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生漠上,向夕临大荒,平沙卷枯骨,当风灰土扬,
鹰雀相食肉,冠剑无归葬,云州千古地,万里尽沙场。
生死一时歌,壮士多去国,尔来不见归,埋没随黄壤,
精魂无所去,飘入十万山,河溪出怪变,木石生魍魉。
不闻人间事,相唤皆鬼名,山山喑啼起,生人莫复往,
旦为天子国,暮成万鬼都,夜中长行旅,皆没鬼饥肠。
斯人筑高阁,来向岐山上,百尺青楼梯,群鬼环垣墙,
西风南北道,人语黄沙中,门户乍开合,孤影出绮窗。
扶摇上云丘,捭手开星野,三山出一剑,聚来明月光,
剑珮鸣相磨,光出照神鬼,寒气逼霜露,白刃长星芒。
东行破巴郡,北去戍西梁,万鬼伏下土,月下及帝王,
云外十六郡,始有夜巡人,不见鬼神祸,安民事农桑。
一夜惊入梦,却回岐山中,长风吹雪夜,飞来孤凤凰,
空庭徘徊久,悄然入前窗,落地鸾帐外,化作美人来。
自言身是叶,飘落山海间,倏尔因风起,居于黑水旁,
元以族人故,采取人间梦,尘世二十载,未死不还乡。
语罢身瑟瑟,抬眸怜楚楚,愁入烟眉深,泪眼花啼妆,
不奈衣裳薄,解袍相与遗,嘤咛长入怀,温身湿红帐。
终夜久缠绵,宿醒人弗见,衣袖浸香汗,犹有美人香,
一朝得云雨,竟夕不能忘,帝王执花草,无心理朝堂。
愿取扶桑木,截作通天道,使与亲族遇,勿隔天地望,
愿摘头上云,置与君前窗,遮去十五月,使君勿思乡。
朝出不能寐,暮还倚罗帐,痴儿心思尽,沉疴久卧床,
忽而滂沱雨,一夕草木黄,斯命绝今日,身去魂魄长。
抬棺入山中,升陟向高冈,岐山今犹在,不见凤与凰,
棺内三寸地,如隔万里乡,哀歌四面起,一声一断肠。
身入尘泥下,心念犹未亡,骨上生紫草,魂渡温柔乡,
生既长相约,死亦不能忘,他日复当归,愿君久无恙。
一梦十余载,醒于黑水旁,落目皆紫草,始知归故乡,
黑水何澹澹,照我影彷徨,紫草自高飞,邀我复疾往。
道尽秋月沉,美人执青灯,中宵风露重,瑟瑟立前堂,
谁家倾城色,着我旧衣裳,泪眼相与顾,原是梦中娘。
长道遽奔袭,从风入我怀,相拥理蓬鬓,衰颜不复妆,
凝伫默无声,哽咽不能语,思之久不忘,见之喜欲狂,
归时满山月,悠悠向屋行,夏城多山水,中有帝王藏。
—————《端云旧谈·月奴卷》
“千万年后,我仍会记得那个姑娘,着一身素白的衣裙,低下头来看我,眼里尽是月光。”
男子须发花白,衣裳蓬乱,斜倚在古旧的窗棱上,仰着头眯起浑浊的双眼凝视着高天的那团月光。
“遂古之初,上下未形,冥昭瞢暗。我在这空无一物的大地上游荡了千万年,终是倦极,而后阖上眼睡过了同样悠久的时光。终于某一天,我那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眼中忽而一阵刺痛,我缓缓睁开眼,漆黑的天上竟浮现出一张姑娘的脸庞,一粒细小的光点从她的眼中生出,不过顷刻,天地间便洒满了柔和的光。”
“那时的天上空无一物,人们朝着光的来处抬起头,便看见了她,姑娘的眼睛成了最初的月亮。姑娘轻轻凑近地面,调皮地眨了下眼,人间便从新月走到了满月。而后姑娘的面容一闪而逝,只在天地间留下了一串轻柔的笑声,生灵们疑惑的低下头,反复回味着姑娘的笑声,忽而魔怔一般,纷纷开始咿呀地模仿起那个声音,渐渐地,人虫鸟兽都学会了各自的言语,可她却再也未曾回来。”
“许多年后,人们终于依着她眼睛的模样,将一轮明月挂在了天上,万千的萤虫从天外飞来,停留在月亮上,聚成了月光。”
“虫儿们从天上飞到了地上,觅食完又从地上飞回天上,天地间便织满了月光。”
“那时的月光皎洁,涤尽苍生,世无阴暗晦朔之地,处处山明水秀之所。月华最甚时,天地皆付一白。”
男子的眼中忽而闪过一丝神彩,却在转瞬后重归暗淡,男子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不知从何日起,一张大幕突然遮住了整个天空。”
“月亮不见了,那些没能回去的虫儿,都散落在了大地上。”
“虫儿在地上彷徨了不知多少年,早已丧失了飞行的能力,苟活在世间的各个角落里,我便在那个时候捡到了你。”
一只纤细的荧虫轻盈地爬过窗台,静静地停在男子的掌中,男子轻轻拨弄一下,荧虫周身便散发出一阵银白色的光芒。
极北的大地上耸立着一座靖冥山,自从建木不在了,这里便成了离天最近的地方,男子每年总会在此待上几月,等待那个千万年来都未再露面的姑娘,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习惯。不久之前,男子在山间闲游,陡然间瞧见一只发着微光的虫儿在水里苦苦挣扎,便伸手将它捞了出来。
而后在他每晚写作时,它就成了他的灯,为他点亮一夜的火光。
“你看到了吗,那里不知被谁破开一个缺口,千百年未见的萤虫们而今重新降临人间,那个破开的洞口白天是太阳,晚上是月亮。穿过那里,你们就可以回到故乡。”
男子捧起荧虫,指向半空中的那个缺口,荧虫也不知可曾听懂,只是扑闪着翅膀,直直地看着他。
“我帮不了你,不过我可赠你个故事,你于此东去,飞过这个垭口,便能遇见相助之人。”
男子松开手掌,荧虫在他眼前摇摇晃晃地徘徊许久,终于沿着山径向远处飞去。男子朝着它离去的方向挥了挥手,山河间处处都闪烁起零星的月光。
“去吧,带着它们一起回去故乡。”
所谓归墟者,实惟天汉之谷,凭虚之地也,至于谷底,际而天极,茫茫然数千万里,有阙陵之地横亘其中。归墟有国,生于浮沫,曰温柔乡,国无常形,天汉之流注之,常随波潮上下往返。国中星岛相连,幻生幻灭,有不系之舟往来其间,上下无定,既远还近,虚而遨游者,翱翔乎忽荒之上,徜徉乎星汉之间。舟行终北,有天池生焉,无水而兴,烟云环顾,虹蜺吞吐,池中有高山,舟至山前转,山似美人来,眉眼可见,肌理犹存,立于瞿塘西,长作东南别。
-----------《端云旧谈·异闻录·温柔乡》
传说啊,归墟的最深处是个唤做山海的地方,山海的尽头叫做无际涯,无际涯上有只不系舟,经年漂浮在满是星辰的河上,乘着它就可以前往温柔乡。
我醒来时,正仰面躺在一只摇摆不定的舟楫之中,舟身很小,薄雾很轻,舟人立在船头,一身素白,身影纤细,青丝柔长,是个女子模样。我撑起半身,四下昏暗,稍不留神就撞在了船舷上。她本是背对着我,听得声响便回过头来,神情淡漠地看着我,一把精致小锁悬在颈上,晃晃悠悠,泛出淡淡的微光。她静静看了我许久,忽然开了口,她说她叫雪女,要载我去的地方叫做武陵城,而此刻已快到了武陵城外的桃花源。
我伸直了尚有些僵硬的手指,我记得啊,就在前一刻我那由萤虫拼凑而成的身体忽而分崩离析,我已死在了三寸棺中。
可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在这里,无论如何回忆,我全都记不起了。
“这里啊,是温柔乡。”雪女蓦地回过头去,在这绵延的薄雾里,声音愈发的缥缈。
“温柔乡...”我愣愣地看着雪女的背影,“是个什么地方?”
雪女沉默片刻,忽而猛地撑开一竿竹篙,小舟顿时划出丈许,一下将薄雾破开一个缺口,天地霎时都明亮起来。
我坐在舟身里,小舟漂浮在半空中,星子在舟舷的两侧缓缓流淌,天地间荧荧点点,都是星子的光。
我的面前,还矗立着一座高山。
“世间的每个人,都是这里的一颗星辰。”雪女站在船头,忽然开了口。
“这些个星子啊,从河的上游落下,漂浮在水面上,光打在它们身上,将它们的影子投入大地,化作了世间各色的生灵。而后星子顺流而下,越坠越深,接收的光线渐渐稀薄,世间的影子也随之淡去,然后在某一天,星子最终沉入河底,光再也打不到星子上,星子没了光,世间便没了影子,生灵也就离世。”
雪女如是说,我朝着身旁的星子轻轻伸出手去,星子明明近在咫尺,却怎样都触碰不及,我诧异地抬起头,恰巧正对上她清冷的双眸。她半晌未曾言语,只是淡淡的看着我,我悄悄避开她的目光,回过头就看见了面前的山峦。
“你们都漂浮在这条星河里,她啊却是行走在河边的人。她总喜欢穿一身雪白的衣裳,笑着看着河里的星子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而后某一天,她为了追逐一颗星子走进了河里,波澜不惊的河面第一次生出了涟漪,那些涟漪随着她的脚步渐渐相交,影响着一颗颗星子的轨迹。她在河中追着追着,越落越深,陷进了河底,河沙渐渐将她掩埋,最终啊她就成了这个模样。”
我仔仔细细凝视着山峰,当真长着一副女子的模样,她的身影本藏在浅薄的雾霭里,风一吹,云雾散去,就看见了她。
她的呼吸凝聚成了这满山的雾气,她说出的话都藏在南来北往的风里。
她还紧紧抱着双膝坐在那里,臂弯化作的土已脱落大半,残缺的山口处透出依稀的眉眼,浅笑低鬟,尽是眷恋。
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我还是萤虫的那一个个夜里,我为之点亮灯火的那个人和他一遍遍给我讲起的月亮与姑娘的故事。
每卷故事的最后啊,他总会在昏黄的灯光下呢喃着写下最后一句:
“它不是山,她叫阿蛮。”
而后握着笔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鸿蒙已藏千秋岁,留得人间一回眸。
当时未解其意,原是姑娘葬身此处,生不得见,徒让恩人思念千载万载。
“她可还...”
“你该好好谢谢她,”雪女依旧呆呆地看着那座山,仿佛未曾听到我所说的话,“她点开的那些涟漪啊,生出了万千的浮沫,将那些本应坠入河底的星子剥落出一块包裹起来,而后那小块破碎的星子会随着泡沫一道上浮,越飘越高,光重新照射在星子上,投射在彩色的泡沫里,聚成了从前的模样。这泡沫里就是温柔乡,每个泡沫里的景致都由执念主人所化,泡沫破裂,人就能返归世间。”
我听得糊涂,正想再问,小舟猛地一颤,水流忽而转向,带着小舟奔涌着进入狭窄的河道。
雪女终于回过神来,赶忙撑住竹篙,又颠簸片刻,水流终于平稳下来。
星辰在侧,触手可及,桃花夹岸,蘸水则开。风里迎来送往,尽是桃夭之声。
“这里为何尽是桃花?”
雪女头也不回,一竿竹篙又将小舟撑出丈许,漫天桃花扑面而来。“那得问你自己啊,武陵城的主人。”
“为何会是桃花呢...”
而后的日子,我总是独自坐在熙攘的武陵城里,看着满城的桃花发呆。
城南是市集,城北是住家,一条河自东至西穿城而过,城外三里是个叫做瞿塘的地方,那里的桃花总是开的最旺。
还有啊,出城左转三百步,临渊有棵大桃树,半值夏,半逢秋,生而如此,四时不改。
我曾来过这里,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那一天,我照旧坐在瞿塘最高处的断崖上,看着脚下桃花翻涌成海。
正自昏昏欲睡,瞿塘忽然刮起了大风。
我揉了揉被风迷住的双眼,漫天飞舞的桃花中,隐约露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我突然记起了她,在某个夜晚的好梦里,她亦是如此满身风雨的从天外飞来,伏在我的枕边,柔软的身躯香气迷人。
“我的名字叫做魅生,我可是从天上来的。”
“我的姐妹们,从天上飘落,走在这山水里,一个个都变作了传奇,在人间传颂。”
“从我最初有意识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切都会如期而至,正如我知道此时会有一个人喜欢上我,正如我知道我会在此时喜欢上一个人。然后我将同所有的姐妹一样,生为欢愉,尽用其命。”
“所以,”她甜甜的笑着,从温暖的衾绸中慵懒地伸出双臂,而后吻上我的唇喃喃地说:“不要醒来哦。”
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风一下停了,桃花突然落满了瞿塘。
而后我看见她从桃花中探出头来,笑着对我说道:
“既然无法停止相爱,在那边...不要沾花惹草哦。”
一杆桃花舟,两襟桃花衣,
生来桃花客,长游桃花里。
一谷桃花风,两岸桃花地,
天上桃花河,天下桃花雨。
——————《端云旧谈·徒歌·瞿塘花里谣》
三月的一天,东风吹上山,花都开了。
出了云州,逆流而行,水路千里,睁眼闭眼,眼里尽是桃花。
船沿着河道,越行越高,风儿不止,云朵在身边来了又去,稍一飘远就化作那千里未绝的粉烟霞雾。
行了不知几日,太阳仍未落下,魅生趴在船头,看着浪花化作一条条银色的鱼儿,争相吃食日光照在水面的斑点。
云外是云,花前是花,人间的河盛着天上的河,河岸是绵延无际的云朵。他的国啊,就都藏在这云山云海之中。
正发着呆,水面的斑点突然散作萤虫四散飞窜,鱼儿们舍不下到口的吃食,纷纷翻身跃起,河中顿时掀起阵阵激浪。
魅生紧紧抓住船舷,本已多日未眠,这下一颠簸,胃中翻涌,更是难受至极。
所以啊,魅生委屈地一下哭了出来。
明明姐妹们的故事那么迷人,为何轮到她,却只做了那么一个梦。
梦里的她变成了一片叶子,摇摇晃晃地从天上朝向山海飘去。
许久之后,在山海的尽头,她看见了一位姑娘。
云是白色的,天是白色的,姑娘蜷坐在地,素白的衣裙都藏在天空里,只有发丝从高天垂落,留下纵横的墨迹。
姑娘的双手环在膝前,一动不动,低头护着一颗残缺的星子,风雪冰霜都沿着她的手臂流淌出去,只有偶至的雨淅淅沥沥从她指尖低落,滋养出一块四季如春的大地。
而后东风来了,雨水越来越多,从她的身上滑过,她干裂的皮肤上,渐也生出了枝芽。
魅生飘得近了,风儿托起了她的身体,落在了姑娘的裙摆上,魅生揉了揉懵懂地双眼,仔细看去,哪有什么姑娘,面前只有一座高不见顶的山峦。雨滴从山口落下,山上开满了桃花。
方才的姑娘的裙摆拖延下地,裙摆上生出了座桃花的城,城外长出了条桃花的河,
在一个桃花吹满山河的夜里,一轮月亮挂在山间,好像姑娘睁开了眼。
而后啊,魅生终于看见了他。
青山绵延,月光皎洁,他站在姑娘的眼睛里,无需开口,她便和天地万物一道,通通奔向了他。
没有不期而遇,没有一见钟情,没有久别重逢,没有来日方长,甚至魅生将双眸瞪得浑圆,都未能看清他的模样。
为何偏要做这一场梦,为何偏要与他相逢,连见一面,都须这般翻山渡海。
“平白走了这么远,也不知他可是我的心上人。”魅生嘟嚷着嘴,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无那也真是小气,明白告诉我是哪个不就好了。”
魅生突然怀念起还在忘川的时光。
那时的魅生刚被摘下,还未有名字,成日无所事事,摆动着纤细的腰肢伏在无那的桌前,百无聊赖地看着无那一笔一划照着忘川中的梦境绘出一册又一册的美人画卷。
无那画得片刻,一道阴影在书页上慢慢垂下,渐渐挡住了他手中的画笔,无那抬起头便看到面前耸耷着的嫩绿枝芽,愣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喜欢他们吗?”
眼前的枝芽不能言语,只是猛地直起身,迫不及待地将头顶的绿叶点了又点。
“也想被我画进故事里?”
小绿芽这下都快将头顶的绿叶点掉了。
无那哈哈一笑,稍一思索,举笔在翠绿的茎叶间横竖轻点了几下,魅生便有了人的轮廓。
刚化作人形的魅生身上无力,半依坐在无那身边,轻声翻动着本随手挑来的画册。册中画的都是早已故去的姑娘,姑娘的名字都写在每本画册的扉页里。魅生看看停停,目光沉醉,举手投足之间,娇媚柔弱,软似无骨,还未拥有性别,却已美得摄人心魂。
魅生忽而合上画册,看着无那。
“无那,你是男人吗?”
“嗯。”
“那我要做女人,我看这些个故事里,男人都是喜欢女人的。”魅生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着方才读到的梦境,“我要让每个男人都喜欢我。”
“傻孩子,光是别人喜欢你可不够,你可得找到那个自己喜欢的人。”
“啊?”
“那样啊,你才能做出那些可口的梦。”
“那...那我喜欢的人在哪里?”
“自云州西去,你会遇见他的。”无那怜惜地摸了摸魅生的脑袋,随手翻开了一本画册,“来,先挑一个你喜欢的模样。”
魅生接过画卷,径直翻到了方才自己读到的那页。“我喜欢这个姑娘...涯余。”
无那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从桌角翻出一卷崭新的画册,提笔便画了起来。
而后啊,魅生就变成了画中女子的模样。
“是时候了,去找你的心上人吧。”
女子接过那册画卷,卷首上写的名字叫做魅生。
画的第一页是天,第二页是云,第三页是山川,一页页翻开,魅生就从高空落向大地。
而后在画卷的首页上,无那写下了第一行字。
“忘川梦里知情事,蒿草化人入云州。”
三月的云州城,游人如织,梨花成海。
云州最高的地方叫做探云楼,名字取得正气,却是座名显西北的青楼。
说来也怪,楼里近日新来了个姑娘。
既不卖艺,也不献身,却凭着一副好模样,惹得众人垂怜。
姑娘成日躲在闺阁里,兴来唤酒,一饮辄醉,喝够了就爬到楼顶的檐角坐下,云朵飘过,风儿又来,姑娘娇柔地撑起纤细的腰肢,从云中伸出一只小巧的玉足,缓缓在半空中晃荡。透轻纱遮不尽含情目,薄罗衫掩不住胸上雪。
若是呆的久了,姑娘总是两颊红晕地把外衣解开,让风吹鼓她的袖子,吹过她的脖颈,吹过她洁白的背脊,将心衣吹得起伏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走。
本是自己玩的开心,却在几日的功夫传遍了整个云州城,男人们蜂拥挤满了楼前楼后,纷纷高喊着她的名字。姑娘朝着他们轻轻一笑,他们就叫嚷的更加疯狂。姑娘发现男人们都喜欢看她这个模样,就更开心了。
这个姑娘啊,就是魅生。
“这么多男人,也不知谁是我的心上人,”魅生媚眼微阖,笑着抬头看向天上,“无那,你看那些男人,他们见到我,笑得多开心。”
莫打南来雁,任其向北飞,
待得仲秋日,只只衔信回。
——————《端云旧谈·徒歌·云州谣廿三》
每年的三月,雁群总会飞过云州。
往北,再往北,传说在山海中有一座城,风雪不侵,四季如春。
大雁到了那里,便不再北去。
那里的天空很远,幕布遮下之后,旧的云朵都被隔绝在外,新的云朵被绣在了天上。
只有个残破的洞口,透出真正的光。
山海中矗立的,都是被人间遗忘的城池。
所以啊,总有人愿意乘着一年一次的浪潮,穿过重重云雾历尽艰辛地来到这里,寻找舍不下的记忆。
这里叫做七十里滩,隶属于武陵城,进出山海的船都会停泊在此。几日前云外各郡都入了夜,等到白日大抵又得过十年的光景,到来的船儿纷纷挂起了灯,星星点点漂在云朵中,乍大乍小,浮沉不定,远远看去,好像星月之出入,所以当地的人们都喜欢叫它挂星槎。星槎随着风浪行得迅疾,若是遇上云团聚的厚重,星槎朝着云里去时,船上的人便高声唱歌,倘若云里有歌声回应,船家便得即刻拉栀下绳,延缓进速,待到云里歌声去远,再挂帆前行。
云朵里桃花随处可见,或是悬崖罅隙,或是堤石缝上,盘根错节,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玲珑剔透,楚楚可人,不经意就长到了船前。船上的人此刻得了空,便打上桃花的主意,扬起竹竿沿着河岸打过,顷刻就能抱了满怀。今夜船多,挤在云朵里,花香甜腻,歌来歌往,颇有一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架势,倒也热闹得很。
闹了半日,船里的人上了岸,身也乏了,口也渴了,也不急着找个地方歇息,总爱先寻个茶馆坐上片刻,看几眼霞雾生出的桃花,抿几口云朵泡成的茶。
今日茶馆里,说的还是魅生的故事。
说起这个魅生,偌大的武陵城里,既没能留下任何画卷塑像,也没能留下丝毫诗文歌赋,可但凡在武陵城里生活过的人儿,却都见过她的模样。
这几日武陵城里来客不少,对魅生其人稀罕的紧,纷纷缠着当地人问这问那,被问得急了,人们索性丢下手边未尽的活儿,拉着你爬上城边高耸的山峦,当你站在山尖崖际,低头看那城池,一位姑娘的面容就兀地出现在眼前。
“迢递云州道,旷望山海间,穷阴连晦朔,千里绝人烟。
偶有泛槎人,上渡白云京,春乘云州潮,夏到山海前。
山海几天地,其中多城垣。三山环一水,连作美人面。
柔风扶柳钗,香雾湿云髻,青鬓软絮飞,发缕万千结。
桃花双耳坠,落日贴金钿,芙蕖白云中,颊红肤胜雪。
峰尖秀鼻上,尽是远来雁,潮至夕阳前,船泊贝齿间。
晚来云纱降,遮面高山头,桥横弯月眉,星子垂下睫,
一霎眉边雨,照影桥塘中,可怜桥下水,朦胧多泪眼。”
然后他会在你身边轻声告诉你,建这座城是因为思念一个人。
这个人啊,就是魅生。
十年前,魅生从这里上了岸。
那时刚入了夜,周遭漆黑一片,魅生无力地扶着船舷,摸索着下了星槎,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静静地站在天空里,萤虫在碎石间来回穿梭,形成了他的身体。
他缓缓睁开月色的瞳孔,萤虫从天地间蜂拥而至,落在身体各处,渐渐沾了他满身的光点。
移步凌波,跨山跨海,一路走过,浪涛汹涌,月光流淌成河。
他啊倦了就睡在天上,天晴的日子里,远远看去,就像两个月亮。
魅生在岸边坐了许久,愣愣地看着不算太远的月轮,忽而觉得,自己往后的半生啊,离人间远了些,离山海近了些。
昔卧牙床上,佳人怀中来,楚腰频摇出轻汗,薄衫解在青云端。
今也来入梦,醒时在高山,佳人不见声在耳,娇语嗔人不早还。
反侧不能寐,步出柴荆去,拜上天门台,
一唤檐上黑云去,二唤天心明月来。
三唤门前千山雨,纷纷入我怀。
仰手招来天星子,崖头俱与泥沙下,飞石落天走东海。
江水深且广,我坐山石上,随流三万里,漂向白云边。
头上一轮羊白玉,道是日来光清冷,道是月来无盈缺,
人世尔汝来去,故乡隔之高远。
功业无穷尽,佳人少华年,归时自当去,莫作云泥别,
高帆长挂,逆河直上,风浪拍天,帆张欲裂,
梦中故人一语,天上人间赴相见。
焉知跻攀最高顶,十载极夜乍散尽,江天张目白一线。
飞光一射割天镜,上有半轮红日半轮月,下有明晦浮沉两青天。
风止山静水流缓,云蒸雾露海生烟,
露珠大如拳,水行船不前,仰手推摧之,一棹奔流千里路,轻舟径向瞿峡发。
山头晚红日,山间粉桃花,遥望两岸山,一半已成霞。
青云上了旧行路,山山凤鸟急相唤,前声未断后声达。
蓑衣尽弃,披发懒梳,飘然长啸,顺流直下,
东山桃枝生,西山桃叶绿,南山桃花飞,北山落如雨,
一十三里瞿塘峡,乘风走水笑还家。
——《端云旧谈·徒歌·云州谣廿七》
“云外一十六郡,西羌之别种,俱于九州之上,其高万一千丈,东据雁门、大散之阻,表以岐、华二山,西界不周、昆仑之险,带以忘、弱之川,下通云、雍二州。其境东西九百日行,南北七百日行。在大小八十余城,与日弥增,有加无瘳。其都孟岩,居华胥渚,中有云潮泻流,用天石为船为渡。”
白云外是什么?
这大概是每个初来云州的人,除了梨花外谈论最多的话题。
据说啊那里是个叫做山海的地方,因为山河大地都被白云隔开,所以也有了个云外郡的说法。
每年总有许多人来打听前往那里的方法,
若是能找到愿意出行的船家,再付上足够的佣金,乘着春日的云州潮,一路顺流而上,立秋前两三日便可抵达。
瞿塘边的茶馆里,知道的人说的唾液横飞,不知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那白云外有什么?
不知谁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方才侃侃而谈的那位突然一顿,思索了许久,发现腹中实无存货,听客再三追问,倒是把那人憋得满脸通红,再问得多了,只含糊了句云深不知处草草了事,便撒开腿头也不回地溜出茶楼。
其实也怪不得他,放眼整个云州,能说得清的人,也不算太多。云州潮风大浪急,急弯暗流遍布,前往山海的人倒是葬身河底的更为多些。
船家们也只有急需钱的时候,才会用命搏上一搏,换来一笔着实不菲的佣金。
山海太大,一次能去的地方不过了了。
凭着年年来往的船家带回的只言片语,凑了数百年,才拼凑出个大概,写了本叫作山海图志的书。
最早记载里,这云外只是一个叫做华胥的地方,不过百年的功夫,山海中林林总总出现了无数的城池。
星子落成山岳,江海几为桑田,依着图志行舟的人们,大半都迷失在不断变化的河流里。
直到山海里的人告诉他们,世上每消失一座城,这里便会新出现一座城。他们才恍然大悟。
山海自最为久远的记载时起,昼夜交替已不同常世,十载极昼,十载极夜,循环往复,终而不止。
极昼之时,太阳整日挂在天上,街上处处都是游荡着的人们,极夜之时,天地昏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人们纷纷躲在室里,掏出备好的灯烛点燃以继日光。
山海太远,只有大雁会在每年的三月准时前来。
万千齐飞,迎风展翅,天地之间,纷纷扬扬都是飘落的翎羽。
许久以前,端云也随着大雁去了一次,在山海上空盘旋了数日,回来照着已有的山海图志,依各地位置和风俗的不同,将新探访完的山海化成了一十六个郡。
可是啊,世上消失的城市那么多,也说不准何时就会变出第十七个郡。再加上山海中有些地方甚是怪异,世间一有战事,那里总会生出些殊形诡状的精怪,其中也有些害人的,搞得云外人心惶惶,自己总不能常呆在那里,所以他需要寻个替他管理那里的人。
男子那时刚好出现在那里。
也是那年,魅生恰好赚够了船钱,也搭上了去往山海的星槎。
“端云七年春,王正月,大雨雹,公舒来。
三月,公舒及君盟于枳。伐渝水。
夏五月,公舒克鸣蛇于巴。
秋七月,公舒帅师灭陆浑之患
九月,公舒及君会于梁。君征于人,公舒征于鬼,至河,乃复。
冬十又二月,从祀先公,有星孛于大辰,公舒及朱厌战于长岸。”
舒是山海中的人们给男子的敬称。
男子出现的时候,新的长夜才刚刚开始,天上的洞口还未破开,黑夜仿佛就在一瞬间突然袭来,早已习惯了光照的人们惊慌失措,处处都是惊恐奔逃的人群。男子就在那时突然出现在天空里,缓缓展开的身体月亮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光,一下照亮了所有人归家的路。
人们都说,那时的他皎洁明亮,温柔宁静,就像传说中记载里天上的那只眼睛。
所以啊,他理应有着传说中月神的名字。
魅生也是在那时来到了山海,习惯了夜晚的她到未显得如何慌张,只是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双手轻轻捧着光洁的下巴,仔仔细细打量着半空中的男子。
背起行囊,走破双脚,跨过高山,踏过江海,所有的疑惑不解,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都明白了。
原来啊,哪有什么思前虑后,哪有什么真伪难辨,喜欢不过一瞬间的事,而后一发再不可收拾。
“呵,你就是我的心上人。”魅生低下头,心里的小鹿一下撞得厉害。
然后呢,该如何告诉他?
想到这里,魅生心里却懊恼了许久,这些日来一路忙着和风浪斗争,到这儿的时候已是精疲力竭,都还未及策划如何与他相遇。
是要等桃花开遍这瞿塘百里,是寄情于往来传书的纸笔,还是先与他蹲坐屋檐听一场恰到好处的雨。
魅生眯了眯眼,轻轻咬了咬精致的下唇。
嗯,既然做了那么久的梦,便与他在梦中相逢吧。
魅生第一次走进他的梦的时候,人是懵的。
姐妹们都说男人的梦最是好懂,风花雪月的场景已经铺满整个梦境,却总是空着个佳人的位子,你往那里一站,他就是你的了。魅生思考片刻,觉得好不容易来人世一遭,这么草率多没意思,为了到时的随机应变,早在云州之时,便已备足了人间各种书册话本,誓要糅合所有刻骨铭心的场景,设计一番惊天动地的相遇。
思来想去那么久,到头来却一个瞌睡一下落入他的梦里。男子的梦很简单,天上一只硕大的月亮,地上一张古朴的床,舒正坐在梦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魅生从天上径直落下,一下落在了男子床上,脚下一个踉跄,还好巧不巧地正扑在男子怀里,两人离得很近,近到魅生都能在他眼里看见自己。
魅生脑子一空,什么风花雪月的事一时全都想不起了,倒是因为慌乱,鼻子一声抽搐,眼泪哗啦一下涌了出来。
这下倒轮到男子慌了神。想伸手拍拍她的后背安慰一下,却又觉得于礼不合,犹豫再三,手就那样悬在半空里。
魅生也不知怎地,看着男子惊慌失措地脸,忽而狠狠地一咬唇,一个吻就吻了上去。
梦里的晨光洒下时,魅生悄悄离开了那里,留下一床的桃花瓣,片片香甜如同昨夜。
瞿塘的某个酒馆里,魅生坐在窗边,摸摸自己的嘴唇,小脸红扑扑地,想想便是一阵羞赧。
“这样...或许也还不错。”
“八年春,王二月,丹孟岩桷,卧梦逆女归。”
魅生坐在云里,等着地上升起的夜风,吹来男子今日的梦。
自那日之后,魅生日日流连在男子的梦里。
什么欲情故纵,什么若即若离,魅生早将姐妹的教诲抛在一边。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人间的情话才更配得上魅生此时的心境。
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梦缓缓从身前流过,魅生连忙探身进去,就看见男子一身雪白,站在梦里。
无尽的黑夜笼罩着大地,星子都围绕在他的身边,远处是兽连绵不绝的嘶鸣。
他皱了皱眉,握着剑从天际奔袭而来。
魅生见着了他,很是开心,张开双臂,方欲相唤,却发现自己正落在一张血盆大口里。
魅生还未及惊呼,硕大的兽嘶吼一声砰然倒地,血喷了出来,魅生才看见了月亮,再然后,是波涛汹涌而来的声响。
他的剑很快,快过了月光。
魅生恰好落在巨兽面前,喷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身,却没有腥臭,只是将她的衣裳全变成了火光。
魅生原地转了个圈,大地都燃起了火。
男子从高空笔直落下,离大地越近,潮汐的轰鸣愈发剧烈。
魅生紧紧捂住耳朵,漫天的潮汐转瞬即至,一下就将魅生淹没。
片刻之后,潮汐退去,魅生一身红衣站在大地的灰烬里。
男子来到身边,魅生拎起裙摆笑嘻嘻地看着他,“好看吗?”
男子看着她,未曾开口。
低下头,全身的萤虫依旧懒洋洋地呆在身体里,没有丝毫惊逃溃散的意思。
男子很是疑惑,这些萤虫怎地突然就不怕人了。
“舒?”不知何时,魅生一张精致的脸突然凑到了跟前。
男子蓦地一愣,还未及答话,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
魅生顿时脚下不稳,踉跄两步,一头便栽了下去,男子哪知这是梦境,见状连忙将她扶腰抱起,一下飞离颤动不止的大地。
魅生窝在他的怀里越飞越高,左顾右盼,见男子目光扫来,连忙板起脸,悄悄藏住嘴角的笑意。
面前的大地热浪翻滚,滚烫炙热,阵阵扑面而起,逼得男子后退数步方才站定。不过几息功夫,漫天的火光蓦地坍缩,聚成一个微弱的光点,包裹在外的大地悄无声息地轰然碎裂,无数萤虫从大地的缝隙中倏尔升起,逡巡片刻,看到了舒怀里的魅生,纷纷涌了过来。
飞起的萤虫同舒身体里的很像,只是每只都沾染了方才灼热的红光。
在男子诧异的眼光里,萤虫在自己身上越聚越多,魅生好奇的拨弄一下,周身都散发着温热的光芒。
“你...是魅生?”
“是夫人。”魅生狡黠一笑,无赖地躺在舒的怀里,却表现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一脸正色地抬起头看着他。
“胡闹。”舒被魅生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却不舍得将她放下,怀中那么温暖,仿佛拥抱着自己从未能及的日光。
恍惚之中,舒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将靠近魅生的那一瞬,两人身上的萤虫忽而骚动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天地之间,白色和红色的光芒全都交织在一起,萤虫相互追逐嬉戏,一霎照亮了天际。
“多漂亮的日月交辉,”魅生伸出手,笑意盈盈地抚摸着半空中彩色的流水,“你看,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男子抱着魅生站在半空,昼夜分界,一步跨过,怀里是灼热的太阳,背后是月亮冷清的光。房屋、树木、河流,都从脚下缓缓流逝,渐渐变成虚无。
“负抱日月...贵侯王,”魅生嘀咕两句,突然抬起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舒,你的福气来了。”
过了片刻,身后却无回应,魅生疑惑地回过头,却发现舒的身影渐渐模糊,周身的光芒只只融进愈发强烈的日光里,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我都自身难保了。”耳边传来舒苦笑的声音,“到了白天,你就看不见我了。”
魅生皱了皱眉,忽然从舒怀里支起了身,“我有办法,等我。”
话音刚落,魅生在舒的怀里一拥而散,万千萤虫们聚成一道红光笔直冲向天际。
魅生再次出现时,手中多了件黑色的衣裳。
萤虫们剪开黑夜,裁出这一件黑色的衣裳,在舒快消失的一瞬,魅生将它披在了舒的身上。
渐渐地,舒的模样复归于清晰,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看向魅生欲言又止。
“什么都不要问。”魅生的指尖轻轻按住舒的嘴唇,火红的衣裙霎时灼热耀眼,光芒夺目,一下模糊了女子身形。
梦里的天终究亮了,红光自近而远,染红天际。舒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直直看着此生从未见过的白昼。
“它们是假的,这里只是你的梦境,”萤虫在天地间来回,抓住了风,留住了云,云朵飘在舒的身后,魅生就忽而出现在那里,轻轻踮起脚尖,将头靠在舒的肩,耳鬓厮磨,口中都是温热的气息,“问得太多你就会醒来了。”
舒忽而愣住,目光朝着天边看去很远,身子却向魅生靠得更近。
“而且啊,你都知道的,”魅生呵出的字句挠在舒的心里,都是欲望与诱惑的声音,“你只是太过寂寞,所以将我变成了另一个你。”
这些画面,这些情节,甚至于你脸上表现出的诧异,本就是你的意识设计出的场景。
魅生心中知晓,却未说出口,既是姻缘已定,魅生要做的就是迎合他,让他更加亲近自己。
所以当他将手拥来时,魅生一下倒在他的怀里。
舒的唇贴在魅生耳边,潮湿温热,动听迷人。
“红色很是配你。”
魅生脸上笑开了花,像他期望的那样。
“八年春三月,万鬼伏其罪,诸子来朝。”
舒的梦里并非只有魅生一人,也曾有他人闯进过梦境。
那时的魅生正百无聊赖地对着月亮发呆。
舒将自己丢在他的梦里,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一个身影鬼头鬼脑地探了进来,左瞧瞧又看看,却误将魅生认成了梦境的主人。
一个闪身落下,便若无其事地坐在魅生身旁,却借着余光悄悄打量着魅生,打算依着魅生的行为伺机而动,好配合她做完这一场梦。
于是,魅生抬头他也抬头,魅生低头他也低头,魅生玩起水他就落下花,魅生哼起歌他也随身掏出个琴来。
魅生初时不解,见他这副模样便猜到了几分。
索性好好戏弄了一番,才笑嘻嘻地与他道出了实话。
男子愣了一下,却突然开心起来,凭空拖来个凳子,大大咧咧地在魅生面前坐下,而后话夹子一开,便一发再不可收拾。
他说他叫披衣,从未去过真实的人世,只能走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里。
他说他在找一个人,那个人最后的梦在山海,他便也追来了这里。
他说独自在梦里走了这么些年,经历过数不清的故事,终于遇上了一个和他一样清醒着的人。
他说最近遇上的都是好事,好事里的人儿理当是好朋友。
而后啊,两人倒真的成了知己。
舒不在时,魅生就坐在梦里和他聊天。
然后魅生知道了许多山海的旧事。
其中自然有许多是关于舒的。
而说起舒的故事,又得从一个姑娘讲起。
姑娘的名字叫做阿蛮,而今早已化成了山庇护着整个山海。
本是世人皆知的事,可披衣却摇了摇头,“我去过她的梦。”
“她还活着?”魅生一下好奇起来。
“那时大概已是深秋的时节,”披衣忽而收起往日吊尔郎当的模样,皱了皱眉,歪过头缓缓地回忆,“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常坐在我的脚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
“初时大抵都是些开心的事,她一开口,林间都飘荡着她的笑声。”披衣说着咂咂嘴,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你若是听到啊,整个人也都会随着她的语气变得开心起来。”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跑来梦里,蹲在‘我’的脚边哭了很久。”
“我忍住未曾动弹,因为“我”不过是这林间的一棵古树。只是于她而言似乎有些特殊的意义。”
“她哭得累了,哽咽半晌,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说那个人终是去了那条河。”
“我抬起头,一条河忽而从面前奔腾而过,星子铺满宽广的河面,乍浮乍沉,波光粼粼。”
“她说那个人说过他喜欢这里,她要护好他的星子。”
“她也要去往那里,所以前来与‘我’道别。”
“秋风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身上的叶子突然变成了一只只受惊的鸟儿。纷纷挣扎着从枝干上展翅逃离。”
“只有她安安静静地背过身去,风里遥遥传来她的话,她说她的时间过得很慢,她等得起。”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走进了那条河,没有回头。”
“候人兮猗,候人兮猗。”
“直到往后很久,我都一直记得她口中最后哼着的歌。”
“简单纯粹,满是深情。”
阿蛮的故事讲了一半,戛然而止。
魅生转过头,月色朦胧,山河寂静,
水里,火里,风里,云里,忽然都没有了披衣的踪影。
他不见了。
魅生孑孑坐回床头,才生出点小小的感伤,却在下一瞬就将它们抛之脑后,
因为舒回来了。
舒静静站在魅生的面前,周身都是血腥的味道。
梦里的场景在他身后渐渐变化,越来越有了真正山海的模样。
而后,魅生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位姑娘。
故事的后半段,是舒讲给她听的。
舒拉着呆住的魅生穿过云朵,沿着她皮肤的纹理,走过蜿蜒曲折的手臂。
“这里比云州高了些,所以日夜的更替慢了些。”
“若是比这再高一点的地方,就没有了日夜。”
“他们都说你是这个姑娘的眼睛。”魅生又拨开一簇等身的丛草,仰头望去,这么多年过来,姑娘身上枝繁叶茂,早将双眸遮尽,无论哪个角度都了不可见。
“是也不是,”舒摇了摇头,“我只是一团光,每个人看我都是不同的模样。”
“不过啊,她的眼里曾有我的故乡,”舒的身影藏在黑夜里,看不清瞳孔,却也有藏不住的光,“可惜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故乡?”魅生有些似懂非懂。
“我在搜集那些百年前散落在大地的月光,”舒伸出一只手,转瞬间散成了百千萤虫,上下振翅,星星点点的围住了魅生,“你是第一个能接近它们的人。”
山程很长,走走停停,一路看去,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二人一时无话。
又转过一个山垭,舒忽而停下脚步,“山海可不都是好地方。”
“嗯?”山上风大,魅生本缩在舒的身后,听闻便探出个脑袋,瞪大双眸顺着舒的目光朝向远处看去。
那是一片未及庇护之地,远来的风雪被高山阻隔,除却少量化作山海中的喜雨,其余全都倾泻在此地。
沉沙折戟,血流千里,腥风怒号,遍地狼藉。
“这里可以叫板泉,可以叫长平,可以叫巨鹿,可以叫赤壁,沙场在世人的心中都是一个样,所以无论人间大战多少次,在这山海里只形成了这么一处地方。”
“其中哀魂久不散,而后各种精怪,荒唐诡谲,肆虐山海。”
“我想了结这些,所以我明日要去见那个叫端云的人。”
“其王服云纹绫衣,下纁裳,上披玄袍,其袖委地,会端云于孟岩,领云外王,传诸史策。”
鸟儿与月光的会面,自然是在天上。
漆黑的天幕笼罩大地,两人唤来星火,分坐在孟岩上空的云朵里。
两人双目相对,正襟危坐,本都为哀魂精怪而来,于协作之事一拍即合,不过些许功夫,便已将苍生社稷聊完。而后端云再也绷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云里。
“我好像曾经见过你。”舒愣了愣神,迟疑片刻,还是先开了口。
“哦?”端云歪过半身,眯起眼朝舒看了过来。
“我曾见过万千羽民迎风举翼而来,你是他们的领路人。”舒面色不变,继续说道。
“哦?原来阁下是天上人,端某倒是失敬了。”端云一下来了兴致,好奇地打量起面前的模糊光影。
“可惜啊,数百年都未能回去。”
“若说端某可以助你。”
“那无论于公于私,我当奉你之命。”
“秋七月,公舒帅师城梁,迁河、淄之民于姑苏,夜中,星陨如雨,与雨偕也。”
山海里昨日新来了座城,叫作姑苏,舒醒时去过那里,甚是欢喜,睡下便将它搬进了梦里。
魅生端坐在舒的身边,看着舒燃起火堆烧着太湖的春水,天上就落下了连绵不绝的雨。
雨水一落,这姑苏城便只剩下灰白两色。
小桥流水,青砖黛瓦,恰是收获的季节,劳作的人们穿行其间。
捕鱼的捕鱼,摘果的摘果,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拆下一块块木板拼就的门,张口便是一阵高声吆喝叫卖。
唯独城外那棵歪脖子树,天生无用,留与作诗。
舒拉着魅生,从城中晃荡而过,
手里捧来一把蓬野山果,自己吃一颗,也给魅生喂一颗。
“我们这是去往哪里?”魅生满嘴果肉,含糊不清地问道。
“今日无事,”舒笑着摸了摸魅生的脑袋,“也该陪陪你。”
“可这是梦里啊。”
“谁让你一直不肯醒时来见我。”
“真实的我可不会发光,也没有萤虫,远没有梦里这般光彩夺目,你不怕失望吗?”魅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舒的眼睛。
“仍旧不想做自己,想做另一个我?”舒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我心中,自有一个魅生。”
魅生愣了愣,忽而红了脸,撇开舒一下向前跑远。
衣裳上原本的红光突然不见了,没走两步前路已是一团漆黑。
魅生不及停下,也不知绊到何物,哎呀一声朝前踉跄了几步,一睁开眼,眼里忽又亮起了光。
魅生抬起头,舒不知何时脱了黑袍,正站在天上。
山高月小,萤虫如雨纷落,洒下一道道皎洁的光,一下照亮了前方的路。
魅生面前多了一条河。
风阶拾叶,月径聚花,河流的尽头,街就随着河道转,水面上缭绕着氤氲的雾气。
月光外的姑苏高洁孤冷,月光里的姑苏娴静宜人。
舒在魅生身边落下,轻轻牵起魅生的手,
“此间事了,我也送你一座城。”
“冬十月,无冰,新王来归。
十又二月,筑武陵城。
王享其国,乐及遍舞。”
魅生总是记不住太过复杂的名字,
所以取名的时候舒倒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城外的山叫空山,山下的岸叫做十里滩,城中的路长的叫长街,短的叫短巷。
一条河奔涌不息从城中流过,因河底黑石盘踞,索性叫了黑水。
至于城的名字啊,舒咂咂嘴,
梦里的魅生总在夜中前来,破晓离开,留与自己一床的桃花瓣。
索性便依着人间桃源的名字,将城叫了武陵。
风吹散山海的沙,又带来人间的雨,
舒行走其中,亲手将桃树一棵棵种满了瞿塘。
这下才总算名副其实,舒长舒了口气,回头就看见魅生欢喜的眉眼。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魅生踩着层层薄雾,缓缓走至眼前。
萤虫四起,晨光降下,像一张红盖头遮住了魅生的面容。
舒牵起她的手,饮尽四方风雨敬来的酒。
“卿既有意,我当娶你为妻。”
瞿塘的桃花都发了芽,株株情根深种。
“九年夏,大灾。
城邳,役人病,不果城而还。”
我坐在舒的梦里,梦里一片漆黑。
巨大的幕布从高空罩下,
头上天空,脚下土地,皆是囚笼。
不知过了多久,眼中忽而一阵刺痛,我恍惚中抬起头,无边的黑暗中竟撕开了一缕光。
我终于看见了舒,他就坐在我的身旁。
“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很快,永久的长眠就要来了。”
舒点点头,没有说话。
二人坐在风里,无声地看着淡绿色的地毯慢慢泛黄。
秋色渐深,这个世界终究也开始凋谢。
寂静的世界中,只有我们两人的身影。
“我们活得够久了,不要给年轻人添麻烦了。”舒展开臂弯,将我揽进怀里。
我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月光下紧扣的十指渐渐生根,我和舒相互依偎着,长成了两棵不算粗壮的树。
我们的身后,
风儿吹过,花瓣纷纷落向宽广的湖泊,
湖面清澈,都是洞口里月光的倒影。
这里很美,却再没有欣赏的人。
这是舒的梦境。
与此同时,山海真的乱了。
天幕不知被谁被撕开了一个缺口,月光从洞中洒下。
时隔数年,山海终于又有了光亮。
可人们还未及欢呼,各色的孢子也顺着洞口不停地挤出,铺天盖地飘落山海。
被沾上的人,脚在原地生根,不过片刻的哭号嘶喊,就活生生地站成了一棵树。
树越生越多,盘根错节,郁郁成阴,活着的人惊恐万分,纷纷逃离。
可整个山海皆是如此,又能逃向哪里。
萤虫们带着星星点点的光辉,盘旋在大地上。
亿万星河里,都是赴死的人。
“秋,有蜚,
冬十有二月,葬民于衢。”
那个被撕开的洞口,每天都要落下无数的孢子。
孢子落在地上,模仿人的形态、动作,越来越灵活,渐渐长成新的人类。
而那些被模仿的人变得越来越迟钝,逐渐变回了种类各异的植物。
旧的人死去,新的人诞生。
它们戴着那些人的面孔继续着那些人的生活,却不带着那些人的记忆。
从那时起,你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会印着旧模子的痕迹,因为你遇到的他们,都有故人的影子。
舒呆坐在哪里。
其实他早就知晓,许多山海的记载里都曾提到,自山海出现伊始,这里最早的人类都是由植物变成,过上些年,再重新变回植物。
而后春秋兴代,周而复始,山海便是如此传承而来。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就在自己的面前,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人们忽然发疯一样奔散逃命,逃不掉的永远变成了树留在那里。
满天飞絮,乱红萧索,清冷的月光普照大地。
那些仓皇失措的人啊,像一个个活着的坟。
事到如今,没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度过余生。
目不忍视,无能为力,舒紧紧闭上了双眼。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孢为之灾,祸及万民,不去公舒,大难未已。”
舒很久都没再笑过。
自从那个洞口出现,故乡的召唤越来越强烈,身上的萤虫全都蠢蠢欲动。
黑衣已遮不住身上的月光。
舒落在大地上,离的越近,孢子繁衍的越快,那些由人化成的树疯狂地生长。
人们很快反应过来,纷纷奔离他而去,而后站在远处,哭嚷叫骂着让他赶紧离开。
舒怏怏走在空旷的大地上,身边再没有一个可以相伴的人。
“为何还不归去?”体内的萤虫都在不停地问着自己。
弃此躯壳,泯于同类,
尝过了人世的欢愉,舍弃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更何况,还有个姑娘仍住在自己的梦里。
直到那一天,舒徘徊在武陵城外,面前突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端详了他半晌,将一封信件交予了他。
那是一张他曾经部下的脸,却带着全然陌生的神情和语气。
“那个‘我’在变成植物前,委托我将它交给你。”
信不长,内容齐整,与以往报送来的军情别无二致。
山海之人如今十不存一,活着的人全都聚在一起,组成了军队逃离这里冲向下界。
他们不想让舒为难,拒绝了同行。只要长岸还在,他们会一直守在那里,阻挡擅闯山海的精怪。
信的最末,一如既往是几句问候,没有提及舒任何的不堪,字里行间全是对统帅的敬意。
“我去过那里,他们都在。”那人行过一个标准的军礼,便转头离去。
武陵再往东去便是长岸。出了长岸,就没有了山海的庇护。
那里阴风怒号,风雪遍地,山丘河谷,全是作乱的精怪。
舒曾率领他们守于此地数月。
而今长岸,不见了守军,也没有了妖兽。
冷月高悬,风沙遍地,只有舒独自一人的身影。
下刨十尺,始见云外之地。
粮草兵器、军营街道全都埋葬在此。
身旁一棵棵树木高耸成林,脚下的根茎交错纵横,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活物的痕迹。
舒颓然地坐在风沙里,黑衣鼓烈,又跑出许多萤虫,霎时又引来漫天的孢子。
“我不能再害人了,”舒睁着迷茫的双眼,口中喃喃说道,“我要将它们带回故乡。”
唯有一死,于己于人,才都算是个交代。
“及葬,裹黑衣而藏之,匿其骨于深山,糅以星屑而埋之,山野桃花,尽与葬。”
舒静静躺在黄沙里,月亮静静挂在天上,从不离身的黑衣被丢在一旁。
萤虫成群从舒的身体中钻出,舒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已经没有了人的轮廓。
魅生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
舒眼中惊艳的目光一闪而过,而后虚弱的朝着魅生笑了笑。
“明日无风雨,可以看见满山的桃花。”
魅生闻言,心潮一起,眼中的泪水就再难忍住。
舒站起身,朝着魅生挥手作别,体内的萤虫一轰而散,直直飞向天际。
“别哭了,与我而言,那是我回家的路。”
魅生坐在舒的身边,直到最后一缕月光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说那里有一个渡口,渡过去了,是妥协,渡不过去,是思念,”魅生弯下腰,将舒留下的黑衣紧拥在怀里,“我不拦你,我等你回来。”
见月之光,长毋相忘。
魅生在那里坐了很久,而后将他骨上长出的紫草采下带回了故乡。
“舒尝夜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寤不自识,心甚惜之,仰而叹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魅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伏在桌上,面前还放着本列传,翻到的恰是舒的那篇。舒的故事里没有她,只用一句梦遇神女一笔带过。
魅生站起身来,伸手推开窗,眼前一片茎草摇曳。抬起头,黑天之上,缓缓捧出一轮皓月,光照四方,亮如白日。且又月华溶溶,如绢如丝,沐浴而下,舒适无比。
“紫草开花了,我本是逗逗你,没想到隔了那么久,你还记得我啊。”
魅生看着半空中漂浮着的那弯月轮,轻轻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