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出延津记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咱治的是病,就别管他的心了。
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师徒呢?
人来闲世一趟,免生闲气罢了。
换生不如守熟。
世上只见人吃猪,世上不见猪吃人,所以人喊不成个生意,猪喊就成生意了。
人相互一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但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
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人,忘记也耽误了自己。
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
你不说实话,人在干东的时候,都在想西。
这几年与人打交道多了,涨了记性,不与人拉帮结派,招惹是非,也学会了吃亏。
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栓到别人身上。
啥叫悲呀?非心所愿谓之悲呀。
如果愿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你恰恰说反了。因为从心里讲你还是愿意的,如果不愿意,你早就不说这事儿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证明你心里愿意。
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买馒头,日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但到了他这里,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辨个明白。
街上的事,只是一个事;家里的事,就不光是事。
街上怎么说,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么做,才是自己的事。
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让别人别扭自己强。
面条姓张,越热越香。
恶魔的私语。
这时火车要钻山洞,突然一声长鸣,又让吴摩西想起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当年喊丧,就像火车鸣笛一样气派。当年的罗长礼,是吴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听罗长礼喊丧,还是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好像过了半辈子。前几年还偶尔想起罗长礼,后来人多事杂,渐渐就把他忘了。但细想起来,吴摩西从杨家庄走到现在,和罗长礼关系最大。不是喜“虚”不喜实,迄今他还在杨家庄跟老杨做豆腐。虽然他和罗长礼,迄今还没说过一句话。
下部:回延津记
两场戏听下来,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
一梦醒来,窗外的月牙,映在枣树的枝杈间。但梦得多了,过去清楚的爹,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白天细细想,也只能想出一个大概,爹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了一团麻花。原来一个人的面容,这么不经想。
一件事一件事的码放。
人一有偏向,中间自然有假。
说话办事,一方总想着另一方,就没了自己的心思。没自己的心思倒没什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内心,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牛爱国突然觉得没了自己。
其实还是一个“赖”字。世上赖鱼行,赖人如何长久?
说起来也不是怕她,还是怕离开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离开她,连她也没有了;或者,连怕都没有了;与她说不上话,离开她,连话和说也没有了。怕的原来是这个。一切不在她,全在自己。
我活了七十岁,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
我还看穿一件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牛爱国快见到杜青海了,心里仍跟乱麻似的,静不下来;甚至比在沁源还乱。离开沁源是因为对沁源伤了心,才来投奔杜青海;马上要见到杜青海了,心里比在沁源还乱,知道自己心乱时找错了地方。他进到了泊头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乱了。
心不乱了,牛爱国再仔细想,自己心乱之时,原来并不适合找熟人,还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
牛爱国看她温和,一是与她说得来,二是既与她不熟,也与她不生,半生不熟,适合说心里话;也是一路走来,无人说话,心里憋得慌;便将自己的心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说了个痛快。
这时吃饭就不单为吃饭,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动脚,左右方便;加上沧州是个生地方,这里有熟人,路上跑起车来,也多了份见熟人的盼头。
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她在一起都能想起。
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他们两人自成一个样。
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得高兴,不高兴的事说得败兴;但他们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
你跟她说得着,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你就是与她说个话;等你养她,就成了过日子,到时候就该说过日子的话了。
“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忧愁了。”如是过去,牛爱国觉得老板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说错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忧愁还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忧愁了。
“啥事总有个了。看长点儿,心就宽了。”牛爱国又觉得他说错了。啥事看近点儿,事情倒能想开;看得长,心就更宽不了了。
当初把你嫁到襄垣县觉得远,现在幸亏远。为啥?
因为远,我才能送你。知道见你不容易,才想起这么多话了。
一开始知道来者是谁,后来哭得脑涨,已不知来者是谁,去者又是谁;一开始能哭出声,后来哭得嗓子哑了,也就是干号。
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遇到大事,姐比牛爱国有主张;事情从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横杈。
姐,我觉得你对姐夫不好;其实,老宋这人挺好的。哪儿好?
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一个,从来没有坏心眼。
那不就是傻吗?我想找个说话的,可结婚之后,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话说不来。没嫁他之前,我见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没笑过。
老弟,我跟你姐结婚,算结值了。我姐除了脾气不好,啥事心里都明白。我说的不是你姐。那是谁呀?是百慧。过去我不会说话,自从有了百慧,我变得会说话了。牛爱国倒哭笑不得。
一个人换手机号码,就是要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割断。
知心话绝对不是滔滔不绝的,所以书里的句子很短,句号很多,没有形容词,朋友在一起谈知心话的时候那些兄容和比喻是没用的。朋友在一起说的都是朴素的话,真实的话,和知心的话,这三种话是有力量的,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写的比原来好。
“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小说中塑造了很多世间的百姓,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染布的,开饭铺的,还有提刀上路杀人的……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可以说上知心话的朋友,一个人找另外一个知心朋友不容易,你可能跟这个人是好朋友,但是你们在一块的话未必能说得上话,其实比人找人不容易的是话找话,《一句顶一万句》反映了一种中国式的孤独和友情观。
孔子两千年前就曰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都以为是老朋友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心里很开心。可书里老汪说得好:你们都不明白孔老夫子的心思。从远方来的这个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反倒是因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才能放心地把心里话说给他听。心里话说了,就舒坦了。
有些人说得着,有些人说不得着;有些人现在说不得着,将来或许能说得着;有些人现在说得着,将来未必能说得着;有些人这一辈子也说不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