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青春

秋日的一天下午,车辆稀少,三个男孩在街上边走边嬉闹。他们十二,三岁。正是青春期开始,精力无限迸发的年龄,脑子里的调皮主意层出不穷。看到街边刚铺好的一片小小的湿水泥地被小栅栏围了起来,杰笑嘻嘻地对另外两个好友说:“我们写上自己的名字吧,等水泥干了,我们名字可以永远在上边了,多酷!” 另外两个连声附和。

正在他们专心地在水泥上用树枝划上自己名字的时候。一辆银色的车戛然停在路边,下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脸上刚硬的线条透着威严,他大步走到正在忙着捣乱的少年们身边,严厉斥责道:“你们在做什么?停下来!这是公共财产!你们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少年们连忙直起身子,偷偷把手背到身后,把抓着的树枝暗暗丢到地上,面对着男人居高临下严肃的眼光,涨红了脸。这应该是个便衣警察,被抓了。果然,警察挨个问了他们的名字,并在本上做了记录。最后,决定把男孩们中的罗带走询问。

罗是三个孩子中个子最高的一个,年龄却是最小。大概因为他的个头,警察把他当成了主犯。他眼中含着惊慌,但不敢反抗,像一只乖乖的绵羊不声不响地跟着警察上了车。留下杰和强默默地站在原地,一边暗暗庆幸被带走的不是自己,一边因为好朋友被拘留而不安难过。银色的小车一路绝尘而去。

人的一生有很多岔路口,有的时候,不起眼的,小小事件的发生,也许就是个关键的人生转折点。而这,只有当过了很多年回头去看才能意识到。当时,只是懵懵懂懂,全然无知。三个男孩在这秋叶飘摇的下午遇到的这件事,就是如此。

失去了同伴,杰和强心情沮丧,拖着沉重的脚步,各自回了家。而罗,被扣了四个多小时,直到傍晚才被放回家。三个男孩是邻居,住得很近。罗回家后,两个男孩急忙跑来询问。罗的妈妈说,罗脸色灰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吓了她一跳。然后,他就进了房间,锁死房门,再也没出来过。她敲门叫他吃饭也不理。她追问儿子的这两个好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杰和强觉得瞒不住,就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从这一天开始,罗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生性活泼,喜爱捣蛋的他,从此脸色阴沉,气色萎靡,即使在最热烈的太阳光底下,他也像个鬼魂一样,拖着自己的影子在大街上缓慢前行,不像个只有十几岁的青春少年,倒像个即将进入坟墓的老头。

而原来经常一起玩耍的三人组也因为罗的缺席,变成了二人组。男孩们试图安慰他,但收效甚微。随着时间的流逝,杰和强从罗偶尔失神的低语中,才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一点事情的碎片。

原来,那天,在水泥地旁充满正义感地训斥他们的男人并不是警察,而是一个在街上搜寻少年的变态。专挑十几岁的少年下手。罗被带走后,被关入一个地下室,受尽了折磨。后来,还被威胁,回去后不能把事情告诉其他人。虽然后来,罗的母亲报了案。但这种来去如风,不留痕迹的变态很难被抓到,警察也无能为力。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春去秋来,星夜流转。树叶的一年年长出嫩绿的枝芽,展现着旺盛的生命力,而到了秋天则如衰弱的老人,寒风中摆着自己摇曳的身躯,挣扎着,最后不得不坠入土地里,找到自己一生的归宿。接着,又是白雪皑皑,重新覆盖大地。

孩子们从青涩的少年,瘦瘦的身材,稚嫩的童音,逐渐,喉结突出,浅浅的胡茬显现,变得身体宽厚强壮,眼神从淡色的明亮单纯,逐渐加深,像原本浅色的画布,被铺染上斑斓的色调,色彩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成为属于自己的一幅人生图画。

三十年过去了。原本的三个男孩已经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这个不大不小,生活稳定的小镇,大多数喜欢安逸生活的人们往往会选择一直呆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偶尔出去旅游。三个好友依然是邻居。

小时候脑子最活,鬼点子最多的杰长大了也具有双重身份。他平时在一家超市里当物流经理,同时也是当地黑帮的一个小头目。说是黑帮,但因为小镇不大,也比较独立,他们只是倒卖一些物品赚一些钱,并没有对人们生活造成太大影响。所以,警察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眼睁一眼闭,并不太管他们。

三个男孩中思维比较缜密,性格稳重的强,成为小镇的警察。他喜欢这个职业,做的认认真真,尽职尽责。模模糊糊地,他也知道自己的幼年好友偶尔在地下倒卖东西,但既然上司都不管,而且,杰只是通过倒卖多赚点钱,也并没有伤害或妨碍到任何人,他也就假装不知。偶尔,两个好友还会相约去附近河边钓鱼。

经历过变态劫持的罗,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一时难以走出来。但后来经过心理医生的长期治疗,似乎有所起色。虽然做为一个小职员默默无闻,工资没有多少,但他一如既往的温柔敦厚的性格,使他娶到一个长相平平,性格和善的女子,过着平静的生活。但自从那次事件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不但跟两个好友断了原本亲密的连接,只止于日常邻居之间的打招呼,跟其他人也很少来往。

如果不是在小镇公园里晨跑的人在树丛中发现一具尸体,三个人的日子也许会永远这样如山边人迹罕至的湖水一样,平静安逸地滑过去,直到尽头。

这是初秋的一个清爽的早晨,不冷不热的好气候,让公园里晨跑的人比往常多很多。随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木斜斜地照在还带着些白露的草叶上,鸟儿们的叫声也从原来零零星星的啁啾变成了叽叽喳喳的合唱,像起伏的浪潮,此起彼伏,给初醒的空气里增添了勃勃的生机。人们沐浴在清透的空气中,闻着草地的清香,心情舒畅。

突然,这和谐的气氛被一声尖叫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尖叫和大喊。跑步的人们都停下脚步,探着头,纷纷聚集过去,嘈杂的各种声音里饱含着惊慌。过了一会儿,警车带着尖锐的呼啸冲了进来。长长的黄色塑胶带子拉了起来,保护现场。在远离路边杂乱的树丛底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就像睡着了一样,在那里安静地躺着,身上衣服完整,没有任何血迹,但已了无生命体征。夺走少女生命的是胸前心脏处的一个枪伤。

强开着警车赶到现场。看到少女的脸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止,这不是好友杰的女儿吗?杰的女儿,颖儿,十六岁,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父母的离婚似乎完全没有在这个女孩心中留下什么阴影,她爱笑爱闹,在学校中人缘很好,很受大家的喜爱。杰跟前妻离婚时,颖儿被判给父亲。父女关系很亲密。杰对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几乎是有求必应,这连很多黑道上的朋友看了都说他把孩子给惯坏了。

当杰被通知赶到,看到这一幕可怕的场景,平常一贯喜欢嬉皮笑脸,一副万事无所谓的态度的人一刹那像堕入了地狱中,脸扭曲得狰狞可怕。抱着女儿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这个心碎的人从粗壮的身体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如同掉入了插满尖刀的陷阱的狮子,满身伤痕,流着血,仰望着洞口的猎人,等待着马上来临的死亡。围观的人中的好几个妇女,甚至在这件事过了很久以后谈起来,说晚上做梦似乎都能听到这个可怜的父亲凄惨的吼叫声。

警察们仔细检查现场,却一无所获。附近没有任何异常。凶手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们只能挨个询问颖儿的家人,同学,朋友,希望能获得线索。

围观人群中,有个女人看到这一切后,脸色变得煞白,她按着自己的胸口,试图强行镇定下来,但四处张望的眼睛仍然揭示了她内心的慌张不安。这是罗的妻子。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的丈夫并没有按时回家。她等到半夜,才听到楼下房门被缓缓推开的吱呀声。

她很惊讶,丈夫作为政府小职员,下班时间固定,每天晚上都六点回家吃饭,这已经是多年以来的惯例。即使有时下班后,他会去公园或路边散散步,但也一定会在天色刚黑下来的时候及时赶回家。这种半夜才到家的现象,在他们十几年的婚姻中,算是第一次。

她披上大围巾,急忙下楼。看到丈夫罗仍然站在门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鞋都忘了脱,呆呆地盯着地。她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平素温和的丈夫一反常态地冷着脸没有回答,他疲惫,失神,好像刚刚参加完一场几千人的你死我活的大战斗。随后,他默默地脱下外衣,也没有洗刷,就倒在了大厅的沙发上。

她细心地发现,丈夫一边的脸侧,靠近耳朵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浅浅的好像被指甲挠过的红色印记,第二天这个印记已经不太明显,并已经被新出的胡茬遮住了大半。

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丈夫外面的大衣和里面的衬衣都有鲜红的血迹,虽然血量并不是很多,但白色的衬衣和浅灰色的大衣,衬得鲜血特别明显。她没再追问什么,把衣服都丢进了洗衣机,加了很多漂白剂。今天早晨,丈夫上班前,简单洗漱了一下,仍然什么也没有解释,就走了。她追问也没用。罗的嘴像上了把锁,一声不吭。

第二天,在公园里就发现了女孩的尸体。想起丈夫反常的晚归,脸上的抓痕,衣服上的血,颓丧的模样,以及奇怪的沉默,她的脑子在飞速旋转着,实在是太明显了!就像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箭头,指着她的丈夫,箭头上用清晰的大字写着:凶手即此人!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罗的妻子丽,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询问着。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跟她自己一样,罗是个内心柔软温和,易动感情的人。有一次,在路边捡到一只翅膀没长全的小鸟,不知道哪里掉下来的,找不到它的巢穴,罗把它带回家,悉心喂养。可能因为没有经验,小鸟几天后就死了。他把它埋进花园。丽在窗边,看到丈夫背对着自己,站在埋小鸟的地方,肩膀一起一落抖得厉害,他在抽泣,连整个身体都在跟着颤抖。后边一连很多天,他都郁郁不乐,脸上带着悲哀的神色。

平时对于孩子们,其他人,他更是和气耐心。十几年的相处,她从来没见丈夫对小孩子们发过脾气。他虽然话少,但不管发生什么,都是默默承受,从不抱怨。丽也了解丈夫小时候被人带走折磨的那段痛苦经历,而她觉得,罗就像是色泽光润的咖啡豆,虽然生活如同研磨机,无情地把它碾碎,折磨,但它溶入水,加入糖,成为浓郁香醇的咖啡,在寒冷的冬日里,冒着阵阵白色的热气,带着回味无穷的香甜,给人们提振精神,带来温暖。

她因此爱他,敬他,有时她甚至出现幻觉,觉得他身上跟天使一般,环绕着白色的光。即使世界上的人都迫于压力不得已做了坏事,她也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不会。

不管她做错什么,他总是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安慰惊慌失措的她。只是,很多时候,她感觉罗心中都深藏着一股忧伤的潜流。她理解,这是小时候留下的阴影,每到这时候,她都会轻轻地环抱住丈夫的身体。

罗选择不要孩子,深爱丈夫的她也欣然接受,她明白,那道阴影太深,一时无法消除,他可能会觉得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不敢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遭遇吧。

这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杀人犯?她拼命摇着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心中深深的怀疑摇出去。可是,除了他,还会是谁呢?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听说杜鹃会把自己的蛋下到别的鸟窝里,等小杜鹃鸟孵出来后就会凭着自己的大个头把原来的幼鸟挤掉,独占温暖的窝,并独享鸟儿爸妈的养育。这种怀疑就像是丽把一颗杜鹃鸟的蛋放在了自己的心房内。原来在心窝里全然是对于丈夫的崇拜,敬爱,但这颗鸟蛋像一个不声不响的阴谋者,在默默地孕育着,等待着,未来终于有一天它会孵化成幼鸟,并长大,而把那些原来的感情统统挤掉。

警察在询问了很多人以后,发现了一些新情况。颖儿有一个男友,名叫晓峰,是她的同学。同学们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成绩优异的颖儿偏偏对班里垫底的差生晓峰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这男孩虽然学习不好,但性格直率,很讲义气,对颖儿也是一往情深。

对女儿向来要月亮绝不摘星星的杰,这次却坚决反对女儿的恋情,可能久混社会的他觉得这小子以后成不了大器,配不上女儿,于是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乱棒打鸳鸯的戏码。女儿平日受尽了老父的宠爱,这下可没法适应。加上青春期的冲动,两个少年打算晚上一起私奔。颖儿被杀的那天晚上,正是两个年轻人决定私奔的同一天。他们说好十点半见面。颖儿说过,她跟同学有约,要去酒吧玩一会儿,然后再回家收拾东西。

等警察找到晓峰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痛苦几乎赶得上颖儿的父亲,如果不是他弟弟和朋友们拦着,他几乎要上演一场现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晓峰消沉地告诉警察,他那天晚上,收拾好行李,一直等在约定好的地点,结果,女友没来。直到天色泛白,他才怀着一颗绝望的心回到家里,结果等来了一个让他加倍绝望的消息。他揉着红肿的双眼,发誓一定要找到杀死女友的凶手。晓峰也确实有不在场证明,他们约定的地点正在一个通宵营业的连锁店里,店里好几个人都做了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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