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周末,努力远离电子屏幕,总想着折腾出门溜达,这个周却被雨水结结实实困在了家里。作为一个永远赶不上潮流的人,终于下载了喜马拉雅,听了一本很旧的经典小说。
听到五分之一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个“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故事,听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故事;听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认定这是一个“别问我是谁请与我相恋”的故事;尾声了,我终于明白,这就是一个女人恋着一个男人,在弥留之际,向他坦白自己那普通而隐秘的爱情的故事。
主播那听着就像是性冷淡的声音,还真读彰显出了那种“我爱你与你无关”气势。后来,又补看了一遍老徐(徐静蕾)导演和主演的电影,发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国电影版,和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竟然可以无缝对接。不得不感慨,老徐真是一个又聪明又成功的女人啊~
原著小说里,写信的陌生女人和收信的男人皆无名无姓。老徐的电影里,他们也只是模糊的徐先生和江小姐。
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一见钟情是常事。难得的是,爱的人就住对面。
爱上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种,可以是——那天阳光正好,你穿了一件白衬衫。也可以是刚送走了把日子过的鸡飞狗跳的聒噪邻居,就迎来了一位“作家,同时也是在报馆里做事的单身文雅的先生”,成车成车的各国书籍搬运而来,管家不卑不亢的指挥工人们装修屋子摆放家具,少女猜测这这些书们的主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也猜测这个得体的管家的主人是什么样子。
直到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男人开着拉风的机车姗姗来迟,与她撞了个满怀。从那一秒钟起,少女就爱上了。
大约两三年前,我就立志“不被廉价的感情和言论煽动”,还是在这段看上去很美的爱情之最细微处落下泪来。
虽则少女情怀如诗,却还有眼前的苟且,她与寡母相依为命,日子过的捉襟见肘,在男人面前便抬不起头来,进出院子,手都极力遮掩胸前的补丁,怕被他瞧见。大年夜,母亲叫她去给邻居们送饺子,她觉得母亲不是在讲礼数,而是在讨好那显然不跟她们一个阶级的男人,闹脾气不肯去,却趴在窗户上看她放烟花,看他开怀大笑。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终于她找到机会,借着帮忙管家收拾晒好的被子,走进了男人的家。和她想象的一样,又不太一样,房间“昏暗、懒散、舒适,像一个暧昧的邀请。”只需匆匆几分钟,就一眼万年,走进那扇门,被她认定为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于是,开启了漫长的暗恋岁月。
她一天天的隔着那紧闭的扇门从铜孔里窥视、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在夜半的楼梯间恣意调情而不甘、望着夜阑人静时黑漆漆的屋顶想象他,他依然住进了她的人生里,成为一个执念,不可动摇、神魂颠倒。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察觉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女人那种欲火炙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热情聚集起来。
所以,被迫随母亲改嫁远地的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凯旋归来。她为自己的成功而洋洋自得,搬到他的隔壁,成为他的邻居,耐心的等待被那个人眷顾,在大街上游行的混乱人群中毫无顾忌的凝视他、看牢他、与他对望。
她再不是那个敏感害羞的少女,再不是那个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少女,可他身上那些令她心动的东西,依然存在。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她爽快的接受了他的邀请。
“你是否愿意上我那儿聊一会儿?”
“好啊。”
绕是被女人宠坏的男人,对于她毫不扭捏的迅速允诺,依然感到吃惊,并引发了好奇心,进而在回去的路上各种试探。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终于使他感到有趣。
她回来的目的一清二楚,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少女时代起就日夜渴盼的那扇门,享受他的温柔和热情。炙热的爱火使她头昏脑涨,以为他送她的那只白玫瑰,会成为两人爱情的证物。
所以哪怕意识到,这个男人一个晚上对她的各种探究全是因为他没有认出自己来,有点失落,依然与他相谈甚欢,因为只要这个人现在在身边,听着他说话,就是莫大的幸福。
有经验的朋友警告我,当人沉浸在爱情中的时候,是少有理智可言的。不然,连张爱玲师太都能说“你在我这里,亦是可以来来去去的”,低到尘埃里。
然而。并不会开出花来。
男人没有认出她来,而她习惯于此,这样的命运贯穿一生。
几日鱼水之欢,他说要去一趟外地,一回来就通知她。一走便是杳无音讯,她留了邮局的地址,希望他写信给他,可是什么都没有。
“感情炽烈,生性健忘,一见倾心,爱不忠诚。”她早意识到,自己爱的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过去,现在都是这样,她永远等不到他的一封信,一行字。
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就不等了,躲起来,生养一个与他血脉相通的孩子。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她还守着爱情——
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意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念,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个。
她知道如果通知他,他会帮助自己,可那绝不是要负起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而是出于对任何一个深陷困境的人的仗义相助,不过这种同情不是他心性善良,他的恩惠博大而奇特,似乎害怕被人感激。
后来的年月,她遇到过很多爱她的、渴慕她的男人。可她觉得自己那被他临幸过的身体是圣洁的,不能轻易给人碰。但为了孩子,“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拥有和你相等的生活。所以我和别人在一起了,跟那些可以为我提供这样生活的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
可是她又不会和其中任何一个结婚,她要保持自由的身体,这样,只要他回来,她仍然可以毫无顾忌的回到他身边。
时光流转,他们又生活在了同一个城市,同一个社交圈子。在一个热闹的舞会上再次遇见。他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毫不遮掩对打扮明艳妩媚的她的欲望。而她再次栽进了自己爱他的宿命里,不可自拔。
“朋友算什么,自尊算什么,下一次我还会这样。你的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无法阿抗拒,经过十几年的变迁,依然没变。“
又一个天雷勾地火的夜晚之后,他们对坐吃早餐。他说要去张家口,她怔了一下,笑了,说:"我爱的男人也经常出门。"
他楞了楞,问,"是那位军官吗?”
她回答:另有其人。
他沉默良久。
她以为他终于想起了自己,那个十五年前住在他对面的娇羞少女,那个八年前大胆向他献身的美丽女子,与他缠绵数日的女子,那个为他养育了一个可爱的、聪明的和他一样的儿子的女人。
“走多久,都会回来的。”他给自己一个漂亮的理由,终结了话题。
是啊,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是这个男人,回来了也再不会找她,再不记得她。她早就领教过了。
而他却套路地继续说着“我们好像在哪见过”的段子,以深情似海的眼光,发挥他博闻强识的特长——有科学家试图证明这种感觉的合理性,但我更相信这是缘分的一种。也许我们前世是情人也不一定。
她真的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可现实马上给她当头棒喝。她坐在梳妆台前穿戴首饰,从镜子里看见男人把嫖资塞进她的斗篷口袋里。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她未能在这个风流成性的男人的心湖里,投下一丝涟漪。
从前,她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最理解他的。可现,在她明白,无论是在床上的温柔缱绻,还是事后的耳病厮磨,他给她的,和其他那些曾经在他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女人毫无二致。
爱情的虚妄之处就在这里。爱的深刻的那个,总幻觉自己周身闪着圣洁的光,等有一天,这个人被光吸引,靠近,获得温暖和熨帖,就会愿意留下来,听你讲述。讲述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往往还是用第三人称,而听者会发挥恰到好处的聪明才智,成功猜出,“你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我就是那个被深刻爱着的人。既然这样,我们必须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可惜啊,感动天感动地,却感动不了你。
你从来也没有认出我是谁。你从我身边走过,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向前走。曾经有一度,我以为可以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他一天天长大,他的眉宇之间,他安静时的神态象极了你。可一夜之间,他就残忍的撇下我走了,一去永不复回。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世间上再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
她认清了事实,想逃离。却还是不死心,问他能不能送他一只白玫瑰。他说可以啊,就是有点谢了。
是哪个女人送你的吗?她循循善诱。
他摊手,不知道。把白玫瑰摘下来,亲自插进她的发髻里,动作温柔。
他毫无察觉,不知道这个爱恋了一生,把一生都献给他的女人,已经在心里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从此以后,每年他生日,再不会送白玫瑰,那个花瓶,将永远空空如也。
他毫无察觉,依然是个得体的情人,亲自送她出门,并承诺一回来就去找你。
出门,她撞上了老管家。两个人对视了许久,老管家才问:“早啊,小姐。”
那一刻,她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的人都认出了她。一直以来,她渴望这段感情被除自己以外的人见证,可当老管家真的认出她,她一瞬间百感交集,眼里含着泪,丢下男人塞给她的钱,自顾自跑走了。
你总不记得我,我对你来说,永远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是一个已死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身世。看到我这些话,你不要害怕,一个死者别无祈求,她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朋友问:那最后,这个男人也没有记起她是谁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写着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想,多半是不会有。浪荡了一生的男人,被女人宠坏的男人,读过女人的长信,或许会难过一阵子,但不会是一辈子。
他不会就此停下猎艳,不会试图去探寻真相。如果他真的在读完信后,去解锁这个陌生女人的一生和她倔强的爱情,那就落入了俗套,他这个人亦不值得被她这样爱。
写信表白这种事,每天写一封提醒你我是谁,就是大团圆的《初恋50次》,一辈子就写一封提醒你不必在意我是谁,就是这不悲不喜的
一个人在自己独子死去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终于,她再不期望是他窗前的白月光,心间的朱砂痣,聪明如斯,了解他如斯,更不至把自己弄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这是暗恋的绝唱,也是对一个女人最高的赞美诗。爱一个人,哪怕忘记名和姓,一生也都变得有了意义。
爱你,是我做过最好的事。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