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线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没人知道那位纳闷灾民为什么不食肉糜的白痴皇帝司马衷有一种特异功能。他是这么知道自己有这种特异功能的。

        一殿前甲士跪在他面前,双手托起一只黑紫色的大木盘。一边的楚王司马玮抑制不住踌躇志满,慢慢地斜着向上,拽去托盘上的红布,露出一颗长在盘底上的人头,死羊一样的眼睛茫然地睁开一半,张开着的嘴像是打呼噜时还在努力吸进去一口气,嘴巴深得探不见底。盘底与脖子的交界处,是一圈儿洇染开的红线。他习惯性地慌忙站起来作揖:太傅。但太傅显然忙着要吸完那口气,没搭理他。他正尴尬着,听见咕地一声讥笑,慌忙循声望去,是站在托盘一侧,用指头搓捻着那块儿红布一角的司马玮发出的。见他看他,就强忍住笑,说:陛下,他已经死了,然后调侃地看着他脸上有什么反应。这时,他看到司马玮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儿和托盘里太傅杨峻的脖子上一样的红线。他猛然想起来,半年前,他就看见太傅杨峻的脖子上有这么一圈儿红线!他紧盯着杨峻的眼,问,太傅,刽子手是不是照着你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把你的头割下来的?

        又一声咕咕的笑。他抬头。司马玮轻薄地看着他说,陛下,他永远也不会说话了,因为他的脑袋永远回不到他的脖子上了。他这才知道人掉脑袋是怎么回事了,赶紧闭上眼,跌坐在龙椅里。

        陛下。是司马玮在叫他。他睁开眼,垂着眼,不敢看司马玮,发觉眼前的托盘和人头都不见了,长出一口气,浑身释然,心想:以后再不用听这老家伙在耳边聒噪了!一边听着司马玮操着一口他半懂不懂的话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司马玮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又想到了托盘上杨峻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奇怪,怎么人头离开脖子就不会说话了呢?忽然,杨峻的头到了司马玮的脖子上,司马玮的头到了托盘上,他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司马玮,认定那张嘴在说话的,确实是司马玮的头,才长出了口气,不知怎么,又认定司马玮的头只是安在他的脖子上了,而不是长在了他的脖子上——一个安在脖子上的头,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这多好玩啊!呵呵,如果我推他一下,他的脑袋不就滚落下来了?不不,一股风吹来,他的脑袋不就……不不!让太监用给我扇风的芭蕉扇一扇,呵呵……他强忍住笑。

        陛下。他应了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司马玮。那圈儿红线格外醒目。他想到太傅杨峻昨天还对他耳提面命,他的那股口臭味现在还残留在他的鼻腔里,而现在却身首异处,那么司马玮……就是这时,他确信杨峻死了!他刚才看到的确实是杨峻的人头!忽然,他意识到,现在是一个就要死的人在和自己说话!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司马玮说什么,他都嗯嗯,直到司马玮说,陛下也累了,今天的朝会就到此为止吧,陛下请回。他如遇大赦,急忙往后宫走。刚走出大殿通向后宫的那扇小门要松口气,却见皇后贾南风叉着腰早候在了那里。尽管他比这个又黑又瘦的丑女人高了一头多,但分明贾南风是巨人,他是个侏儒,战战兢兢地听她呵斥他,怎么能司马玮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呢?怎么能轻易就把大权交给人家呢?你应该……他脑子里嗡嗡响,不明白和司马玮好得要穿一条裤子的贾南风,怎么忽然就翻脸了。他只是顺从地点头。

        贾南风终于冲他恨铁不成钢地一摆手,他慌慌张张地往寝宫走,忽然明白了什么,问跟在身边的太监:你看见楚王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没有?太监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啊。他直视着太监的眼睛,直到认为他没说假话,才掉头继续走。

        那天,他刚看见太傅杨峻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时,也好奇地问这个太监这个问题,太监说没看见。他又问当时在身边的宫女,也说没看见。他就天天换身边的宫女,杨峻一走,就问人家看见太傅脖子上的红线没?宫女都说没看见。现在,他明白了,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司马玮脖子上的红线!忽然,他放慢脚步,歪着头,拧着眉头,双眼盯着跑进他的脑袋里的一个想法,慢慢地进了寝宫。

        宫女们慌忙上来给他换衣服,他虽然转着身子配合着宫女,还是盯着那个想法,猛不防就看见了一面椭圆形穿衣镜里的自己,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脖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忽然,他明白了什么,对那位太监说,把这些镜子都去掉,又对宫女们说,记着,以后不准给我照镜子,否则立斩!再以后,凡他所到之处,镜子统统撤去。谁也不会在意一个白痴的怪异行为的。

        但白痴也是有心眼儿的,他暗暗地等着那个想法被证实。这使他像等待母亲回来的孩子一样的难熬。

        没过多久,朝堂上的人事又纷乱起来,又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又调兵又遣将的,司马玮还又给他用那种黑紫色的大木盘子托上两颗人头来,说是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的头。这让他失望地望着司马玮脖子上的红线,直到司马玮莫名其妙地摸了一下脖子,他才醒悟过来,赶紧移开目光。这以后他闷闷不乐的,总是偷瞧司马玮脖子上的红线。

        这天,皇后贾南风对他说,你下一道圣旨,就说楚王司马玮假借圣旨,诛杀了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罪该灭族!

        他一想是啊,自己确实没有下旨讨伐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啊!呵呵,看来司马玮的头真的要摆在那只大木盘子上了!他像小孩盼生日蛋糕那样盼着。

        这天,殿前甲士终于又跪在他面前,把那只黑紫色的大木盘子双手举在他眼前。他赶紧站起来,伸长脖子等。一边的新贵贾谧——贾南风的侄子——得意洋洋地把盖着盘子的那块儿红布揭开,他见司马玮的头确确实实长在了盘子中间,不由得露出想法被印证了的眉开眼笑。忽然,他对甲士说,把砍下司马玮的头的刽子手找来。甲士应一声是,托着托盘退下了。大臣们和他说什么,他全没在意,直盯着前方。那刽子手一出现,他就站起来直冲刽子手招手,要他上前来。刽子手佝偻着身子,迈着碎步走到他跟前,鞠躬到地。他走下来,弯腰小声问刽子手,你是不是照着司马玮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把他的脑袋割下来的?刽子手抬头看他一眼,说,红线?没见啊。陛下,我是一刀就斩下司马玮的头来的。他失望地直起身子,回到御座上,冲刽子手一挥手,要他滚。一会儿,他的心情又好起来,眼巴巴地等着退朝。

        一退朝,还没走到通往后宫的那扇小门前,他就对跟在身后的太监得意地说,你知道吗?我看见谁脖子上出现一圈儿红线,过不了多久,谁就人头落地!那太监赶紧谀笑,说,因为陛下不是凡人啊!那太监知道,他也只能给自己吹嘘,也只有自己认真地听他吹嘘。他眉飞色舞地说,你不信?只有我看见太傅杨峻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也只有我看见楚王司马玮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你看,他俩都……他一下子怔住了——皇后贾南风叉着腰早候在了小门外面——脖子上赫然一圈儿洇染开的红线!他求证似的回头看那太监,那太监深低着头,不接他的茬儿。他只得回头,惶恐不安地看着贾南风,以为她知道自己看见她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但贾南风开口一说话,问的全是朝会上大臣们都说了什么,他才放心了。但他再傻也知道,不能让贾南风知道自己看见她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那样,她就说自己盼她死呢,还不整死自己?他总觉得贾南风知道自己看见谁的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谁的脑袋就不保。就是这时,他明白了,自己的这种特异功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一回寝宫,就喊来殿前甲士,把跟了自己两年的这个太监勒死。

        他天天伴着贾南风这个行尸走肉,虽然毛骨悚然,又欣喜若狂!

        贾南风早听说了他是白痴,并不高兴嫁给他,但又没办法,要不然,她的父亲贾允就得去当地方官,就很难有返回朝堂的机会,就离皇帝越来越远了,贾家也就会日渐式微。她的母亲开导她:他一个白痴,等他登基后,天下大事还不是你说了算?她一想,也是,将来自己找什么男人,谁能管得着呢?不过,洞房花烛夜,十五岁的贾南风还是尽力引导十三岁的他行鱼水之欢,最后烦了,大小姐脾气发作了,一脚把他踹下床,本来把自己吓个半死,不想,他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才知道他还懦弱,从此,在贾南风面前战战兢兢,自然,他的老二,虽然以后长大了,在贾南风面前也立不起来,这惹得贾南风对他更是暴虐,为了报复他,不准他碰宫中的女人,他今天临幸了谁,谁明天总得死。为了一劳永逸地让他死了对别的女人的心,她把他叫到跟前,亲手执剑,刨开被他临幸的女人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给他看,从此,他的老二再没站起来过。而贾南风在晋武帝还当政的时候,就开始让人把美少年弄进宫里,玩腻了杀掉。等他继位后,对男色更是肆无忌惮。对朝政也是虎视眈眈,逼着他怎么怎么对付司马炎指定的辅佐大臣太傅杨峻,这让他像风箱中的耗子,两头受气。后来,杨峻换成了司马玮,他夹在两人中间更是苦不堪言,只是司马玮脖子上的红线给了他希望。现在,贾南风的脖子上也有了红线,他不就苦日子有盼头了?但他把这喜悦深深地埋藏起来,对贾南风更是唯命是从,一边却好奇:为什么我看见谁脖子上有红线了,谁就掉脑袋?他想了又想,想不明白,但很得意:自己是受老天护佑的!这让他起了贪玩的心,暗自准备了一张纸,过一天,在上面画一道,到时候看贾南风还能活几天。很快他觉得更好玩了——勉勉强强称呼他陛下的新贵贾谧——贾南风的侄子,脖子上也有了一圈儿洇染开的红线!只是他觉得贾谧太亏了——在这之前,他只是个纨绔子弟,也没怎么为难过自己啊!他真想对贾谧说,兄弟啊,你尽管吃、尽管喝、尽管玩吧,真的没几天活了!他也为贾谧准备了一张纸,过一天画一道,要贾南风和贾谧比赛,看谁活的时间长。他给自己规定了奖赏:如果贾南风活的时间比贾谧长,就喝一斗酒,如果贾谧比贾南风活的长,就喝两斗酒,外加一碗蜜桃。又一天,他见贾南风自称是和他生的那个儿子,小小年纪,脖子上也有了一圈儿洇染开的红线,不由得暗暗称快。但有一天,他看见近期活跃起来的太子司马遹脖子上也有了一圈儿洇染开的红线!虽然这个五岁就能提醒他的爷爷司马炎,皇宫失火,该躲到暗处,以免有人暗算的司马遹,长大以后常常玩乐得出格,比如,在宫里开了早市,杀猪贩肉;往坐垫里放木刺,扎那些前来劝诫他的内臣的屁股,从而声望一落千丈,但在他眼里,司马遹仍然是晋朝的希望,而现在,这希望眼看就要破灭,他觉得无脸去见先帝司马炎——司马炎是看在聪明绝顶的孙子司马遹的面子上,才没有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啊!就是说,在司马炎的眼里,他在位的使命,就是护住皇位,等司马遹大了,把皇位交给司马遹——司马遹,才是皇位真正的主人,才真正肩负着大晋王朝继往开来的重任,可现在,司马遹要死了,他护住了皇位又有什么用呢?再说,司马遹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只要贾南风活着,他以后也不会有儿子的。因为就是哪个宫妃给他成功地生了儿子,也不会有被武帝司马炎宠爱的机会了——这是司马遹能存活的关键!虽然传言司马遹实际上是司马炎的儿子,因为司马遹的母亲曾经是司马炎的才人,司马衷十二岁时,为了司马衷能在大婚时熟悉男女之事,司马炎把她赐给了司马衷,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司马遹给予的厚望,因为他虽然白痴,也知道后继无人是皇帝最怕的事啊!虽然贾南风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他再白痴,也知道那不是他的儿子,也正因为有这么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他更要保住司马遹。只是以他的智力,是想不出让司马遹脖子上的红线褪去的办法的,但他也深知这个秘密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因此没有人能替他想办法。一天,他异想天开,让大臣和宫里所有的人,脖子上都抹上一圈儿狗血或者猪血,干脆,什么血都行,否则斩首!他认为这样老天就能看花了眼。一时间长安的狗血猪血什么血的从一钱不值,到身价百倍——很快,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每天往脖子上抹一圈儿什么血,整个长安城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这真是蔚为壮观,他为自己的杰作得意极了,常让太监带着他偷偷地跑到大街上观看人们脖子上的那圈儿血。

        这天,贾南风把一份奏章摆在他眼前,是司马遹的奏章,劝他退位,好让他继位。他不禁笑起来,说,我就等着这一天呢!贾南风抓起奏章就往他脑袋上砸,他一歪脑袋躲过去了,战战兢兢地看着贾南风叉着腰骂他:这么大逆不道的要求,你竟然要答应!你可真是个白痴啊!白痴的他这才明白,这是贾南风要司马遹的人头啊,哪是老天要司马遹的人头!贾南风说,这样的逆子不灭其家,不就谁都要来捋你的胡子吗?司马衷这才明白,谁挨近自己的皇位,谁的脖子上就会出现一圈儿洇染的红线!他说,太子是先帝最宠爱的孙子,杀了他先帝不会护佑我们的。依我看,把他废为庶民,赶出宫去得了。那时的人是迷信祖先的,他的话一时唬住了贾南风。

        他把司马遹软禁在许昌金墉城,心想,这下远离皇位,他脖子上的红线该消退了吧?但他只能自己去见证,可他既不敢把司马遹招到长安,也不敢自己去许昌见司马遹,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特异功能教给某个心腹,让他代自己去瞧一瞧司马遹的脖子。但满朝文武,满后宫的人,哪个是自己的心腹呢?这个问题就让他一筹莫展了,至于用什么办法,把自己的特异功能教给别人,他就没工夫去想。只是有一天,贾南风又要他发一道什么圣旨时,他看着贾南风脖子上的那圈儿随着喉结抖动的红线福至心灵:是贾南风要司马遹的脑袋了,不是老天,而老天却要贾南风的脑袋——贾南风的脑袋掉了,司马遹脖子上的红线就是还在,也没用了嘛!

        他实在是太怕贾南风了,就没有过亲自动手,或下命令杀贾南风的念头。现在,他也只能求老天了。他虽然白痴,但怎么祈求老天,他还是会的——年年都有好几起祭天活动,早看会了。于是,他就让太监在御花园祭天的地方,天天晚上摆下祭品,焚上香,对着北斗跪下,默默叨叨地祈求老天早点要了贾南风的命。别人见了也不以为意,因为他是白痴嘛,当然,也没人知道,他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那只黑紫色的大木盘子把贾南风的脑袋端到他的眼前来,直到他等来的是司马遹的死讯——司马遹逃进厕所,杀他的人追进厕所,用捣药的杵,一下一下把他砸死——才不再等了,才明白,老天根本不通人情,也不把他这天子当一回事,自然,也不把大晋朝的命运当一回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只是一个道具而已,万念俱灰,所以,当贾谧的脑袋被用那只大木盘子托上来,他没感觉;贾南风不经自己同意就被囚禁,旋即被毒死,他也没感觉。就是那个被贾南风称为和他生的儿子——是贾南风妹妹的儿子——被杀,他也没感觉。就是后来纷纷登堂入室的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和东海王司马越,他们的脖子上都出现了那圈儿洇染开的红线,他也没感觉了,就是后来他几次地被挟持着御驾亲征,看到成千上万的将士脖子上都有一圈儿红线,也没什么感觉。但他多了一个习惯,就是照镜子——要是自己脖子上出现了那圈儿红线,就提前准备自己的后事——成千上万的人头在他眼前滚落,他早对生死看淡了。反正司马遹死了,他也没盼头了。他两次被废,本以为脖子上要出现那圈儿红线了,但是没有,反倒是废自己的人的脖子上出现了红线,这多多少少又刺激他去想:老天到底要怎么自己呢?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只是后来,他觉得那些脖子上出现红线的人非常好笑:他们不好好地珍惜剩下的日子,好好地吃喝玩乐,却废寝忘食地往断头台上冲,真是好笑。想一想这个真相只有他知道,又觉得好玩起来。他总会赐给他们一些东西,比如酒樽呀什么的,就不厌其烦地问对方,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赐给他这件东西,每摇头否定一次对方的回答,他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就增加一分,对方越是惶惑,他越是开心,越发感慨:这个人可真笨啊!要不,就猜想这些人的死法——斩首、腰斩、车裂、槌击……如果猜中,喝一顿酒,猜错,饿自己一天。

        这一天,他看到侍中嵇绍脖子上出现了那圈儿洇染开的红线,心里就笑,这可真是子承父业,他一定会像他父亲嵇康那样被斩首!也会像他父亲那样,被斩首前,弹一曲琴。这次,他没有赐予嵇绍什么东西,只是一见了嵇绍就会问,你父亲的那把焦尾琴现在还在吗?为什么要叫它焦尾琴?你会弹你父亲的那首《广陵散》吗?然后意味深长地盯着嵇绍笑。嵇绍自然是困惑不已,还有点儿毛骨悚然。

        这次,他看到多一半大臣脖子上,后宫有一半人的脖子上,一夜之间都出现了那圈儿洇染开的红线,不由得心惊:是不是谁要血洗朝廷?他对着镜子仔细查看自己的脖子,没有异样,虽然放心了,仍止不住地纳闷。

        没过几天,他被挟持着北伐成都王司马颖。他再次看到成千上万的将士脖子上都出现了那圈儿洇染开的红线,再次觉得老天给自己的使命,就是见证这些人的脑袋怎么滚落的。他又犯愁了——到时候尸横遍野,实在是难以行走啊!他前后左右都是旌旗矛戈、人喊马嘶、鼓角声声。日出日落,停停走走,也不知道来了哪里。

        龙撵忽然停下来了。军中鼓声如雷,队列纵横交错,探马往来驰骋,黄尘扑鼻。

        晕头转向的他忽然觉得眼前开阔起来,但见二百步外,一列左右望不到头的军阵横在眼前,森林般的长矛矛尖都反射着阳光。中间的帅旗下,一队重甲骑兵,簇拥着一身金铠甲的司马颖,威风凛凛地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隔着这么远,司马颖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司马颖的神气活现让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双双来到他面前,教他怎么呵斥司马颖下马受降。他看着这两人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线,联想到司马颖脖子上的红线,强忍住笑,很平静地举了举手。御者一抖长长的鞭杆儿,长长的鞭子蛟龙一样扑到那八匹拉着的龙撵的马的上空,猛地一甩尾,炸出一声脆响,八匹马一齐迈步,拉着华盖如亭的龙撵出到阵前。对面的司马颖在马上拱手作揖。他就想着他们刚才教他的话,呵斥司马颖谋反。风把司马颖的话送过来,是说他被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挟持了,他是来救驾的!很快,就不用他开口说话了:左边的齐王司马冏、右边的长沙王司马乂,轮番和司马颖骂架。忽然间,他身后战鼓咚咚,呐喊声骤起,龙撵两边的士兵直向前冲。一列甲士把他的龙撵圈了起来,有甲士中箭倒下,就有别的甲士补位。他见拉龙撵的一匹马忽然站立起来,扬起的头上插了一只箭,然后轰然倒下去了。龙撵前面和左右的木头窗户关上了,仅仅靠后面的窗户采光,里面黑了下来。他听见龙撵身上不时铮铮地响,是钉在龙撵身上的箭颤抖时发出的。他让太监拿出圆镜来,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脖子,没有红线。他看着太监往好放圆镜,想:过一会儿不知道他还能听见自己叫他不,应该多带一个随身太监嘛。

        忽然,龙撵剧烈地摇摆起来。那太监趴在后面的窗户上往外看,忽然转过身来,看都没看他,两步跨到前面,推开门要下龙撵,不想,像一截木头一样栽了下去。从龙撵洞开的门上,他看见千军万马在往后溃逃,拉龙撵的七匹马乱糟糟地互相踢腾,所以龙撵摇摆不定。他觉得肩头被人戳了一指头,低头一看,是一只箭插在了肩头!他忽然惶恐起来——这红线不灵验了!他正不知所措着,肩头又被戳了一指头,又一只箭插在了他的肩头。他哪还顾皇帝的尊严,大声呼唤救驾,但一个又一个文武大臣,带着他们脖子上的红线,看也不看他,从龙撵的门口一晃而过。他忽然想起了御者,声嘶力竭地叫唤御者,没人应答。又想起围着龙撵的那圈儿甲士,但早不知道去哪了。又一只箭钻进了龙撵,震颤的箭杆儿弹动着他的脖子,他彻底相信那圈儿红线不灵了!就是这时,他发现龙撵的前后左右除了死人、死马,没有一个人了。司马颖的兵杀气腾腾地追杀过来了。他想站起来,但腿不听使唤。他绝望地刚闭上了眼,听见一声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就在眼前。他骇然睁开眼,看见司马颖的一个士兵正倒下去——嵇绍横剑怒目护在龙撵洞开的门前。司马颖的兵一个又一个地冲向嵇绍,都被嵇绍砍倒了。嵇绍也血流如注,眼看要支持不住,就爬上龙撵,双手紧紧抓住门框,用身子做了门扇。一只矛尖穿透了嵇绍的肚子,喷出的血溅到了司马衷的身上。这时的司马衷没有了恐惧,呆呆地看着嵇绍,忽然,他眼里流出泪来,说,爱卿,快逃命去吧。嵇绍说,舍陛下而活命,非臣子之道啊!他说,别的大臣不都舍下朕逃命了吗?嵇绍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无话可说。忽然,嵇绍的双手被从门框上拽开。嵇绍嚷,别伤陛下,就被几个司马颖的兵拖离了龙撵。司马衷忽然站起来,大声喊,他是忠臣!不要杀他!一士兵回头对他说,大王有令,除了陛下,格杀勿论!言毕,几个士兵把嵇绍摁倒,一刀剁下嵇绍的头。

        司马衷跌坐在龙撵里,像旁观者一样看着以后发生的事儿,直到宫女要洗他的龙袍,他才觉得与自己有关,说,不要洗,这上面有嵇绍的血。他自己动手,叠这件龙袍,怎么也叠不好。宫女要帮忙,他制止了。他终于叠好了这件龙袍,放在自己的手跟前。以后,这件龙袍总是被他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手跟前。他食物中毒,奄奄一息时,叮嘱身边的人,一定要把这件龙袍放进他的棺材里。可谁会把一个就要死去的白痴的话当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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