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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一个早晨,天刚刚有些亮光,老奶奶穿好衣服,趿拉着拖鞋,下了楼。
她到一楼顿了顿,又返身上楼,楼道的灰尘再次漂浮起来。她咳了两声,去掏钥匙,没有,右手只摸到钱包。她又动左手,似乎有些异样,她低头一看,那把老旧的钥匙正攥在手心。哎,我这可怕的记性!她在心里埋怨自己。
她又打开钱包看,其实所谓的钱包,就是一包掏空了里面纸巾的包装袋子而已。里面有一叠零钱,最上面是一张一块的,她把那双老花眼仔细看了一大阵,编号后三位是937。
昨夜下过雨,四处都很潮湿。她转过两道弯,来到一处有几步台阶的小坡。一个四十五十多岁的妇女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的箩筐里有莴笋、萝卜、大白菜。都水灵灵的,早上刚从菜地收拾出来的样子。
她抓起一只大萝卜,仔细端详。她从萝卜梗子被割断的地方闻到一股隐隐的辛辣,这只萝卜通体白嫩,分叉的地方都削去了,只漏了两三只并不压秤的短须。
她在手里把它掂了掂,沉甸甸的。她把它放下来,又去扒拉筐里的其它萝卜,细细地看过一遍,感觉还是最先看的这一只更好,她把它递给了摊主。
一斤八两,六毛五一斤,一块一毛钱。摊主利索地上秤,把秤砣抹到最平衡地位置,报了数,把萝卜装进一个浅蓝色的塑料袋里。
哪能这许多呢?她谄笑着,脑子里又想不出什么说道。
这时一只蝈蝈从白菜堆里低鸣一声,蹦了出来。
她急急地抬起右手,指着蝈蝈蹦走的方向,嘴唇蠕动:你看,这还有虫子在飞呢!
摊主把装萝卜的袋子放在地上,没有理她。
她斜瞄了摊主一眼,蹑手蹑脚地扒拉下几片莴笋叶,给几片煮面吧。她对她轻声说。
她把那几片莴笋叶塞进袋子,筐里有一根很高大的莴笋,把头戳出了筐外。她拧下那只莴笋尖,也塞进了袋子。
给一块吧,她笑眯眯地说。
老奶奶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哆嗦着把937递给了她。她把它装进一个大什么的塑料袋,跟一帮油乎乎菜兮兮的钱躺在一起。它想翻过身子,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但受不了那些味儿,也就不再动弹。
遥想它到老奶奶身边是上周六的时候,一个白衣白帽的人把它从箱子里取出来,跟其他几张零钱一起递给她;同时还给她几盒降压药。
这一周时间它过得简单而安静,老奶奶总是很早起床,两天买一次菜,都是到同一个地方,除了递出去的钱跟今天不一样,其它购物情节千篇一律。不知道她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墙上挂着一张老爷爷的大照片,头发不多,额头大部分露在外面,和蔼地笑着。房间里有什么书,首页的下方都是某某教育出版社;但老奶奶有些时间没有打理它们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毕竟是年纪大了,上下楼都越来越吃力。
周末的时候,她的老人机响起来。她快速地掏出它,摁了通话键,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她脸上的肌肉变得活泛起来,皱纹被赶去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嘴角也微微上扬。
好,好着呢!有钱,东西都便宜着呢!……挺好,都挺好!
电话挂断,屋子重新回到一片寂静中。
这是一间修好不久的两层砖房,就在离河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影响了它的进度,房子都没有粉刷,露出红砖和白色的灰浆。地上是简单的水泥地面,有些滑。
外面是大片的菜地,有萝卜芹菜莴笋,葱、蒜、芫荽。一只黑狗在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溜达。
怎么又没电啦?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在吼叫,是不是这个月又没交电费啊?
她心里一惊,今天确实忘记这茬子事了。她摸出手电,找出两桶泡面,浇进去开水;盖了盖子,各压了几头蒜,等它泡好。
叫你搞清楚手机上交,就是不听,还天天跑城里。他一边抱怨,一边吸溜着那桶面,面汤透出的特有气味在黑暗中飘扬。
第二天,她早了一个小时回来,去了镇上的供电所,把937和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一起递给了一个窗口。
它来到一只大铁皮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一摞跟它一样面值的钱。它跟它们说话,没人理它;它推了推旁边的一块,那钱如同冬眠一般,了无声息。
它吓了一跳,难不成它们都挂了?
外面传来一声欢笑,哈哈,终于查到了,这一笔少记了一块呢!这下账就对上了,终于可以下班喽!那人伸了下懒腰,在电脑上插了一格,输了一个“1”;它感觉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拽了一把,离了箱子,进去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里是钱的海洋,遥远的地方是一座座一百的钱山,更远的地方有两百。它问旁边的一块,为啥外面没两百的纸钞啊?嗨,还没投放呢!那钱告诉它。
我们,我们的身体呢?它奇怪的问旁边那些钱。嗨,有这号就行了,现在谁还去用那些纸呢?一旁的钱年轻不屑地告诉它,你是从小地方来的吧?一旁的钱大婶问它,它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张一块的咻地飞过来,它气喘吁吁,骂道,妈的,今天又说是利息,折腾得没完没了!
第二天,那钱又咻地来到这个地方,他奶奶的,今天又说老子是滞纳金,没完没了,折腾,可劲儿地折腾!
第三天,在937怀疑它是不是还会来的时候,那钱又咻地飞了过来,奶奶的,老子啥时能成为本金呢,实在不行,灰(非)法收入也行啊。
后面就好多天没见过那钱,它问了一旁的钱爷爷,它捋着胡须告诉它,只要是非(灰)法收入,就不会到这里了,会去单独的世界。
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这天一道电光闪过,它跟一帮小伙伴一起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它们看了看墙上的账户名,是一家XXX科技公司,科技那前面的字,不认识。
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掉得差不多的老头坐在一张桌子前,双手在键盘前敲着,噼啪作响。
嗨,销量太差了,可车间的小伙子们还是那么努力工作。一旁的女人叹了口气,对他说。那些额外奖励还给么?这个月的。
那男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瞬间又恢复了年轻时的幽默感:给个毛线!你没看我转到这张卡上的货款,一块的都转过来了!他指着937的脑袋,连续敲着。937感觉脑门子被敲得生疼,它在心里默默抱怨,这关我啥事儿呢?我就是一块钱而已。
这些加班费,你看……女人把一摞纸递给男人。
嗨,这种四十多分钟,五十多分钟,凡是不满一个小时的通通抹掉!接近二十块呢,一小时!大行情不好,差不多就得了!能抠一点是一点!
可我们以前不这样啊,女人似乎不服气。
哎,以前,以前老张还人模人样呢,行业谁不敬仰?昨天在市中心被人堵了,眼镜都砸飞了!准光头老头愤愤不平。
不是不让暴力逼债的么?女人望向他,声音小了很多。
哼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啰。
诸葛的货款这几天会回来么?他问女人。
应该没问题吧,但现在……女人很犹豫,不知如何作答,能详细阐明她的理解和担忧。
那我把这月租金付过去了,男人把头转向电脑屏幕,去敲密码。
墙上有一块匾,好像是诚什么金,937还没琢磨透的时候,就跟着一大山五十一百二百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年老的女人坐在面前,满头黑发透着染发剂的清香,两眼炯炯有神,双耳扎着耳钉,脖子上挂一串珍珠玛瑙,闪着光。
她面前放着一个摸得有些发黄发卷的本子,用一只黑笔在最新的一栏划了个勾,便翻到了下一页。她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等待声。响了一分半,没有接通,她又拨了一遍,眉头明显皱起。
最后一声响完,还是不通,她用笔在那页打了问号,喝了一口水,翻向下一页。
937扳着指头数,一连过了一千多天,自己硬是没有挪过窝。
它很好奇,它去看那个账户名,上面三个字:郑其力。后面有七八位数的余额;它再往后望,是一串利息。
看来是出不去了,它在心里暗自纳闷。旁边一位钱爷爷满头白发,好奇地问它,你啥时候进来的,怎么那么小啊?
快三年了,它沮丧地回答。
嗷,那不算什么,我都在这里九年了,利息都好几毛了。钱爷爷摇头晃脑,透出一股子钱味。
九年?那不要命啊?937蹦了起来,胡乱嚷道。
也不尽然,钱爷爷捋着胡须,道:我跟上一任主人跟了十一年;看着他从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白手起家,租门市做生意,帮助别人。他脸上洋溢着惬意的笑,然后去县城买了房,把老人不定时接过去,多好的一家人啊。
那倒是挺好,可我们这个地儿,死水一潭,好烦闷。937嘟哝着。
那我们这儿的钱最多是去哪里呢?它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身旁的钱爷爷。
张逸情!钱爷爷告诉它。
张逸情是谁?它好奇地问。
张逸情是郑其力的独生女儿,郑其力是她妈!
过了一个月,它果然同两万块一起被划给了张逸情。
省着点儿花!钱也来得不容易,家里总是要自食其力的。郑其力对她语重心长地说。
要不是那兔崽子丢下你不管,我也不用操这么多心。郑其力开始念念叨叨,给你说了,那种凤凰男不行,不行,你非得寻死觅活的。找男人,总得要门当户对。你这一天天,不是麻将,就是没日没夜的花天酒地。孩子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得了……
好了好了,我下周就去澳洲度假,过完年再回来,免得在你眼前晃你看不顺眼。张逸情说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上了楼。
这时,郑其力才发现,其实她们娘俩一个礼拜最多能见三次面;张逸情的生物钟跟她的截然不同。
张逸情三十多年前结过婚,对象是内地的穷娃子。他们是同一所大学毕业,那男的姓廖,高大、帅气,是个学霸。张逸情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郑其力可不这么看,过日子么,还是得找低调些的,有实力的。她所说的实力就是金钱。
婚后生了儿子廖秋生,也算是给老张家续了后。不知是秋生他父亲受不了老太太啰嗦还是真如老太太所说的移情别恋,廖秋生一岁半的时候,他父亲去了北欧的科研院,再没有回来。老太太极力劝她改嫁镇上老王家的三儿,别人家多好,收着租子,产业遍布港澳台!但张逸情终究不乐意,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好像也好些天没看到秋生了,她在心里想。这时,保姆秀英给她提了鞋子过来。赶快换上,都快开牌了!秀英急促地催她,毕竟每天下午的几圈牌是雷打不动的事情。
廖秋生按了电梯十九楼,出门左转,掏出钥匙开了1906的门。袁莹莹穿一身蕾丝吊带睡衣,地上开着小太阳,正靠在床上打游戏。她扎着马尾,性感且青春洋溢的身子在窗帘的摇曳下,透着迷人的色彩。
她起身走向冰箱,给廖秋生取出一瓶茶饮料。他拧开盖,抿了一口,放到一旁的桌面上。
最近都不怎么出门么?
嗨,降温了,难得换衣服,我的小太阳续命吧。袁莹莹的手机上战事正酣,没有抬头看他。
他脱了衣服,走过去,坐在床上,搂住她……
吱呀声正紧的时候,袁莹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转头看了一下,显示是快递。袁莹莹摇头,示意不要管他。
他们认识在这座高档小区楼下,他在给小表妹遛狗,一只拉布拉多。她也在遛狗,是大学同学的萨摩耶。两只狗拥到了一起,奔跑打闹;人也慢慢熟识起来。
她毕业于本市的一所专科学校,那时刚开始工作,上过几个月的班,经略了所谓社会考验。
王松是她的高中同学,差几分考上大学。这个名字太有男性特征,所以她把他在手机上存为快递。
强子喝过一大口白酒,得意地问王松,怎么样,没接吧?他们的这座城市太冷,今天哥儿几个打了火锅,喝点吃点,热闹热闹。
厂子里没有充足的加班量,王松确实和强子在兼职跑快递。
或许忙吧,王松也喝了一大口,从锅里夹起一块毛肚,扔进嘴里。毛肚很脆,在他的牙齿与舌头之间吱呀作响。
我说啊,强子有些酒上头,面红耳赤,你也得自己多存点,别老给那个女人花,这人心,他看了王松一眼,他表情很平静。这人心隔肚皮,你俩半年也见不上一次。他继续说。
哪能呢,莹莹说了,去年初的那一千,今年过年就还回来。他一边说,一边去开酒。
一千?你转给她不止两万吧?强子说个没完。
一旁的两个人,看他喝得多了,连忙打岔,别老提一个事儿不放,看今天这酒菜多好!大家便转移了话茬子。
廖秋生穿好衣服,出了门,砰地一声,带上了1906的房门。
他出了电梯,在一棵罗汉松前停下,掏出了手机。他发出一条语音:妈,这月零花钱还没给呢?
过了几分钟,屏幕一亮,显示收款一万。
他又把手机凑到嘴边,一万哪够呢?海鲜自助餐都涨价了呢!
937便和另外1999一起来到了廖秋生的账户。
有两位一起玩的伙伴出了国,一个去了西欧的一家皇家学院进修;一个去了中东考察原油,廖秋生的时间愈来愈难以打发。
袁莹莹的身体也变得乏味,他已经没有了更多兴趣。过完元旦,他最后一次去了那座小区。一番云雨,他告诉袁莹莹自己有事,以后恐怕不能再来了。她很平静,没有说什么。
这里的租金过去交的一年,是到三月底。她听着,还是没有说话。
他出了门,在电梯里,他掏出手机,找出了她的头像,输了个转账金额,五千。他顿了几秒,把五改成了八,然后看着屏幕上出现一个绿勾。
937那天发现,它头上的账户名不再姓廖,而是变成了袁莹莹。
王松回到老家是腊月十八,这是一座陕南小村,寒风跟刀子一样从脸上削过,很是生疼。
他好几次,打算问袁莹莹啥时回来,他总想让双方父母碰个面。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但终于没有鼓起勇气,自个儿也不知道为啥。
十九的早上,一条到账信息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一千块。他马上发消息,问她啥时回来;但信息没有发送成功,屏幕上显示,请确认你们的好友关系……
937是二十三才发现自己头上的账户名变成了王松。它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块,钱爷爷告诉它,金钱这个东西,就跟人的身高,花儿的颜色,夏天的气温……一样,钱来钱往,再自然不过了。有所悟,有所求,有所干,该给你的,我们金钱家族哪会少你一块?懒散了,没了德性,缘分尽了,一分一毫也不会再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