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睿时隔许久之后第一次握剑,略略虚浮的腕力端起久了还是显得很费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为素昧平生的人拔剑,或许那个人的眼神有和自己一样的孤独和悲伤吧,他想着。把三尺青锋又握紧了些,初春的寒暮浸润单薄的织云缎子常服,那股凉意渗透到全身各处,凝在剑刃的露水滴答滴答的落在暗红色的大地。剑在抖动,空气中弥漫来的风吹打在剑身发出阵阵低鸣,好似那把剑封印的灵魂正在苏醒。
对面骑跨在枣红色高头大马上的铁甲将军玩味地看向三丈前的白衣身影,他也很稀奇那个单薄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挺身而出,为一个治死战马的庸医。白衣男子就像是飓风中仍要坚守的一片羽翼,殊不知一阵风起就会被卷入苍穹,可是他就是那般执著,像是一枚钉子死死地嵌入土地。将军已经很不耐烦了,战刀在马鞍上砸了几下发出凛人的摩擦声,周围的黑甲士卒举着兵刃朝天怒吼。日暮前的最后一抹霞光映照在寒芒之上,那些闪亮的点交织汇集在一处,光芒万丈!
战马前蹄刨地,阵阵嘶鸣,俨然不满主人的等待。将军感知到爱驹的烦躁,附在耳边轻言,像是对恋人的温柔低语。长极接地的鬃毛陡然竖起,前蹄扬天嘶鸣带起主人便冲向前方。
周睿静静伫立不动,像是一尊雕像。消瘦的脸上那双修长冰冷的凤眸平视前方,深黑色的眼瞳盯着冲来的对手。他右脚退后一步矮身双手握剑,细汗不经意从两鬓冒出滴落在脸颊,战马的腥臊味灌入鼻孔,他的心跳随着剑身的抖动越发激烈。周围的空气变得寂冷,只有飞驰的马蹄和咚咚的跳动声。
近了!
战马上的男人侧身舞起战刀低喝着,虽是一人一马可是发出的威压气势犹如拍天而起的海浪能将眼前的所有碾压成齑粉。士卒的呐喊声更重了几分,仿佛已经接近了云霄的九重天,战鼓山崩地裂般的响起,周围的空气快要爆炸了。
不到五尺的距离,他已经能看清男子脸上的毛孔,那袭单薄的身子并没有被凌冽的气势压倒半分。他有点后悔去看男子的眼睛了,因为那双漆黑如夜空的眸子里想要蹦窜出万千支箭簇般仿佛在下一瞬间可以洞穿成条刺猬。周围剧烈的寒意将身体包围,就连那匹烈性高傲的战马也感受到范围内微妙的变化,他别开眼,手中的五尺马刀自下而上挑起。
战马负着强劲的冲击力又向前带走四五丈远,火铜色铠甲的将军凌空抛出完美的弧线重重地落在地上。士卒们发出一阵奇异呼叫,所有眼光都顺着枣红色烈马望去。那匹马已经锵然倒地,右侧前蹄齐膝断裂,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大地。
将军跌跌撞撞地起身,一道白影精准无误的顶在喉咙。很快,还在来不及反应的刹那只感觉颈部一阵恶寒,剑刃上汇聚的血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将军丢下长刀取下覆面铁罩,一张英气勃勃的黝黑面孔暴露在空气。他看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褪去的稚嫩。
“你赢了。”他说的轻松,这并不像一个高傲武士该说出的话。他的右侧肩甲不知何时被挑落,鲜血顺着肘腋处破碎的战衣口渗出来。
他在挥刀的瞬间已经看到自己的失败,那是一记完美的两段挥刺,没有华丽的招数,只有精确的出手,在短暂的漏洞中抓到的战机。
出手挑刺,挥砍一气呵成!
周睿撤了剑走到校场角落扶起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根本不去理会那双紧瞪的大眼和完全能塞进鸡蛋的嘴巴。
场地上静悄悄的,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少将军路正持一向是北府军的不败神话,披坚执锐一马当先不惧刀枪,力战十人队的铁浮屠尚能游刃有余不分高下,今日竟莫名其妙一招败在文弱公子剑下不免令人费解。
路正持迎着那对仍旧冰凉如霜的眸子善意的笑笑,并不因为败了而感到羞耻,也许是太多的胜利让他觉得世间少有对手,没有败的如此酣畅淋漓。
“我叫路正持,阁下贵姓?”他大声喊着
许子纯半天才反应过来,扯着周睿的衣角压低声音道:“公子为了救我而伤了少将军太不值了。如果今日公子不幸罹难,或是…少将军有个三长两短,许子纯就是有八条命都赔不起的。”
周睿没有理会路正持,也没有回答许子纯。起身走向远处,风吹得月白常服猎猎作响,胸前的点点血块像极了白雪之上绽放的腊梅花。他看向垂死星辰的天际,低叹一声走向校场的尽头。
这一切都被中军帅帐前背手而立的五旬男人看得仔细,他的目光威严而祥和,透过夜色降临的寒暮追随白衣离去停顿在天边的某个点。风吹得更急催促着乌云流转,电蛇穿刺浓重云层,把大地照的明亮,渺渺苍穹的上端传来阵阵闷雷。未及,牛毛细雨沙沙而来。
“他的身世调查清楚了吗?”男人声音低沉,没有回头。
“他曾出任桓奕征西大军先锋营机要文书,是江左周阀二公子。”
“怪不得…就这些?”
“和亲赵国的舞遥郡主是他青梅竹马。”
男人微惊,嘴角裂开一个弧度,浓密的胡须在风中抖几下:“性子太倨傲了,不是个当将军的好材料。”说罢转头看向体态魁梧的年轻汉子:“清儿,你向来观人精准,告诉为父此人如何?”
“眼睛乃人之神,他的眼神冰凉如霜从那里看去,就像是个巨大的漩涡。他一定有过很多痛苦的经历,至于什么我说不好。孩儿斗胆觉得,那是仇恨和不甘。”身后走出深色散袍的国字脸男子,眉宇之间和男人有八分神似。微薄的嘴唇轻轻翘着,眼神温和而自信,虽说他的装束很寒酸,可是那种举止间的雍容无不透着贵族的气息。
“不甘?”
“是!命运的不甘,那是一种隐于无形却妄想挣脱爆发的气势。这种孤独的人如果不能走出痛苦和绝望,八成是要毁了。”
男人点点头,又里在那里不说话。细雨打湿他发白的鬓发,那张沧桑的铜色面孔望着黑洞洞的天,又一道闪电凌空劈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迷茫的瞪着,空洞、无神。似乎是思考将来,过了很久,又像是渡过了漫长的世纪,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父亲在叹息什么?”
我在想故国的每一片破碎山河,我在想遥远在北国倍受煎熬的皇帝。我在想何时才能收复旧土把蔷薇战旗的红色席卷到每一个角落,我在想何时才能策马驱前迎天子车驾回京……”他说着,沉顿了下,有些愤愤然,“南边那群争权夺利的人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去看看这里,乃至北面无穷无尽的焦土和萦绕千里的白骨?!”
路宁清缄口不言,他知道父亲是胸怀天地的人。从他记事起就感觉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像个父亲,整日的国家社稷、君王,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遥远的事情。只想着一家三口可以安安静静的聚在一起,可是连这种机会都是痴心妄想。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在和漠北拓跋部交战,军营距离家门口不过五里,他想着那不过快马加鞭不到半柱香的时日,可是出殡那天,随行的只有年过花甲的老仆人,和一条垂垂将死的老狗。印象中母亲是很爱父亲的,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是母亲从无怨言相夫教子。遥记得有次父亲打了胜仗,朝廷赏赐了几匹上好的绸缎,母亲满心欢喜的量裁准备做几身体面的衣服,可是没料想招来父亲的呵斥。母亲蜷缩在角落里捧着那身刚刚做好的衣服,久久不言。那是按照父亲的身形尺寸在缝制的,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将那身衣服为心爱的人披上。母亲走的时候身上还算穿一件雍容的衣服,可是自己分明看到衣衬里诸多的补丁。她从未为自己谋求过什么,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丈夫和儿子身上,走的时候却是那般孤零零的。想到这里他眼睑微微颤动,清亮的眼眸被蒙上一层雾气,感觉到有沉重的东西想要挣脱眼球的控制。
也许当初的执念太深,只愿将自己封闭在那个小圈子里,为了过往的事不免伤春悲秋,直到那天为父亲的少时老友文博公送别。遥记得怀帝太乾二年的事情,那时蛮族攻陷北方四州,朝廷拜文博公为都督并州诸军事,文博公一袭月白散袍雍容华贵和父亲把酒言欢,醉意微醺下豪言壮语:强胡陵暴,中华荡覆,狼狈失据。男儿生天地间,当剑锋所指四海宾服!吾愿与兄起誓,兄出伊洛,我入燕赵,你我南北夹击,三年之期,克复失土,中兴大晋!
甩打着昆山之玉制作的马鞭柄,带着三百士卒,头也不回一路向北而去。路宁清知道醉酒之后的话是不能相信的,三年之约过去许久,就像当初他走的那么急,最后听闻文博公的消息是在四年后,蛮族攻破晋军在北方最后的据点太原,文博公率领八百老弱残兵以身殉国。据说他在生命的最后的一刻沐浴更衣端坐长门楼上抚琴,城破之时纵身跃下城楼。走的时候还保留着世族的高贵,除了摔破的头颅,血浸染了那身月白散袍。
路宁清方才知道能为国家付出一切的不止父亲一人,自己的痛苦经历比着万万千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又算得了什么?这个国家是从来不缺英雄的!
“都督!探马来报,伪齐苏世成正向永城大规模增兵!”传令斥候打断了二人的回忆
怀帝太乾元年初春,统一漠北草原的渥尔迖澜布部烽火汤泉,铁蹄破关!由于诸侯王八国之乱对帝国的破坏,使得江北无兵可用,霎时大晋国半壁江山沦陷。无数百姓惨遭荼毒,尸横遍野,焦土千里。广陵王楚衍在琅琊桓氏辅佐下南渡江左积蓄实力,太乾四年大晋国最后一支精锐在宁平城全军覆没,同年蛮族攻破帝都,怀帝北狩。怀帝侄于长安称帝延续国祚,终于在苦苦盼望王师无果的两年后,蛮族再次攻破长安,晋亡。作为近支宗亲,楚衍责无旁贷担负起中兴大晋之任,建元三年秋于建康称帝改元光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