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an Lake.
1.让她降落.
“把重心放在身体的最中央!”
这是我对她说过最多的话。
她是我的学生,
一个未来一定会出色的芭蕾舞者。
至于我,我不是专业,也不是业余。
但她很喜欢我。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是被她的母亲拉着的。
是一位面容精致,很有衣品的女人。
她的小手被攥在大手里,眼睛圈红红的,小巧玲珑的样子活像一只小兔子。
“你喜欢芭蕾吗?”我低下头问她。
“喜.....喜欢.....”她轻轻地回答。
她刚刚大哭一场,却丝毫掩盖不住她眼里的光芒。
她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我收了她,亲自教她跳舞。
她的脚背很软,腿型很好,基本功也很扎实。
老天爷赏饭吃,这是很好的天赋。
她应该很开心。
“你知道的,在这一拍,手臂要稍微抬高一些。”我扶住她的手臂,慢慢向上走,“眼睛要向上看,看着你的手掌。”
那一年,她十五岁了。
但她还是没变什么。
“老师.....站不住了......”
她费力地拿脚尖顶在地上,下巴高高抬起,优美的线条告诉我她是一只真正的白天鹅。
我看到她的汗水顺着肩膀滑落,她的眼睛因为疲惫而充满了泪水。
我不希望我的天鹅哭了。
“你要知道,十五岁的时候Sylvie Guillem已经加入了芭蕾舞团。”我说,“你也要知道,二十岁前当上首席领舞不是简单的事。”
“我都知道。”
她依然坚持着反驳我。
“既然你都知道,”我蹲下将她微微放松的脚腕又掰了回来,听到她吃痛的声音,我接着说,“再五分钟也是可以的吧。”
她没再说话了。
乖的天鹅是会听主人的话的。
她是会每天都来见我的,每天。
她穿着格子裙,提着书包急匆匆地跑进来的样子总是很特别。
她靠在镜子边,手藏在背后面,从下往上悄悄地看着我,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我对她并不非常严厉,况且她也应该有吃苦的准备。
可惜的是,我听过最多的话却是:
“老师对不起。”
我才意识到,她总会离开我的。
天鹅本就是自由的。
我带着她,漫舞在练习室里。
她说,我是一只黑天鹅,迷人又优雅。
我在心里也说,她是我的白天鹅,纯洁又有不加雕饰的美。
我穿着黑裙子带着她旋转,我看着她的眼睛,背景也在转动,镜子里黑白相间的身影融为一体,伴奏的钢琴曲播放着,是一下下富有振动的回声。
“现在要起跳。”
音乐到时间了,我扶着她的腰在她耳旁说着。
她低下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双膝弯曲,双腿圆滑成一条弧线,双手轻轻扶着我的肩膀。
陡然,钢琴一声急促的高音,她脱离我的怀抱,旋转在音乐的节拍里。
她张开翅膀,飞离了这片天鹅湖。
高音节奏是不变的,我没告诉她。
那一瞬间,我坚信她用尽了脚腕的所有力气。
又是下一个高音,她放下的手臂告诉我这是始料不及的。她的脚步开始慌乱,匆匆忙忙地起跳,又匆匆忙忙地降落,没有美丽的弧线,剩下的只有在空中飘散着的白色羽毛。
她落在了地上,化成了一滩水。
我的天鹅,她受伤了。
她的脚腕缠满了刺眼的白色绷带,看起来并不舒服。
当我告诉她在三个月里都无法跳舞的时候,她兔子一样的眼睛又开始泛了红。
无可奈何的我只能拿出了黑色胶布,把我的脚腕露出给她看,然后一圈圈地缠在上面,和她的白色绷带放在一起。
意思就是:
“看,你的黑天鹅也受伤了。”
她看看她的腿,又看看我的腿,又像天使一样笑了起来。
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她的母亲因为工作暂时将她托付给了我。
已经午夜十二点了,我向上看,客厅的灯还在亮着。
我推开门,是一段钢琴曲。
很熟悉,是让她摔倒的曲子。
这孩子的毅力比我想象的顽强,到今天三个月不多不少,她就立刻开始练习了。
她穿着薄衬衫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在坚硬的木板上挥洒自如,她柔软的动作和一切都恰到好处,那么相得益彰。
再来一次的话,应该会好很多吧。
她旋转着再次上去,旋转着再下来,脚尖仿佛轻轻落在天鹅湖边的绿草地上,转眼又要起飞。
身体是一条优雅平滑的曲线,再猛然绷成一条直线,再放松,再紧绷。
想象起跳的过程是起飞的过程,想象旋转在空中的过程是蜕变时最美的样子。
这是我告诉她的,把重心放在最中央。
钢琴曲是急促的,舞蹈家都无法顺利完成,更何况这只只会飞翔的小天鹅。
脚腕还是红肿的她,不出意料地又摔在了地上。
这次她没有爬起来了。
“老.......老师.......”
她再次抬起头,是我见过许多次的那双眼睛,里面是我熟悉不过的泪花。
我还没说话,她又一点点爬起来,重新跪在了地板上。
“对不起.......”
她抽泣着说,“我什么都做不好.......”
“对不起........老师........”
我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这都没事,但她颤抖得厉害,让我也很惊讶。
“不会就不会,你才多大啊,对吧?”我安慰道。
“我.......”她还没喘过气,“我想当.......”
“首席领舞?”
她缩在我怀里点了点头,没继续说话。
我叹了口气,将她抱进了房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好好睡一觉,等肿消了,老师陪你慢慢练好不好?”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缩成一团,渐渐闭上了眼睛。
我替她盖好被子,掩上了门,出了那间房。
我上次真正登台演出的时候,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至于为什么忘了,我只能说,我希望我的回忆都是美好的。
家里有间练舞房,我没告诉她。
我从衣柜里找出我当年穿的那条黑裙子,上面的亮片还闪闪发光,散发着宝石般的光泽。旁边是我破旧的舞鞋,从加入舞团开始,我就一直穿着它。
如果那最后一天也可以,那多好。
我从客厅把录音机搬过来,放起了黑天鹅的舞曲。
白天鹅讲究纯洁优雅,黑天鹅则相反,讲究有力和一股刚劲。
“把黑化的感觉跳出来,就那样跳出来,轻轻柔柔,再一点一点地,落下来。”
这是当年我的对手告诉我的。
这是错的,这是错的啊。
我不该相信的。
开端就是一阵急促,音调高低起伏。
熟悉,这感觉太熟悉了。
我踮起脚尖,双臂平直,发了疯一样地旋转,转圈,一圈再一圈。
如果是这般柔软的触感,我便不会摔倒,更不会到现在这样。
舞鞋对一个舞者是多么重要,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看到柜子里的舞鞋被换走的一瞬间,对手嘴角的一抹笑也让我知道了一切。
“既然她的舞鞋不见了,那就让我上吧。”
我不会忘掉她说这句话时看我的表情。
从替补到首席领舞,原来就是一双舞鞋的距离。
“不,”我当着赞助商的面,一下合上了铁皮柜子,
“首席领舞是我,”我斜着看了她一眼,“自然也是我来。”
如此的豪言壮语,在我口中说了出来。
流畅感顿然消失,剩下的只有摩擦。
我的舞蹈生涯在一双舞鞋上结束了。
“老师,开始吧。”
她站在木地板上,活动着筋骨。
“好的。”
我吹吹钢琴盖子上的土,打开了这尘封多年的宝藏。
如果没有舞蹈,我还有音乐。
如果没有舞鞋,我还有琴键。
就像如果没有我,也一定会有她。
我的天鹅,在这片天鹅湖上,旋转了起来。
Tbc.
“
这世间繁华太多,
人影交错擦肩而过,
她走过惟独她走过,
让你停下了脚步.
宁愿是条船如果你是大海,
至少让她降落在你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