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变迁,我们总会舍弃一些东西,也会拾到一些东西,谁说不是?
张叔家在后山,后山脚下有座水库。水库修于建国初期,三面环山,东面一坝,厚实的坝,如铜墙铁壁,屹立风雨中不倒。
我且不能猜测千万亿年前,那片土地是沧海,还是桑田?只知道,薄薄的土层之下,是石壁,当时搭建房屋,必须用炸药碎石块。水库更不用说,边缘,总有被劈断的痕迹,也有残余的放炸药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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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夜晚,月色如水,张叔娓娓道来,早些以前,没有水库。
恰逢旱年,烈日似火,田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土地开始爆出一道道裂缝,刚抽穂的水稻,没精打采,再多晒一天,便会枯萎。
农民们扛着锄头,着急地在田埂走来走去,时不时把脖子伸向远方,期望着水渠里,能有水的影子。抬头望着天,期待有一阵乌云飘来,落上一场大雨。求天求地求雨,然而,什么也没有!
不知听到哪来的消息:上渠有水,但给截流了。农民们一听,急了,一个个扛着锄头,聚在一起,商议,抢水去!冲上去,那边也是一堆扛锄头的,守在水渠边,坚决不退让。
讲理没人听,水为命,水为粮食,谁也不想让。眼见一场抢水械斗即将爆发,双方气势汹汹,亏得县里来了人,力挽狂澜,安抚双方,各让一步,事态方得以解决。
分到的水,只能略略滋润一下土地,人们捏着瘪瘪的谷壳,摇头叹气。面黄肌瘦的小孩,跟在身后,扒着田埂上的嫩草根,擦都不擦,直接塞进嘴里啃咬着。
那一年,饿死多少人,无从知晓。
兴修水利,人定胜天。
经过考察,水利工程师选中了这个四面环坡的地方,建水库。
筑水库大坝,人们用简单的工具:锄头、簸箕、扁担。用炸药把石块炸开,深挖,一块块石头扛在肩上,一担担土挑在肩上,往坝上堆去。人们以极高的热情改造着这片土地,以无比的智慧创造出最好的生存条件。那些祖辈父辈洒过汗水的地方,终于变成了想要的模样,一直造福着后代。
自此,灌溉问题彻底解决。
地处丘陵地带,小坡随处可见,三面环山的坑地并不少,所以这种小水库随处可见。它,养育了一方水土;它,成了孩童的乐园;它,承载了不少人间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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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水库最欢乐的时刻是干塘,捞鱼。水位已很低,还要继续放水,几天几夜,直到只剩一小圈的水面。
快要过年了,尽管有太阳,依然冰冷。捞鱼的人,穿着塑料胶裤,铺开大大的网,几个人一齐,边走边收。大大的鱼儿受到惊吓,乱蹦乱跳,很是壮观,小孩看得欢乐,大人看得欢喜。
小鱼,养鱼人不要。勤快的,不怕冷的邻里,纷纷提上桶子,拎上篮子去捡。大人们光着脚丫,不管寒水刺骨,就下了泥地,鱼儿乱跃,甩了捡拾者一个大花脸。待人上来,早成泥人,冷得直哆嗦,赶紧在边上,拾些干草,烧了一堆火,烘烤,身子才暖和起来。
回家后,把鱼洗净杀好,再熏一熏,那个冬季,总能吃够熏鱼。
春天来了,春雨连绵不断,山坡上,水流湍湍,汇成小溪,欢乐翻滚入了水库。水库的水满了,如一面大镜子,影印着小山,影印着坡上的杉树,影印那一丛丛的映山红。
坝上,草色青青,几个孩童正在玩弹珠,玩兴正浓,几个路人经过,叮嘱:小心点,别在水库边玩!远处,传来家人的呼唤声和责骂声,孩童慌乱收起弹珠,往家跑去。
几处石块被砌成了码头,几个女人,正拎着一桶衣服,在水边搓洗,也会用脚踩着衣服。清澈见底的水,被洗衣粉搅得浑浊,小鱼以为有食物,纷纷游过来。看这么近,伸手去抓,鱼儿倏一下,掉头游去了远方。
女人们聊着天,一片笑声。笑声随着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铺满了整个水面,继而又去了对面的小坡。
远处一角,哗哗水声,勤劳养鱼人正拎着几大筐草,刚割来的草,被他扔进水里,又一点点铺开,拔动着水,往水中间推。早有迫不及待等候的大草鱼,探出头,嘴一张一合,叼上一根,就迅速沉去水里了。养鱼人直起腰,数着鱼头,满意地笑了。
水库的出水处是呈阶梯状。初夏,一声开闸,人们拔了最高梯的塞子,水面泛起大大漩涡,滋滋作响。本是半湿半润水渠,一下子被灌满了。穿过屋前,流过竹林,越过菜地,一块又一块的农田,水汪汪,承载着活力和生命。
总记得晚上,皓月当空,张叔会跑过来对父亲说:“我的田,八点就放满水,我呆会给你放。”半夜,父亲会背着锄头,看到水满了,堵上,帮下一家放,顺便通知一声。
出水的阶梯,一次比一次矮,水位越来越低,天气越来越热,暑假来了,水库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每每太阳开始斜挂,附近的孩子,便成群结队,往水库走,有时有大人带,有时就是一群孩子。阳光洒在湖面上,一片金色,只听见尽是尖叫声,欢笑声。男孩子胆子大,会从码头处一跃而下,溅起一串水花,一个接一个。女孩子却会在浅水边泡着,趴在岸边,用脚拍打水花。
传说中,水库出过事。小孩并不懂,大人总是提心吊胆,一再嘱咐小孩,大的一定要看好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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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出事了。
张叔张婶结婚多年无孩,农村无孩是大事,以后老了怎么办?各种草药偏方吃了不少,不见效果。
后来领养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女孩,摆上酒席,张叔张婶笑呵呵地抱着小女孩,让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细看。女孩粉嫩,两人把她当作心肝儿,百般呵护。
未料,冬天,一场病,小女孩夭折了。张叔张婶失魂落魄,久久难眠,悄悄地掩埋了女孩的衣服。好一段时间,都不肯出门,不知如何向女孩父母交待。
同屋的张二婶肚子又大了,张二婶已生了一个男孩,说好了,这个孩子,生出来就过继给哥哥张叔。反正,都是一家,都在一个屋子里生活。
孩子出生了,又是一个男孩。张叔张婶欢喜地抱着孩子,向左邻右里宣布了这个消息。
时光过得很快,哥俩在一块玩耍游戏,总能听到前屋里传来的欢笑声。
那一天,张叔张婶双抢去了,六岁的哥哥,带着两岁的弟弟,偷偷来到水库边,没下水,在岸边玩,看其他小朋友游泳。大约哥哥看得太入迷,等太阳下山,一个个小孩从水中爬上来,准备回家时,才想起还有一个弟弟。四处找不到人,大声哭喊。
大人们奔过来,几个会水的钻进水里,四处寻找,终于,捞上来了,那是几小时以后。张叔一言不发,呆了很久,张婶哭到撕心裂肺,昏天黑地。
当夜无月。
从此,小孩们再也不去水库游泳,张叔张婶再也没领养过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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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我回去,来到水库边。正是秋季,水有些浑浊,水床露出了大半,大坝上的草已枯黄。不是我记忆中的水库了。
母亲告诉我,水库被人承包养鱼,养鱼人懒于割草,将猪粪倾倒水库中,水质完全污染,别说洗衣,就连路过,人们都绕道。
我不禁皱起眉头,快步离开。很久,不再往后坡去。
父母要搬离家乡,我念及难回老屋,不禁又来到水库边。
意外的,水库水又清澈了许多,水天一色,云影共徘徊。我不禁又问父母,怎么回事?
父母告诉我,水库水源污染,下面的饮用水都不合格,大家都怨声载道。张叔找去养鱼人家,聊了很久。大伙都知道养鱼人用猪粪喂鱼,他的鱼,没人去买,赔大本了。痛定思痛,养鱼人放干了水库的水,请人清了库底淤泥,重新蓄水,重新养鱼。大家都称赞,过来帮忙。
我又问,张叔张婶呢?
他们后来一直无孩,是五保老人,国家每月给他们固定生活费。还是与张二叔一起住,当年六岁的哥哥长大了,一直对两对老人孝顺有加。
当我驾着车,拉着父母离开老屋,张叔张婶过来送行,送至水库边。
我朝他们挥手,他们站在水库边一直没动,我轻轻地加了点油,车加速前行。倒后镜里,水库一片明晃,一轮淡月,在天空若隐若现,两个人影,渐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