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琴

“好好练,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妈妈亲了亲我的头。

“当”,防盗门关上了,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回荡着远去,“嗦——哆来咪法嗦……然后是,降八度的嗦嗦,”我断断续续弹了两遍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卡在了这个八度,抻开手掌的动作让我的肌肉有些紧张,总是落不准琴键,我试着不去看键盘,盯着乐谱,“然后是……”黄色的光越发清晰的描出乐谱上那个“嗦”的轮廓,大拇指向下够着,但不确定是不是用力过度了。反复卡壳累积下来让我的精神有些倦怠,我强调着自己的呼吸,盯着音符一动不动,远处传来小孩子兴奋的尖笑和跑起来“啪啪”的声音,遥远得不真实。

“看,小蝌蚪,”妈妈把我抱到琴凳上,指着乐谱说,“喝、奥——”我重复着,咯咯笑了起来,过了这么久,那个“嗦”,从来没有变样子,但盯着看久了,却动了起来,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游走,伴随它的久远的回忆是夏天小孩儿手里的棒冰,分秒必争的消融,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只剩木柄提醒着手中确实有过一个棒冰。我试着把那之前的事儿想起来——这就更难了——蝌蚪们一下子散开,我越是想用力抓住,它们游开越远,无奈之下停手了,它们却在不经意间游到了脚下,而抓住的越多,游走的更多。

这幅场景——客厅的角落里,聚光灯的光锥下黑漆的琴身上安静的躺着乐谱,早在我记不起事情之前,就对我做出了这样的预言,截取了未来注定降临的瞬间,我穷尽所知也琢磨不透个中寓意,直到这种时刻,时间扫过人生胶片那特殊的一格,两个世界重叠了起来。

“这个嗦……”我面无表情的打量着,是那么的让人厌恶,简直像倒过来写的数字9,那是音乐天才们的厄运数,“有趣的是,安东尼得知贝多芬、舒伯特等人创作完第9首交响曲就逝世了,把他的第9首命名为‘第五号’,仍然在他完成第10部交响曲前断了气。”音乐课上老师这样讲过,我被这梦魇封印了,甚至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一点点,因为自己就是被审判的囚犯,每一秒都在不断生长的焦虑中等待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情砍下我的头颅。

“嗦嗦嗦,嗦嗦嗦,西拉嗦——”我猛的敲出拉德茨基进行曲的开头,可这反抗是如此无力,鼓膜停止震动的一瞬间,安静的真空像以太——“它们以光速传播,19世纪的物理学家这样认为。”——一下子填满了整个空间,这安静的幽灵就在我的左边、右边和后面,它在那里,离我很近,就像有人站在你旁边,即使不用看,也能察觉出声音的变化,我一动不动,和它对峙着。

“咔嚓!”地板一声巨响,像后腰触电一般,我猛地挺直了脊背,吸了一口气,“噗通、噗通”心跳把血液压向头颅,我眼前一阵发黑,数字9的预言兑现了,“2:09”,一阵劈开天地的惊雷响起,闹钟的红字幽幽的闪烁。那雷连同隆隆的回声,像一波海浪冲刷了身体,压紧了心房。

黑暗中,我深吸了两口气,试着抓住朦胧的困意入睡,又一声雷炸开了,再次猛的抓紧了心脏,让我在透不过气中惊醒,好像如果不挣扎着马上提起精神,就要永远被这窒息带走。不一会儿,执意昏睡的朦胧、被惊醒、倒头睡去、再被惊醒,和这间歇的雷声协调起来,像涨潮的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袭来,冲刷胸腔、头腔,我的身躯像无力的沙滩被蚕食着,在这一浪强过一浪的冲击中,一层层的沦陷进海水的阴影中。

我深吸一口气,挺过一个浪头,那节奏在耳边奏响了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反复重现的主旋律,这欢快的旋律嘲弄着我,而我束手无策。每一声雷都狠狠的勒紧胸口。每一声雷响起,身体的一部分就消失了,小臂,然后是整条胳膊。眼前出现了一连串小青蛇,从右往左急急的游动着,每条蛇都大张着口追赶前面一条一样的蛇,而且每条蛇都已经把前面的蛇吞掉了一大半。

雨下下来了,我没法阻止心脏变成黑洞的内核,不断吸引着神秘的雾气围着它一层层积压着,闭上眼,周身一片混沌,我身处一粒种子中,这种子浸了水不断胀大。雨中的雷声,和在潮湿的空气中是不一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变成连绵不绝的背景音,渐渐把雷声包裹得严严实实,闷死在无形大象中。我也变成一块被抛到海面的香蕉皮,摊开了四肢,摇摆着沉了下去。

雨水浸润了每一存肌肤、然后是骨头,注满了身体的每个细胞,终于不再挣扎,平静的,沉下去,和这雨的海洋融为一体。

“嘭!”楼下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哒、哒、哒”,我跑到门口,打开门大喊“妈!”

“哎,快帮妈妈接过去。”我双手拎起东西倒着小碎步挪到厨房,塑料袋接触到地面张开口来,西红柿鲜嫩鲜嫩的,上面还透着青丝,“哎呦,累死妈妈了。”我转过头,妈妈眯着双眼看着我,一下子,焦虑、恐惧、幽灵般的真空烟消云散,被某种踏踏实实的东西填满了。

“河水在流,乌鸫必定在飞。”

我有时想把生活中那不确定的东西,像屠夫在案板上切掉肉皮留下瘦肉一样割下这赘肉,只因她生于空之境界,随时间堆积出这个我的每一瞬间。我也曾误认她是美的,疯狂的迷恋她,用色彩和线条接近她、用形式和韵律赞美她、用生命的极限追随她,而那不确定的东西,始终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密语和我做着游戏。

渐渐的,我愚钝的头脑领悟到,她不是邪恶的先知,也不是可畏的神明。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必定包含着她的身影。她是那个胆怯的我,默默承受了我如此这般的误读曲解与幼稚的批判,却从不曾弃我而去。

“妈,”我扯了扯妈妈围好的围裙,“吃一个再忙吧,”边说着,把一个洗好了的柿子捧到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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