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婵娟第一次遇到他时,她匍匐在他脚下。
他身边有个极好看的女娃儿,约莫与她年龄相仿,肤如凝脂,正用怜悯的眼神打量她。
“师父,您救救她吧,她看起来好可怜,您看看她的腿,好像被野兽咬伤了……”
他的回答冰冷至极:“这乱世之中,被野兽咬伤的可怜人数不胜数,凭什么为师就要救她?”
她流落街头已有月余,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她早已看淡,救与不救,她并不在意。
“师父,她看起来比我长不了几岁,您救了她,就当是给砗白门添置一名扫地丫头,有灵经常抱怨说一个人打扫不过来呢。”
有灵是他门中的婢女。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趴在他脚边的女孩儿,身体蜷缩着像只受伤的小兽,眼神漠然,但丝毫不见摇尾乞怜。
“你,跟本主回砗白门,做扫地丫头,可好?”他居然对她提起了一丝兴趣。
婵娟用尽全力,才微微地抬起了头,从她此刻的角度来看,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伟岸,像一座山笼罩在她上空。
“砗……砗白门,是什么地方?”她问。
“保你不受饥寒的地方。”他这样回答。
“我……咳……咳咳。”她想继续问,无奈太久没有饮水,喉咙干涩地灼烧了起来。
“本主明白你的意思。”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想安抚一下她,不料却被她躲开,当然她这一躲几乎花了浑身力气。
他仍然很有耐心,“你当然求之不得跟我走,别着急,本主这就带你回门中。”他得意地笑起来,可见她的反应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2
他的名字叫清琰。
这是她被带回砗白门后从同为扫地丫头的有灵那儿知道的。
砗白门大概是个门派,占据着一座地势险要的山谷,门中弟子数十人,但门主清琰座下的入室弟子只有璇餮一名,便是那日提出救她的那名古灵精怪的女娃儿,另有几名做活的丫头和煮饭的师傅。
如今又多了一名扫地丫头,婵娟。
一日午后,太阳温吞地照着地面。
初到砗白门时,她身受重伤,已卧床数月,如今身体渐入佳境,她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便起身更衣,她之前的衣服破破烂烂勉强蔽体,这身新衣服是有灵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
换上新衣,顿觉神清气爽,她踱着小步去院子里散步。
院子里长满了奇花异草,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她走在花草间,留恋着它们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
“你终于肯下床了?”声音来自她身后。
婵娟回头望着来人,正是一身玄色长衫的清琰,举手投足飘飘欲仙。
“你可知你已卧床数月,再不下床走动恐怕这两条腿都要废了。”
话说的不好听,但婵娟并不介意。
“我知道,所以今日看午后阳光正好,我身体已无大碍,就下床走走。”不是刻意解释,只是陈述事实。
“既已无大碍,何时上工?”他挑眉问道。
“呃,上工?”
“此刻你身在砗白门,可不就是当扫地丫头的,难道忘了?”
“不曾忘记,我这就去找有灵。”她迈开腿想走。
“等等,你这丫头,你的东家就在你眼前,找你的工友做什么?”他开始上下打量起她来。
婵娟诧异。
“我砗白门虽隐蔽在这深山中,但却也名声在外,如果给你机会入我砗白门,你可乐意?”他突然问道。
“不乐意。”她几乎想都没想。
“为何?”
婵娟正视着他的眼,她的脸倒映在他的瞳孔,“我的工友有灵告知我,入砗白门,必须断情绝爱,心如止水,而我,做不到。”
清琰大笑,“你小小年纪,居然已被红尘牵绊?”
“我心中有仇,如何断情绝爱?”
3
是的,她心中有仇。
她正值二八芳华,出生在砗白门山下的落霞镇附近的一个村庄,名叫月桂村。
她的父亲是普普通通的农人,母亲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知书达理,受母亲熏陶,她读书认字,却也是比普通农人家的女儿多了些涵养。
若不是数月之前,月桂村被血洗,父母丧命,此刻父亲恐怕已经为她安排好人家订亲了。
现实却是,她在一夜之间沦为孤儿,流落在落霞镇的街头长达月余。
她忘不掉父母乃至全村人被杀害的血海深仇,这仇,她一定要报,虽然她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有仇报了便是。”他如此不以为然。
“说的是。”她暗黑的眸子里满是坚定。
如此这般,婵娟便在砗白门安定下来,成为了一名扫地丫头。
另一名丫头有灵与她颇是投缘,不仅为她裁制新衣,她在病榻上养病之时也对她照顾有加。如今在这砗白门一道做丫头,也是形影不离。
砗白门虽寥寥数十人,地方却占的大。
前殿,寝室,院子,细数起来也有十来处地方需要整理清扫,有灵念她大病初愈,自己身强力壮,暗里替她打扫了不少地方。
婵娟自是对她感激不尽。
“有灵,这就是与你一道打扫院子的小姐姐吗?”
一日,正当她俩干活时,一个满身灵气,穿着齐整的姑娘站在他们面前问道。
婵娟认出了她,正是那日街头出手救她的小姑娘,说起来,她才是婵娟的恩人。
“是的,小姐,婵娟,过来,这位是门主座下唯一的入室弟子璇餮小姐。”有灵把婵娟拉到身边。
婵娟识趣地行礼,“谢小姐救命之恩,婵娟无以回报。”
“罢了罢了。”说完,便从她们身边走开。
“她可不就是门主的心头肉。”待她走远,有灵酸溜溜地说道。
婵娟顿觉好笑,“入砗白门不是要断情绝爱吗,怎有心头肉一说?”
“是呀,门主和璇餮小姐确实是要断情绝爱的,否则习不得本门功夫。这心头肉嘛,嘿嘿,门主同样也是璇餮小姐的心头肉呀!”
婵娟被有灵的这番话绕晕了,绞尽脑汁思索,仍觉不可思议。
罢了,与她何干。
于是婵娟的日子过得仍是清净,虽然她知晓心中大仇未报,但这确实也急不来。
没过几日,璇餮失踪的消息就传遍了砗白门。
4
听说,门主清琰得知爱徒失踪后,大惊失色,不一会儿就召集人马下山寻人,但很快又无功而返。
天高地广,一个人存心想躲,自然是无法轻易被寻到的。
“几日前,门主一行人下山寻师姐,却空手而归,第二日便听说山下银杏村遭血洗,如今山下人心惶惶,怕是这事与师姐脱不了干系。”
“师姐平日看师父的眼神便不对劲,明眼人都能看出一二。”
“入我砗白门,必须断情绝爱,否则如若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情感,练功时便会思绪癫狂,更有甚者大开杀戒,而事后却全然不知自己为何犯事。”
“呵,如今师姐不在了,门中弟子都忙着练功讨师父欢喜,以便成为师父的下一位入室弟子。”
“是呀!快,练功去!”
婵娟在前殿打扫时,听到几个弟子在角落里鬼祟地谈着这些。
她已觉不妙,山下又有一座村庄遭到血洗了,心一沉,她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隐隐约约脑中串联起这一切,她逐渐感到事情的脉络变得清晰可循。
找了一座清净的小山丘,婵娟呆坐了一下午。
她是平凡的普通人,未曾习武,而璇餮,如何说也是砗白门门主亲授的弟子,就算此刻她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她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没有能力为族人报仇。
想到此,她纠结万分。
“婵娟,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回过头,看到有灵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门主在到处寻你!”有灵一把拉起她便要走。
“寻我做什么?”婵娟不解,她与清琰并不熟。
“不知道呀,可他就是在寻你,他的那群弟子们可快把砗白门翻个底朝天来寻你了!”
一头雾水的婵娟被有灵拉到前殿,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奇怪,刚刚门主和一众弟子明明在殿内,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人去楼空了呢?”有灵摸不着头脑。
婵娟想了想,说,“有灵,我还是去门主的寝殿一趟吧,恐怕门主真是有事才寻我的。”
有灵点点头,领她前往。
寝殿内,只留下婵娟与清琰。
“我的爱徒,璇餮失踪了,你恐怕也听说了吧?”内心的焦灼被掩盖在淡漠的语气之下。
“听说了。”婵娟答。
他抬起眼睑瞧了婵娟一眼,“本主记得你说过你心中有大仇未报,如今你可知你的仇人是谁?”
“自然知道了。”
5
如此谈天的氛围,有些令人窒息。
“或许本主才是你真正的仇人。”他低下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得出这样的结论。
婵娟当然是听懂了,看来对这一切清琰已经默认。“是你默许璇餮……对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当然不是!”几乎是咆哮出声,然而很快又平息,“本主收留她时,她还是襁褓中的稚儿,我怎么可能……”
“婵娟是女儿身,虽未经世事,但也能理解女儿家若是对一个男子动了心思,是不会管他的身份,年岁的。”
他叹息一声,似是追悔,又似感叹,“我年近不惑,早已忘断红尘,如今,还是得先寻到她才好。”
“婵娟有一计。”她突发奇想。
“你说。”
数日后,落霞镇上人气最旺的福升客栈迎来了三位贵客,其中两位女孩是十六七岁的娇俏模样,而男子看上去却不算年轻。
“三位客官,菜都上齐了,有事尽管吩咐小的。”小二热情地招待。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们有要事商量,你可别在门外偷听,否则砗白门的剑可不长眼。”婵娟故意厉声呵斥。
“是的,是的,三位客官慢用,小的告退。”店小二瞄了一眼眼清琰身侧的长剑,吓得赶紧退了出去。
“为何要如此?我砗白门在江湖人眼中也算是名门正派……”清琰不悦。
“我这么做是为了借店小二的口,放出我们在此处落脚的消息,否则她如何会出现。”
有灵在一旁拍手叫好,“婵娟,你真聪明,璇餮小姐牵挂门主,如果她听说门主带着两个漂亮的女娃儿住这客栈,就肯定会来一探究竟,如此甚好。”
“别高兴的太早,她已思绪癫狂,保不齐来了就是大开杀戒。”婵娟瞪眼看着有灵,泼她冷水。
“只要她来,本主必将她的一身功力尽废。”清琰暗下决心,这也是唯一能拯救她的方法。
“废了功力这事就算了结?那我全村人的亡魂将如何安息?”婵娟禁不住问道。
“杀人偿命,你难道要本主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弟?”
“婵娟不敢要求门主该如何做,门主自己思量便是。”
璇餮屠她满门,理应命偿,可她也救过婵娟,这恩怨恐怕是解不开扯不清了。
他们在落霞镇整整等了十天,终于等来了璇餮,只是,她的出现伴随着的是血腥和杀戮,她的出现并不是从前恩怨的终结,却是往后恩怨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