努力一阵,小乖突然感觉孩子脱出身子里,紧跟着响起哭声。小乖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心情比上一次松快许多,孩子一出来,绷紧的弦松开,稀里糊涂地睡着了。睡过去的刹那,耳畔有人说道:“是个男孩。”

再醒过来的时候,全家人都喜气洋洋地围在小乖的身边。孙独眼抱着孩子,那张平素凶相的脸上竟然挂着两滴浊泪。

“太太醒了!”有眼尖的佣人看见小乖睁开了眼。太太?连自己平时十一姨太的称呼都变了。 “母凭子贵”,她满怀骄傲地想。

吵吵嚷嚷地贺完喜,孙独眼带着众人退出房间,不再继续打扰他们。小乖仰面看看娘,发现微笑的娘脸上满是疲惫与苍白。

“娘,你又?”

娘点点头,掏出帕子拭去头上的一层虚汗,从王婆手里接过孩子看了几眼,递给小乖。

小乖这才第一次看见孩子的脸。

她的心沉了下去。

婴儿的脸红红的皱皱的,脖子后面有一块青斑。他闭起眼睛安静地熟睡着,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是这张脸让小乖觉得格外陌生。晕过去的一刹那,她隐约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比这个孩子小一圈,胎发更加浓密。

小乖没有对别人说。她一边奶孩子一边暗暗观察周遭,越发觉得这孩子眼睛、鼻子、神态根本不像自己,也不像孙独眼。孙独眼倒可能是被喜得麟儿的激动冲昏了,指着孩子的眉毛说跟自己一模一样。

除了对孩子的疑问,小乖觉得娘也越发可疑了。娘经常出门两三天,问她去哪里也不肯说。娘出门和回来的时候,虽说看起来穿的是同一身衣裳,但是小乖注意到并不是同一套——针脚和破损来来回回不一样。

比如一样花色款式的粉底镶紫边彩绣夹袄,总共有三件。小乖在娘的衣橱里查过,这三件从来没有同时存在于这个家里过。

小乖冒出一个惊到她自己坐立不安的想法:娘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小乖越琢磨越觉得是这样。娘竟然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莫非跟自己的生父有关?

小乖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父,小时候问到,娘就说他死了。去邻居家串门,邻居们都说她们娘俩是后来搬过来的。

小乖奶着孩子,心里盘着自己的打算。断奶后的一天晚上,小乖发现娘又在收拾东西。

小乖不动声色地回自己房间,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第二天娘出门的时候,小乖悄悄跟了出去。

娘从镇子大路拐上村头土路,又走了里把远,钻进山里。娘走得很快很稳,明显对路很熟。小乖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一不小心就被拉拉藤扯住裤腿。小乖又想起一处不对劲来,娘生了一双天足,却一定要小乖裹脚,裹好脚之后又多年不放她嫁人。

小乖头疼起来,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景色。看不到有人开辟过的路,只有一丛丛被压倒的灌木和时不时耸动的草窠,提醒她这里是生人勿近的无人之地。

娘消失在前面的山坳里,小乖跟过去。终于找到一处开阔点,探出头再往前看的时候,娘不见了。

小乖坐下来想守株待兔,半晌过去娘也没再露面。小乖只好掏出大饼,边嚼芝麻边打量周遭地形。这里都是丘陵,山不高但是因为没人开过路所以爬起来费事,山下面被浓绿枝叶掩盖。啃完大饼,小乖看见左面山壁上长了一棵野苹果树,半青半红的果子看起来汁多肉厚。小乖收起东西走过去,爬上树想够靠近山壁那边的果子,却看见藤条灌木掩映的山壁里有点点光。

小乖爬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戳过去,是空的。

小乖用树枝挑出一个缝,慢慢钻进去。

洞里有一扇石门,没有钥匙孔也没有锁,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块。小乖用手摸摸门,触感让她很诧异,不像石头一样冰凉,又不像木头一样有纹理。小乖用手掌推一推门,门纹丝不动。她泄气地退几步,门突然滑开了。

小乖踮着脚走进门里,一条走廊出现在她眼前,两边各是一排黑色的门,光滑没有锁眼也没有搭扣。

走廊的尽头之外,突然响起脚步声。小乖心下慌乱,伸手想把身边的一扇黑门推开。手掌接触到门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小乖急急点着金莲碎步闪进去。门外的脚步稳稳地向前,小乖听得分明,这正是她从小听到大的娘亲的脚步声。

脚步消失在远处,大概是出门了。小乖侧耳倾听一会,心中的石头略略放下,又不太敢贸然开门出去,便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屋子不大,摆着一个书橱、一张镶嵌绿色石板的木桌、一张木头椅子。木桌上有墨锭、砚台、毛笔和宣纸。小乖跟着娘认过字握过笔,知道这是一间书房。

小乖向书橱里望进去,摆了几排史书,远至山海经,近至太平天国。小乖倒吸一口气,太平天国被灭后可算是忌讳,这里头保不齐有大半是禁书。

史书的最后,插了几册本子,像是小时候娘给她练字用的那种。小乖抽出一本翻开,娘熟悉的字映入眼睛。

记述了一个女人身上极其陌生可怕的故事。

她睁开双目,立刻闭上,微弱的光线都令眼睛刺痛不已。

疼痛的泪水从眼球后涌出,被眼睑往干渴欲裂的眼球上抹匀。

从死亡到此刻苏醒,过去多少岁月了?还是她只是昏过去了?

不,她的确是死过了。刚才的一瞥,这口冰一样透亮的棺材外面蒙着厚厚的灰尘。她躺进这口棺材的时候,棺材和这间屋子是洁净无尘的。

手指尖的意识在复苏,脚趾头有一点麻,身体仍然属于她,一个有血有肉,胸腔里有搏动的身体。

感情也在复苏,她意识到。

一种狂喜,席卷而来,温暖了棺材中弥漫的冷意。她握紧右手,里面有一片光滑趁手的玉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把它按在棺材盖上。

棺材盖咯哒咯哒地向后退去,她被吓一跳。声响和光线,刺激着她,她觉得不舒服。

是非常的不舒服,熟悉又陌生的痛楚。下体疼痛,一如她当年生第一个孩子时的痛到晕厥。她躺在棺材里细细体会。除了熟悉的撕裂疼痛,还有点别的,比如生命枯竭的无力感。

她不及细想,叠加的痛感突然整个褪去,干干净净。她还是那个刚从死亡中回转,虚弱的她。也只是虚弱而已,并不疼痛。

有点费力地坐起来,腰部发虚。她环顾四周,灰尘在清冷月光中飘摇,屋子里一排排冰冷坚硬的白色箱子和黑色管子,她看不懂,也不敢碰。窗户下摆着一个香案,上面冷冷清清地放着一个香炉,一卷香撂在一边,两个牌位倒得不成规矩。

规矩她记得。隔壁屋子有她复苏后需要的吃食和学识。在这间冷森森的屋子耽搁太久,对于已是活人的她并没有太多好处。

她撑住棺材板子站起来,光脚光身拖着步子走到门口。门板光滑无锁痕,她伸出左手贴在门上,一推不动。她愣了一下,门却自己滑开,一间无人但暖和的屋子出现。

穿戴吃喝完毕,她利落地收拾好自己,在黄花梨绿纹石面酒桌上翻开一册书卷,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她记得自己死于明永历三十五年,用更拿得上明面的话说,是康熙二十年(1681年)。而书卷已经记录到道光十五年(1835年)。

死了一百五十年,外面怎么还是满人的世道。她周康宁不喜欢满人的世道。

她推门出去,清新的山风和阳光恍若昨日。她收拾收拾东西,下山去了。

反正现在她几乎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她做起事来也就不太在意时间的消耗。她花费四年的时间去寻觅她的孩子们的踪迹。她有些气恼祖宗们的规矩,家谱都是依照男人的血脉而修的,而她偏偏就不在意男孩子们都流落何处。她找到三个女儿们的墓穴,一个在金陵,一个在姑苏,一个在湖州。每找到一个女儿,周康宁都会提来一壶黄酒四碟小菜,席地而坐在墓碑前,跟女儿亲亲热热地分享一壶温酒。

她又找到了外孙女们的墓。认识的,洒一杯酒;不认识的,看看也就算了。

一代一代地查下去,她终于查清了活着的所有母系血脉的孩子。

门外突然又传来脚步声。小乖慌乱地站到门后,祈祷不要被发现。

这次的脚步声有点复杂。除了娘的脚步,还有一个小孩子蹒跚的步履。

小乖的心狂跳起来。小孩子的脚步,会不会是铁牛?

一个咿咿呀呀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来,小乖的心沉了下去。

娘的脚步已经走过去了,小女孩却在门口跌了一跤。小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小心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猝不及防门开了。

小乖一个不稳跌出门外,脑袋磕到地的瞬间,小女孩伸出的手还悬空着。

当小乖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被绑在椅子上,绑得严严实实的。

娘坐在对面,面带微笑。

小乖颤颤地喊一声:“娘。”

“既然你见过女儿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小乖两眼瞪圆:“什么女儿?”

“刚才那个开门的小闺女,就是你的女儿。”

娘把脸贴近小乖,微笑着说:“你跟孙独眼生的,真的不是你奶一年的那个带把的小东西。你早就知道了,真不愧是我的孩子。”

小乖尽力往后缩,憋出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娘一扬手里的本子,笑道:“问题太蠢,重问。”

“你……你……你是周康宁?”

娘笑着点点头。

小乖的心里顿时堵住太多疑惑。那么自己是谁?真的是这个周康宁的女儿吗?

娘问她:“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长平公主的故事吗?”

小乖点点头。长平公主是明末崇祯皇帝的女儿,死里逃生后被清廷嫁给明朝时候就指定好的驸马,怀胎五月的时候死亡。

娘摇摇头,说:“我给你讲的都是正史。可是,正史哪能全信呢。”

于是她开始讲述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长平公主被崇祯皇帝砍断左臂后,被神秘人救醒。公主愤恨自己的父亲,女儿全部杀死,儿子却好生送到城外逃出生天。神秘人给了她一个靠女儿翻盘的承诺。

神秘人让公主生出了一个可以永远活下去的女儿,就是周康宁。

然而永生是有代价的。周康宁在第一次死亡后,她的女性一系的后裔必须同时存活两百人,她才能从这里的棺材中复生。复生后,只要同时有五个女性一系的后裔同时存活,她就可以继续逍遥。

周康宁与这些后裔有特殊的血脉联系。一旦这些后裔中的女性分娩,她也会感受到那一刻的痛苦。

娘不言语了,小乖却开始后背发冷汗。难怪自己分娩的时候娘都会发病。但是,其他的女性呢?为什么这几年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娘眼神一凛:“都死了。现在还活着四个男人,两个女人。”

小乖明白了,自己和女儿,就是那两个女人。但是,为什么要把女儿换掉呢?

娘笑道:“傻闺女,不然你日子不好过啊。”

小乖眼眶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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