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景帝光耀五年十月,赵国大汗王渥尔迖澜布·羽蚩趁晋军讨伐湘州叛乱之际精锐猛师急攻京口,情况危急,朝廷上下一片求和之声。桓奕攻破湘水防线稳住战局,才未致使赵国战果扩 大。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晋国做出让步,指派晋室公主和亲方熄战火。景帝万般盛怒之下迫使江左派党魁喻家千金代公主和亲,仇恨的种子就此种下,从此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赵军勒马北归,赵国于江北扶持的伪齐帝国皇帝苏世成立功心切,紧锣密鼓征调军马试图发动一轮扭转豫州战场失败战役,一场新的大战即将在萧瑟之地拉开帷幕。
“公子从哪里来?”许子纯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两个香饽饽笑着递给周睿:“看公子像是世族出身,莫非是落难至此?”
周睿摇摇头没去接,他拥剑而坐,像是流浪的剑客。微眯的眼睛中孤傲的神采流荡,雨水顺着头顶落下打击在天青色剑鞘,直到滑落在他修长的手指。
许子纯惊奇的发现那双手并没有长出太多茧子,这不是一个用剑武士该具备的特征。他迎着那双眸子看去,仍旧是波澜不惊,像是投入一枚石子顷刻就会融入深不见底的水中。
见周睿不言语,也是索然无趣的掰着面饼放入口中,就着水喝了几口,默默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仿佛是过了万年之久,那尊雕像轻微的动下,低沉的飘来:“他们为什么要虐待你?”
“虐待?”许子纯笑笑,“公子说笑了,没有医治好战马原本就是在下的错,路将军不过是按律行事而已。”他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妥,猛灌了口水,继续说道:“也多谢公子出手,许子纯才得以保全性命,这份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看不惯恃强凌弱罢了!”周睿话说到此,嘴角微微抖动,修长的眸子黯然无神垂下。
两人又是无言,帐篷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没有甲胄铁片的碰撞声,来的必然不是军人,周睿想着。
罗幕轻掀,一股清冽酒香伴随着帐外刺骨冷风鱼贯而入,深色散袍男人已站在对面。许子纯慌忙起身长拜,路宁清则温润而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坐下,自己选了个靠近周睿的位置坐下。
“正持下手过重了,宁清代他赔罪!望许先生海涵。”说罢一碗浑酒闷肚,略略黝黑的国字脸上浮起两片红润。
“不...不敢...路长史言重了...“
光耀元年初,路儁誊丁忧三年期满,被朝廷征辟豫州刺史。儁誊公慷慨赴难,携宗族八百余人渡江北上。景帝感念忠义之士,奖精米两千斛、盔甲八百副、战马三百匹资助北伐,那是景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北征将士实质性的赏赐,这支在未来撑起大晋国半壁河山的猛师就是靠微薄资助起家的。正如路宁清虽说那般,这个乱世最不缺的就是官衔称谓虚职,他宁可那自己豫州长史的虚号去换三千斛精米。遥忆儁誊公率众行至江心中流击楫,对苍穹起誓:儁誊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是何等豪迈!可正是这支浴血奋战的猛师在政局中心就像是被遗忘了般。要知道太乾之乱江北黎民死伤者十之八九,按照蛮族残忍规矩,但凡超过马鞭的男子必将死于屠杀,而汉家女子承受之痛更是惨绝人寰,老弱妇孺皆无法逃脱蹂躏命运。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中兴之路仍然遥遥无期。
路宁清仍是笑面迎人,拍拍他肩膀:“看来许先生对兽医之术钻研并不透彻,干这行那是对先生才华的埋没。听军司马说先生读过私塾,写的一手好字,正好都督府幕宾缺乏一文书,即日起就搬出军营吧。”
“长...长史当真?”许子纯明亮的眼睛一闪,抬头看向温润如玉的男子。
“任命个文书的权力我还是有的,下去准备准备吧。”
“诺!诺!”
路宁清放下酒碗,从阔袖取出一支烟杆,火镰磨了几下,一阵淡蓝色的烟雾弥漫开来。他看着旁边的周睿,递过去:“来一口?”
没有应答。
火星或明或暗,烟雾很快笼罩在帐内每个角落。两人也是无言,只有平静的滴答声和烟丝燃烧的滋滋声。
“有人竟然一个回合便击败了北府第一猛将,这个消息在军营里都炸开锅了。今日清闲有空来一睹芳采,原本以为最起码也是个膘肥体壮的老爷们,没想到竟是个文弱的小白脸,真是有趣。”路宁清终于压制不住沉寂,他发现眼前这个人太有耐心,或者说原本就是个闷油瓶子。
周睿仍然纹丝不动,可肚子里传来的呱呱声却出卖了他。路宁清把几包油纸包裹依次打开,烤得酥黄的羊肉、粒粒饱满的花生米,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还有一包金灿灿的油栗。扑鼻的香终于挪动了周睿的身姿,他捏起一颗油栗仔细端详着,他有些诧异地打量着那个国字脸男人,有一种诉不出的情绪。
路宁清抓起羊肉放在口中,又就了口酒,这种大快朵颐的吃法实在与身上沉稳的华贵气质不相符合,倒像是个豪迈的人。路宁清被周睿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随手抹了下油乎乎的嘴唇说道:“周大公子,这是军营,没有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只有战争和死亡,这里不适合你的。”他附身又燃起了烟锅,“苏世成就要打过来了,喝了这碗酒就走吧。若是没有回家的路费,宁清可以给你垫付盘缠。”
“噌...”一声清脆,一道亮光越出剑鞘。周围空气刹那间冷了许多,刺骨的凉意是从剑刃发出来的,犹如塞北极寒深渊下的玄冰,凌空落下的水珠好似在上面凝固。路宁清的眼光被吸引了去,打量着亮光淡去后剑刃上古朴雕琢的神秘花纹。
“好剑!”
“光耀五年初冬,我随征西大军先锋营征讨韩胤疏,这把剑是在李文驹手中夺下的。”周睿淡淡说道
李文驹号称叛军急先锋,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若说韩胤疏的功业有一半是他建立的也不为过。并且其本人力能举鼎,能从他手中夺剑并非易事。路宁清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不过还是撇撇嘴:“肯定用了撒石灰,吐口水的下三滥计策抢来的,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周睿嘴角终于勾起轻轻的弧度:“我说这些并不是标榜什么,我只是想说我可以留下帮你们。”
“帮?冲进十万大军中一剑剁了苏世成的头?”
“你就这么想让苏世成死?”
“背信弃义,卖主求荣,如今竟然面南称帝甘愿为鹰犬受赵国驱使!这种人死上一百次都不足以平民怨!”
周睿摇摇头,孤傲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嘲弄。“北府号称军力二十万,那不过是拖家带口的流民数量,实则能征善战者不足一万五千。而苏世成变节前官任都督凉州诸军事,手中掌握铁骑三万,步军六万,加之如今被赵人扶持,在旧土拉拢二十万人马不成问题。更让人寝食难安的是,他在帝都武库搜罗出两万张神臂弩,告诉阁下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建康中军士兵身穿的三层锻钢铠在神臂弩面前不过是一张破纸。阁下是想告诉周某,大晋男儿要用血肉之躯去抵抗装备精良的对手吗?!“
路宁清沉默着,又点燃一锅烟丝,军学并非他所长,周睿的话在脑海中震荡着,久久不能平息。
“你调查过我的身世,我也不想隐瞒什么。这两个月来我几乎走遍了江北的每一个角落,看到最多的是昔日的万亩良田沦为黄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尸骸!...“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将碗中的腊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像是一把刀子从喉咙直插胃脘,火辣辣的痛,短暂驱散周围的严寒,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恍惚,缓缓起身双腿却并不太听使唤,他横剑在手凄惨冷笑像是说了醉话,”这近二十年来活的浑浑噩噩,以为守住一方佳人便可闲云野鹤,择城终老,可就是这么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既然不愿让我过得安稳,那我...势必让他们过得鸡犬不宁!“
凌厉的眼眸如同出鞘的寒芒,生生地刺在路宁清的脸庞,他轻蔑发笑,剥开几粒花生放入口中:“吹牛皮就不怕闪着舌头,如果你真有退敌良策助北府渡过危难,我愿单车北上为你夺回舞遥郡主!“
“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周睿破天荒的讪讪而笑,他想起曾经也有一个人笑的那般阔达,自己想要效仿,可终究不过是黏在脸皮上的弧度。他已经不会笑了,不知从何时起。紧绷的脸虽看起来清秀,可是难免会让对视的人觉得欠他多少钱似得,这种感觉很不好。
风起了,帐外火光通天。铁片碰撞声此起彼伏,厚重军靴踩踏在泥泞土地上响成一片,战马长嘶。皎月之下密密麻麻的火把亮如白昼,锐利的兵刃闪耀着火光和月光的交织。墨底军旗上绣着火红色的蔷薇花在火光映衬下微微跳动,仿佛将要复苏绽放。
霜寒露浓,牛皮鼓沉沉作响。
路宁清笼袖立在帐前,片刻扭头长笑:“也许你说的不错,乱世之中没人可以逃过命运捉弄。我也曾多少次幻想着清风烈马快意江湖,可是事实并不尽如人意,从出生开始就被成为一条套上链圈的狗。不甘过吗?可是不都是像个蜗牛一点一点往上爬。妄自尊大,不甘平凡?当所有的奢望期许都化作云烟之际,只剩下一副孤独无用的躯壳,若不提起三尺青锋建功立业,这辈子岂不是虚走一遭?大丈夫立于天地即使不能流芳百世,亦不复西窗昏烛了却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