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已近芒种,小麦已有八分成熟。若在往年,当然要等小麦长好成色攻饱籽粒才收割,今年是去年大歉遗留过来的大春荒,三根肠子空着两根半的饥民,怕是等不迭小妻十分成熟就要动手割,动手薅。农谚说:椿树芽窝纂,穷人饿得翻白眼:椿树芽放翅,穷人饿得倒气儿?椿菇菇红一遍,穷人吃上新麦面。现时,椿菇菇发红了,穷人没有心绪去欣赏樁菇菇那红如霜叶的颜色,而是眼巴巴望着满坡丰收在望的小麦。这满坡散发着粮香的小麦,虽然大部分不属于穷人所有,但今年穷人心里有个盼头,农民协会已暗地串联:今年有饭大家吃。地主不是不借粮食给我们吗?咱就动手收割坡里的小麦!收获自己的劳动果实,不是偷,不是抢,是合情合理的。穷人要抢麦,富人要护麦,双方都在磨刀擦枪,一场战争眼看就要爆发。
孙兰修没有釜底抽薪的本领去制止这场将要造成人命伤亡的战争,只好加紧购进一批红伤药、药棉、绷带、胶布什么的,准备抢救不论哪一方的伤员。深夜,她正在裁纱布,一来备不时之需,二来借助繁忙排解凡思俗念的干扰。爹为教堂购置木料杀树扭了腰,早躺下了。妈借着兰修手边的灯光在择野菜,也好陪着女儿消磨时光。这时有人叩响柴门,说是来请医生的。孙兰修敞开柴门,让那请医的人到屋里。那人是弯腰驼背的老头,满脸皱纹藏在纷乱的胡子里,象一张破网罩在一座荒坟上。
以往,孙兰修夜间出诊都由爹陪同做伴。虽然孙兰修说自己有足以护身的本领,但儿女情长,爹不放心女儿一个人走黑路,纵然是好人多坏人少,万一遇上一个欺诈行骗的坏人,即使女儿身不吃亏,名誉也受影响。今晚,没等求医的老汉开口,爹在床上先说话:"我腰扭了, 无法跟兰修一块儿去。病不急,等天一放亮就叫她去。你是哪庄的?”
“不远,就是北黄埠村的。”
爹拾起头:“三里五村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汉向前走一步,躬躬腰:” 我是前大门的觅汉。少太太月子里不顺利,东家叫我牵驴来请孙姑娘。”
“有驴?我去。”爹要起身。 “我骑驴,兰修步行。”哪一一”老汉话头儿一顿,“哪敢情太好了。”
孙兰修说:“爹, 不用你去,你才服了药,骑驴也不行,就得躺着养。”
“也罢,”爹对那老汉说。 “今晚月亮地儿,看完病你再把她送回来。”
“那是,那是。”老汉躬身退步出屋,到柴门外解开驴子。孙兰修提着药箱,站在驴旁边:“大爷,你年纪大,还是你骑驴吧。”
“哪里,哪里。奴不敢欺主。”老汉稳住驴头,让孙兰修上驴。
走到南黄埠和北黄埠的中间地带,牵着驴的老汉突然回过头,挡住驴子。孙兰修略有防备:“ 怎么啦?”老汉腰一挺,背也不驼了,手住脸上一抹,胡子、皱纹全抹光,变成个彪形大汉:“洋姑娘,今晚就让我开开洋荤吧。”
孙兰修一见这举动,就知是蓄谋骗她的,便忽地从驴背上跳下来,丢下药箱,后退几步,留出进拳的余地:“ 魔鬼!我先让你尝尝我的拳头——不过, 我还是希望你立即悔悟。”
“今晚上,不让你治好我的‘病’,我才后悔不尽呢!”那大汉不知孙兰修会拳,更不知她从王金手里学会“点晕术”,以为孙兰修拉拉拳架吓唬他,就典着脸粗言污语地向孙兰修逼近:“洋姑娘就够馋人的了,再加上点儿野性味就更...."他一个饿虎捕食,将孙兰修搂腰抱起,转身想往路边麦地里走。他刚走进麦地边,扑通张倒了,就象一斧头砍倒一根树桩子。
孙兰修从地上爬起来,照解晕穴狠踢一脚:“滚起来!招供!”那汉子一个滚身跪在地下,还是站不起来:“孙姑娘饶命!孙姑娘饶命!”
“ 你是哪里的歹徒,半夜三更行这伤天害理的事?”
“我……我……”
“不说?我就让你一直跪死在这里!”孙兰修提起药箱要走。
“孙姑娘,我招认。我是前大门的保镖,叫臧俊标。昨晚你秀才二老爷对我东家说,你和农民协会的头目李濯泉沆瀣一气,对秀才和我东家有妨碍。秀才以族长的名义把你卖给我,叫我今晚上……”
“把舌头正过来说!是让你陷害我,对吗?”
“对。秀才说,只要我把你——把你生米煮成熟饭,他就有道理把你嫁给我。都是秀才的环点子啊!”
“呸!疖子里藏的都是脓。你本身就是个坏胚子。你若不诚心干环事,他能逮着你的手干?”
“是,是。我是孬种。姑娘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饶你,若不,我让你跪着去见你的撒殚亲爹。”
“有什么事,姑娘只管吩咐。”臧俊标磕头就象鸡啄米。“穷人们要是到前大门的地里收割麦子,不准你打他们,更不准开枪!”
“我端东家的碗受东家的管....万不得已时,我朝天放。”“二秀才要你今晚办的事没办成,若问你,你怎么回复?“我就说‘暗室亏心,神明有眼’,天兵天将惩罚了我。” “不如说有农民协会的人暗中保护我……”
“行。就照姑娘吩咐的说”
“但是,我得踢你一脚。”孙兰修幽默地说着,照臧俊标的腰狠狠踢一脚。藏俊标仰面倒在麦垄里,虎背熊腰象被斩断的蛇一样痉挛着,扭曲着,把身子底下的麦棵蹉蹂得窸窸窣窣响,折腾了一阵子,凄惨地喊一声:“我妈哟!”月光照着他汗湿的前额,象刚在露水里洗过一样。臧俊标昏昏噩噩地站起来就走。孙兰修说: “驴” 臧俊标这才愣愣怔怔地拉着在路旁吃麦穗的驴子走了。走了几步,他惊恐地看看孙兰修还站在那里,就骑上驴得儿得儿地跑了。
孙兰修手提着药箱往回走,心想,王金真有远见,要不是他教会她这套护身法,今晚她宝贵的处子童贞就难保了。她回到家,推开虚掩的柴门,爹妈都没睡。可怜天下父母心。妈问:回来了?”孙兰修答:“回来了。”爹问:“很顺当?”孙兰修答:“很顺当。” 她没有把开拳得胜的事告诉爹妈。爹妈的心够可怜了,何必再给他们添一层忧愁?
小麦眼看成熟了,地主监督佃户往场里收。加入了农民协会的佃户把收割的小麦不往地主场里送,而是运到自己家里。这还了得!农民造反了,抢粮了。地主派出家丁、打手护坡。乡公所派出民团替地主巡坡。李老师领导赤卫队保护农协会员抢收小麦。双方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
秀才二老爷来到坡里,看见李濯泉挎着从他手里夺去的那把盒子枪在抖威风,两眼象麦芒刺着一样冒火星,吩嘱家丁上前夺枪。李濯泉憋着一枪之仇的火尚未出,朝天鸣枪,惊告二秀才不要妄动。这一枪成了引爆战斗的导火索。民团把李老师的赤卫队包围起来。抢麦子的农协会员一见自己的赤卫队被包围了,手持镰刀,一呼百应,又在民团外围筑起一道人的长城。民团内外受敌,里边的有枪,外边的手舞镰刀,还是回头向外冲取胜的可能性大,就调转枪口朝农协会员开了枪。有几个农协会员倒在血泊里。李老师一见红了眼,火了性子:“弟兄们, 内外夹击,冲!”说着,盒子枪朝民团们单发点射。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别跑了李濯泉!”民团密集的子弹飞蝗一般射向李濯泉。
李濯泉参加过“护法运动”,经受过战斗的洗礼,毕竟有些作战经验。他听二秀才刚才发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口令,便机灵地就地卧倒,谁知卧倒的当口,臀部中了一枪。他咬着牙:“秀才,抱歉了,我吃你两颗子弹,只能还你一颗,莫嫌吝啬。”他回敬了秀才一枪。秀才被击毙了。
民团的兵勇大部分是雇来的穷人,穷人本来不愿意打穷人,在寡不敌众的形势下,狼狈逃窜了。
农协会员和赤卫队员一共有七个受伤的,李老师是其中之一,农协会员一方没有一个被打死的,他们觉得打了胜仗,把伤号抬到孙兰修的诊所里治疗。
唐神甫听到这个消息,赶忙派人送来了急救药。
七个伤员中,五个重伤的,据孙兰修诊断,都没有生命危险。李濯泉屁股上打进一颗鸟铳枪膛里射出的砂子,跟孙兰修在阳谷西湖村为王金取出的那颗枪弹同一部位。做这样的割取手术,在孙兰修来说,就象从手指肚里剔除一根芒刺那样容易。手术的程序是先难后易,就是先治重伤,后治轻伤,李濯泉是最后一个接受治疗的。孙兰修从他臀部扒出鸡眼大的一粒砂子,问他疼不疼,若说疼,就是对医生技艺的批评。李老师说:“一点不疼,我觉得比没开刀前更好受,但愿我再挨一枪,你再给我治一次。”
孙兰修听出李老师的话来,就故意把话说的庄严一些:“ 你真有大将风度,象关云长封股疗毒,眉头也不皱一皱。”
你过奖了。人体都是肉长的,哪有不疼的道理?能忍俊住的就是硬汉子,忍俊不住的叫爹喊娘的就是草包——就象 你们守贞的,守住的就是节烈女,守不住的……”
“又来了!以后别提我的事。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了吗?难!难!难!你对我的意思,我对爹妈一直是瞒!瞒!瞒!”
“可你瞒不过我。秀才二老爷要卖你出族的事我都知道。”“那个该死的右达斯,他还学司马炎的大将风度。我给他切除白内障,他说:‘父精母血, 安忍弃之? '把白内障吃掉了 。这老学究,枉读圣人的书,长了一肚子弯弯肠子镰刀心。我给他治好了眼,他反倒恩将仇报。”
秀才二老爷的家里传来鬼哭狼嚎的哭灵声。孙兰修听到哭声心里害怕:“我给你们治好伤, 多给你们带上些药,赶快转移,要不官兵来了……”
“不要慌张,今天全县都在搞爆动,官兵手大捂不过天来。国民军的詹师在莒县,运旅在马站,估计一两天调不到咱这里来。咱们趁空可以收完麦子。”
孙兰修把洗伤口用的药一份份分包停当,封面上写着与伤员对口径的号码,写着换药的时间。另外她还包了五份内服药,交给李老师,“ 这内服药挺希罕,唐神甫着人送来这丁点儿,分配给五个重伤的用,你俩就别服了。”
“不用动员,我一直礼贤下士。”李濯泉叫哪五个重伤号服了药,吩咐担架抬着转移隐蔽了。
第二天天刚亮,来了两个持枪的赤卫队员,要抓孙兰修去见李濯泉,说那五个重伤号昨晚差不多同时死了。孙兰修一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用绑, 既然发生了这宗事, 我要亲自去弄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