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教化九天采弱水,鞠身俯首下黄泉。有言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四月天,正值种瓜点豆之季。天微微亮,田野中也已有人上工。乍看去,这一大庄稼地望不到边际,进了里面可不像外面整整齐齐,杂错的田埂上就是一个个斤斤计较的故事。精壮的农妇正埋头往前走,她一手点,一手拿,纵使低着头凭着娴熟的技术丝毫不比站着走的慢。眼看手中的种子就要播完,脑袋却似撞上了什么东西,“嘭”的一声,一时间头晕脑胀,鼻酸眼热。农妇跌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头,表情很是痛苦,正要开口大骂,却见来人也吃痛地坐在地上。农妇定睛,认出是同村落东边的三娘,看着三娘也是全副武装,想必两个人只顾着往前走,谁也没注意对方,就来了个头碰头咣铛响。农妇气消了大半,笑骂道:“三娘,你这准是又超了。”
“哎呀,我这只顾着往前走了,怎么把这瓜都点到路上了。”三娘幡然醒悟。
“早些个就跟你们说,要垫个梗。”农妇起身拍了拍屁股,揉腰舒展身体。
“我家男人忙,”三娘说着也起身,却忽感到一阵目眩,勉力继续道:“下个节气就垫。”
三娘以为是自己起身猛了,正想静静,头晕得却更加厉害,险些有些站不住。
农妇见三娘脸色苍白,又说:“三娘,可是上工早了?”
三娘正欲张口答她,却感到头晕得更加厉害,随即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三娘,三娘,来人啊!救人啊!”农妇的惊叫打破了这个平静的大清早。
三娘家门口被村部的人站满了,内屋外头一个男人接了盆温水端着就往里走。
“祭司先大,三娘她怎么样了?”男人放下水盆,神色略显急躁。(此处的先大为彼时对长辈的尊称)
眼前被称为祭司的老者已入耄耋之年,须发皆白,面目清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祭司在温水盆里洗了洗手,捋着胡子,嘴上嘶嘶咦咦:“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那,那这如何是好?”男人闻言气血上行,面色微红,额头不自觉冒出细汗。
“二郎,莫要着急。”祭司拍了拍他肩头,继续道:“我前些个儿倒是听山那头说有人病了,那些个症状倒和三娘的很相像。我去那边打听打听,姑且等我回来再做定夺。”
祭司话音落地,二郎悬着的心刚略微放下,又听到三娘痛苦的呻吟,重又变得七上八下。祭司看出二郎心中所急,只好又坐到床边,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道:“既然如此,就稍稍放点血吧。”
二郎听言大喜,赶忙谢过祭司。祭司的这一手放血疗法远近闻名,凡是经他放过血医治的,不管什么头痛、腿疼都能大大缓和,如今三娘被他放血,想必也能减轻痛苦。二郎取了碗交给祭司,祭司在三娘的三根手指头上观察一番,找准位置轻轻一划,鲜血汩汩流进碗中,不多时已经看不见碗底。三娘也貌似睡得沉了,气息匀称起来。二郎见状再谢祭司。
“你们好生照顾着三娘吧,老夫去那边打听一下,三日后回来,届时再作定夺。”祭司别了众人,只带着自己的随从就上了路。众人见祭司走了,便也散了。
内屋外,一个少年看着屋里,轻轻叹了口气。不料这声轻叹却被身旁年幼的妹妹察觉,妹子问道:“阿兄,娘亲她怎么了?阿娘是不是,是不是病得很重?”
妹子扯着他的衣袖,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温润可人,如今娇巴巴地看着自己惹人怜爱,少年摸了摸妹子的头,温和一笑,细声细语道:“阿娘只是身子不舒服,要睡几觉,阿妹莫要担心。”
“真的?”妹子白皙若脂的鼻尖已然微红,她又问。
“阿兄何时骗你?”
“沉光,你去把没种完的瓜继续种上。”二郎从里屋探出半个身子喊道。
“阿耶~”妹子呼喊着就奔着二郎去了,“娘亲怎么了?娘亲怎么了?”
“可是,那批贡粮怎么办?”被称为沉光的少年问道。
“剩下的不多了,我一个人也可以弄得完,你只管把瓜豆种上,切莫多问。”二郎拉着妹子的手,答了沉光的话,看着自己正茁壮成长的闺女眉目间越来越像年轻时的三娘,心中不由得阵阵温暖,随后举起妹子,将她放在自己脖颈上,“你娘亲做活累到了,在家里歇着呢,哪有什么大事?”
“阿娘她为什么会累到呢?”
“这几天天儿不好,地里琐事太多,劳了神。”
“那我要快点长大,帮阿娘做活。”
“好好,我的好闺女,我的好玲儿,那你要听阿耶的话,乖乖吃饭,才能快点长大。”
“你还站着?”二郎语气不重却还是惊到了沉光。沉光想起平日里父亲不温不火的态度,如今母亲一病倒,更是不知为何地恶劣起来,他忽地感到一阵嫉妒,更何况此时二郎搞怪办了几个鬼脸,把玲儿逗得咯咯直笑,看着这沉光景,他心头已感焦灼。
沉光默默转身,拿起母亲清早用过的布袋,奢求上面仍存着母亲的几分温热,似逃非逃地出了家门。
祭司稍作准备,带上几日的干粮和随从出发离开了村落。祭司拄着木杖前脚走了,随从匆忙收拾着干饼粮团,东一手西一手地拿上大小包裹,忙不迭地跟上脚跟,喊了一声:“祭司爷爷,等我一等。”
祭司年龄颇长,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不见得比年轻人慢了多少,作为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者备受尊重,被推举为祭司乃是情理之中。跟在他后头的是个少年,估摸着十岁出头,同村人都疑惑何不找个身高体壮的勇士做随从,这样一来既能打杂又能安保护身。祭司笑道,老头子活了这么久,跟你们这些大点的娃娃说不上话,不如找个小娃娃陪我解解闷。
两人刚越过山头,天色黑了起来,祭司轻车熟路,在山顶林间东走西转,不一会来到一个山洞前,说是山洞,其大小也就刚好遮住头顶,倒是前方有一片颇为平整的空地。
“海娃,就在这歇一晚吧,明儿早再赶路。”祭司揉揉腰坐在巨岩上,从怀里揣出来一个大烟杆。
海娃已经生了火,火烧旺后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棍,护着火递给了祭司。
“祭司先大,您怎么知道这儿有个这么个好地方。”海娃看着祭司点燃了烟杆,耐不住好奇问道。
祭司猛吸一口,前端烟槽通亮明晰,烟也随着嘴飘了出去:“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好地方知道得比我还多。”
“我可比不上祭司爷爷,您什么都知道,我只用听您就行了。”海娃嘿嘿一笑,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干饼就咬了起来,海娃很清楚祭司一旦摸上了烟杆可是不吃饭的,需得等到吐完了烟才会吃,而每当这时候他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这可是个听故事不可多得好机会。
祭司听了他的话,哈哈一笑,也懒得跟小娃娃讲大道理。他望向前方,遥想着过往的岁月,自从他学会抽烟杆后经常和年轻时的几个伙伴来这儿打猎,几个人围着火堆喝酒唱歌。这个山洞地处位置甚高,洞前毫无阻碍,看得也异常高远。每次天黑后就坐在这个位置,抽上五六口,临虎村家家户户的灯光就亮了,抬头看过去,就在眼皮底下甚是好看。
这是第几口了?怎么没有灯光?祭司盯着前方缓缓地又吸一口,这一口他抽的极慢,期待着这口烟吐出去,临虎村的光就亮了。
“祭司先大?祭司先大?祭司爷爷?祭司爷爷!祭司爷爷!”海娃困惑的呼唤声渐变成了怒气冲冲的吼叫。祭司被海娃喊断了思绪,却忘了自己吸进去了多少烟,回过神来被呛得一阵咳嗽。
“你个破娃,老头子耳朵都被你震破了。”祭司骂道。
海娃见祭司愣了神,嘴上却一口接一口不停,心怕他吸猛了伤了自己,本想就劝住他,让他吃口干粮,谁知却被骂了一通,心里委屈便别过头,怄气再也不要跟他说话。
祭司敲掉烟槽剩的烟草,收了烟杆,这才看到远处寥寥几点火光,他心里头邹邹地紧张。到了他这个年纪本该没有什么事还能让他不从容,他生死看淡,还有比死可怕的事情吗?方才却不知为何一股异样感升腾而起。祭司从行囊里掏出干饼,特地嚼大了声,道:“老头子突然想起了一个好故事,可惜今晚没人听,没人听,可惜了,可惜了。”
海娃唧唧歪歪地转过身,把自己手里的饭团狠狠扔进祭司怀里,“谁说没人听?谁说没人听?”
“哦呦呦,这可是好东西,你怎么乱扔呢。”祭司心里偷乐开了花,这小孩儿就是好玩。
“那,老夫就给你讲一个吧。”祭司收了一半的烟枪又稳稳拿在了手里。
篝火映红了一老一小的脸庞,祭司娓娓道来此中故事。
天有九野,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隅,去地五亿五万里,冯冯漫无极。五星,八风,二十八宿,五关,六府,紫宫,太微,轩辕,咸池,四守,天阿。天何其大也,星何其多也,世间有异人,名曰季守,乃群星之子。
群星爱世人,奈何这银河太过寥廓宏伟,便作了季守以代群星普渡众生。
“祭司爷爷,这个人是星星的孩儿?那他长什么样?”
祭司瞧了一眼头顶的星空,眯眼道:“他长什么样子怕是想象不出,但他拥有一颗闪耀包容的心,就如这头顶璀璨星空,抛洒星光,庇佑大地。”
“那为什么没有太阳的孩子呢?”
“这自然也是有的,日有九子,共称乌火,他们和人世却不相容,届时有裔射下七人,遂二子一体,方能容下万物。”祭司咂了一口烟枪,不耐烦道:“这个故事就说来话长了,娃娃先听老夫讲季守。”
海娃显然对乌火更有兴致,不过祭司爷爷想讲什么向来由得他来,若是灭了他雅兴,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海娃故作将就:“好吧,希望季守比乌火更有趣。”
季守初时生于深林,一生下来就不死不灭,纵使有这般通天本领,却也须得终日躲避凶禽猛兽,饱受饥饿疼痛,恐惧奔波的折磨。直至年幼的季守遇到一个猎人,才得以度过不算长的好时光。后来季守不幸卷入蓟国和西罗国的战争,跟随蓟国难民四处奔波,他一路上见到因战乱无家可归的民众,活活饿死在路边的孩童,这些光景深深刺痛了季守的内心。
“祭司爷爷,国是什么?”海娃又忍不住好奇问道。
“国就是很多个部落组成的一个大部落,大家推举一个大首领,这个人就是王,由王带领国。”
“什么又是部落?”
“部落就是很多村部组成的大村部。”
“大家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组成一个大村子呢?”
“村子里的娃娃会越来越多,娃娃多了就需要更多粮食,就需要大村子,大村子里才有这些地。”
海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们有国吗?”
“现在没有,以后一定会有的。”祭司见海娃又想张嘴,眉毛轻竖,猛吸一口,颇有不胜其烦的态度:“你还想不想听啦,不要问东问西。”
蓟王御驾亲征,亲兵开路,所当之人格杀勿论。道路两旁已遍布虚弱的流落难民,难民纷纷躲避,悍马强车,尖轮之下哪容蝼蚁偷生,跑得动的勉强躲开,跑不动的便成为巨轮之下的肉沫。季守痛心疾首,挡在了难民身前。亲兵刀剑无情,此时挥斩而至,口中喊道:“阻挡王驾者,格杀勿论。”话音未落,那刀已经砍上季守脖颈。
季守倒在血泊之中,马车碾过季守身体之时将探头张望的蓟王颠出车外,众人大惊,纷纷救驾。蓟王吃痛着从稀泥中爬起来,愤愤拔刀就要往季守尸身上再砍几下,以泄忿恨,却发现季守正站起身来,脖颈的伤口正一点点愈合,不多时就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原地。众人皆向这个少年投来惊异的目光,只有从他浑身血迹还能看出季守就在不久前才被士兵戗杀。
“啊!神迹!”蓟王跪在地上惊呼。
众人纷纷效仿,一时间街道上鸦雀无声。
季守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王的座驾,王伺立一侧,神情举止尽显虔诚。
王问:“上神来自何方,又有何指示?”
季守答:“我既不知何时出生,也忘了何地生活,更不知要有什么指示。你们又为何要求我的指示?”
“神不死,你不死,君乃神也。”王看着季守茫然的表情,抽出亲卫的长剑,在半空划了几个来回,示意方才士兵戗杀季守的场景。
“死为何物?神又为何物?”季守发问。
王听闻此言怔在原地良久,心道:神之所想吾等凡人何以猜测?从此季守被王尊为王上王,而战事便一再搁置起来。
“季守也算是做了好事,这样就不会打仗了,一打仗就会死很多人。”海娃托着下巴,正用小木棍在篝火里翻动燃得通红的木炭,翻得起劲时道了一句。
“若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天下必然是大太平。”祭司轻轻叹息,仿佛接下来所述之事都如数发生过。
停战绝非轻而易举之事,此间关乎了各方势力的权益交杂。季守的出现也只是拖延了蓟王和弄臣五六日的功夫,待众人缓缓从神迹余震中醒过神来,当即明白了季守心性纯真,不谙人事。有兵法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有大臣建言,让众人将季守供于高台之上,行军之前由士兵推送到军阵之前。逢战之前蓟王便下令击杀季守以慑敌军,大举宣传蓟国之战乃神令。蓟王采纳了这个计策,当下重又掀起战事,规模远胜先前。
蓟王此招堵上国运的恶计当真有效,当西罗国的将士亲眼见到季守被弓箭射成刺猬,重又站起来,个个惊惧不已,士气急转直下。蓟国将士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略了西罗国众多疆土,待西罗国回过神时已经丧失战局,无力回天,降于蓟王。
有了此战大捷,蓟王野心蓬勃,打着神令口号大肆攻略他国,将战火燃遍中原。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季守便似一把钥匙,谁夺得他谁便具有神的话语,季守被争夺辗转于各国之间。季守被杀了成百上千次,无法明白脚下的这些人互相厮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死不掉也很痛苦。”海娃听故事的初衷显然不是为了听这么一个打打杀杀的野史小编,这故事和以前的一点都不像!
一只大雕落在季守面前,自被缚在高台之上,他第一次见到活物。
季守开口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掉对方?看着他们死去我很难过。”季守在亲历了众多死亡后知晓世人生命之脆弱,若是不阻止这样的悲剧,自己要在永恒的生命中一次次感觉他们死亡的痛苦。
“众生皆死于己之贪念。”大雕竟开口回答了季守。
“似乎是因为我的存在。”
大雕摇了摇头。
“或许你带我离开对他们是最好的选择。”
“汝若是如此认为,吾倒是十分愿意帮你。”大雕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不过君大老朽几倍有余,又该如何带君下了高台。”
“你只需将我的心脏带走,再为我找一副躯体,我能重新变成这副模样。”
大雕闻言朝季守胸口猛啄,撕开他的胸膛后含住心脏远飞而去。名为季守的这副空壳跌下高台,在士兵的冲杀中化为齑粉。
大雕带走季守的心脏,为其寻了一副小鹿的躯壳,季守的心脏在其中重新跳动起来。大雕昼伏夜出,守护在季守身旁,数月之后,季守已然变成一副半人半鹿的模样。
“你瞧,即便那高台上空无一物,他们仍然厮杀不止。”大雕向季守说道。
“这……这……”季守一时语塞。
“人之贪欲将起就如荒原野火,唯有焚烧殆尽方能收势,君若东风,仅助其势也。”季守闻言双目失神,他生于世间是为秉持群星意志,爱护世人,谁知自己不经意间却造就了众多杀戮,大雕见他失魂落魄,又道:“错在火源而不在风。”
“可即便如此,我……我……”季守当下语无伦次,最后只能呆呆望着大雕,喃喃道:“这是为何?”
“这其中缘由,君等上一世便知。”大雕说这话时,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头指去。那山腰间正有一小队人拖家带口地往上爬,俨然是一群逃脱的难民。
“也好,就让我在这一世赎清自己的过错。”季守也看到这队难民,心中愧疚之意更甚,心想:自己定要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大雕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不可,不可。君此般善举怕是只会害了他们,君只观看他们即可,百余年后君心中自有答案。”
“这又是……为何?”季守说道最后只叹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季守和大雕约定,这一世不再现身于世人面前。
这场大战持续了十数年,中原大地各国国力均已亏空,常年的繁重徭役导致各地起义频发,在又历经了一轮轮战斗后,部落、国家得以延续,样貌却早已物是人非。
白驹过隙,白云苍狗,百年宛如沧海一粟。万事万物皆有终焉,大雕寿命纵然长过凡人百年终难逃此劫。季守与大雕相伴数百年, 见证了这些人儿建立家园,繁衍生息,逐渐壮大,却又在一次次冲突之中决裂,再壮大,再决裂。季守不解于世人为何要在生存和毁灭之间循环往复,新生又为何与死亡并存。
季守埋藏了大雕,随后离开了山峰,开始游荡于人世间,经历了九个人世。
一阵呼噜声打断了祭司的神思,他拿起烟枪杆敲在了海娃脑门上。
“哎哟。”海娃惊醒,捂着脑门喊疼。
“好个娃娃,不听完故事就想睡觉?”
“祭司爷爷,那可冤枉我了,我可一直听着您讲到哪了,现在不是讲到经历九个人世吗,怎么就不讲了?”
祭司砸吧了一嘴烟枪,继续讲道。
这九个人世可不同于人生一世,每一世都极为漫长:在第一世,人世间毁于天降火雨,第二世毁于水漫大地,第三世毁于地火喷发,第四世毁于天崩地裂,第五世毁于极寒长夜,第六世毁于焦土大地,第七世毁于瘴气冲天,第八世毁于天外巨石。到了第九世,季守灵魂飞升,觐见群星。
群星问道:“你可找到答案,如何去爱世间万物?”
季守答:“生存即是毁灭,新生即是死亡,世间万物皆有其两面,双生双克。人世由繁华毁于一旦,而又从毁灭中诞生;国由离散而聚起,又由团结而分裂;人由美好而变丑恶,恶人悔悟又为善人;林木生于虫鸟,鸟死又成温土。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乃是亘古不变之律,万事万物都活在循环之中,既知人间总有一死,又为何总让其生发?”
“此乃规则,万物律使然。你既已悟出此道,有何以发此一问?”
季守何尝不知此道难解,却还是想得到一个答复,他沉默良久,道:“那请让人世回归虚无,而我不愿再入此道。”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季守不语,群星已然落下,第九世毁于群星降世。
祭司深吸一口,结束了季守的故事。
“祭司爷爷,我们在第几世?”海娃问道。
“这老夫可就不知道了,我想在很久之后了吧。这万物律谁也忤逆不了,季守无法直面这一事实,自愿回归了星海,而如今转到哪了,谁又晓得,老头子不过是这其中的一个小人儿罢了。”
“我觉得季守是个英雄,不比乌火逊色。人间要一遍遍感受痛苦,心善如季守这般,想必做了很多努力却依然无法阻止,他最后选择回归,也是与自己和解的一种方式,敢于直面此间真理,亦是大英雄。”
篝火的余星向海娃背后投射了一团难以名状的漆黑,祭司眯着眼睛瞧着,随后抖掉烟灰,道:“该睡觉了,明日还要做事。”
天将破晓,两人就收拾了行囊下山,行将巳时过半,两人到了山这边的村部。祭司依稀记得上次来,村前多是巡逻的青年,此次却是空落落的。再往里走没多久,空气中就弥漫着腥臭味,路两旁更是躺满了人,他们面如黄土,几个年轻的睁大了浑浊的眼睛盯着祭司两人,耳边皆是痛苦的呻吟声。
“你们这是怎么了?”祭司问道。
“你们快走,这是天罚。”有人大喘着气喊道。
“孩子你看起来生了大病,可否让老朽瞧上一瞧?”祭司正欲俯下身,却被那人奋力推开了手,他摆着手让祭司快走。
祭司面露难色,一时间难以抉择。这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客人,来这边。”
祭司当下又环顾了四周,才跟着来人而去。三人快步穿过人群,走了将近一里多地,领路的人才停下来把身上最外层的衣物、口罩尽数脱去抛到火盆中。三人此时已经到了一间颇为宏伟的房屋前,祭司和海娃见他脱衣服,便停住等着。那人转身给祭司行了个礼,道:“客人也请把外层衣物脱了罢。”
祭司和海娃犹豫片刻,也照做了。他们脱衣时,从屋内出来一个妇人,她怀抱几件衣衫,衣衫上面是一件白净的瓷瓶,瓶中插着一根柳枝。那妇人停在屋门口的卫兵身旁,卫兵接过衣物,她便取了瓷瓶。先前的领路人郑重地微颔下颌,妇人将柳枝抽出,在领路人头顶抖了三抖,柳枝上的水滴洒落在领路人头顶,那领路人恭敬地似在接受洗礼。待这一切都完毕,领路人将衣衫递给祭司和海娃,到了海娃时,歉道:“小娃子,我们这没准备小孩的衣物,你先穿着吧。”
海娃虽听他语气诚恳柔和,但见众人都不苟言笑,心下也有几分害怕,没多说就套上了衣裳。妇人又在两人头顶都抖了几抖,这才引着三人进屋。
没多时,祭司边听着里屋中的声音渐渐传来。
“村长先大,我们现下该如何是好?村落里的人已经病了大半,病的人里又死了大半,这每天还有人染病,若是再找不到救治之法,只怕临虎村部的人就要消忙殆尽了。”
“先前,病倒的都是一些老人小孩,现在村部的年轻人也开始倒下了,形势着实不妙!”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断传来,显是此时他们正在商议大事。
只听得众人一直在向那位村长报告每家每户的情况,却没听见这位村长答话。
领路人说道:“客人,请稍等片刻,我去通知村长先大。”
只听得领路人进去良久,才轮的他说话:“先大,外头有客人来见。”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怎的这时候还有客人来?也罢,先请人进来。”
这声音听着和祭司岁数差不太多,却比祭司的气息弱上不少。
领路人将祭司带到屋里,祭司进了屋扫了一眼,屋里大致有二三十人,此刻都盯着两人看。有一个老者端坐在众人中间,想必就是临虎村的村长。村长眯着眼看了祭司片刻,忽地喜道:“您是隔壁村部的祭司,我见过尊下。”
祭司笑道:“您心里记得,老朽甚是高兴。”
众人一听来人是个祭司,脸上皆是崇拜的神色,都把目沉光又聚了三分。
“祭司光临鄙村,本该大摆筵席,为您老接风洗尘,奈何此时吾等正为一件头等大事忙的焦头烂额,招呼不周,还望您多有担待。”村长当下立即又招呼人手准备饭菜,一时间压抑的气氛稍有缓和。
“先大莫忙,诸位当以自家要事为主,不必招呼老头子啦。”
“岂敢岂敢。”村长立时又让祭司上座,端了茶水,一切妥当后,才开口问道:“不知祭司前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老头子来贵村来咨询一些事情。”
“吾等有求必应,祭祀不妨明说。”
“此事也是这几日刚刚发生,乃是我村的一位妇人在田间耕作时,突得晕倒,老头子查看半天也没能看出了因果,前些个日子倒听说贵村也有人昏倒,特来询问此事。”祭司有条不紊地说着情况,屋里众人初时个个面容放松,待听到晕倒两字之时,有人面露惊异,有人神情混乱,个个皆是异常万分。待到祭司说完,屋内寂静无声,少顷,有人问道:“晕倒那人可是气息正常,面色红润?”
祭司咦的一声,道:“正是。”
“那人体温正常,却是汗流不止?”
祭司回想三娘病情,确实如此,又道:“确是。”
只听得又有声音问道:“那人昏睡不止,瞳孔却与醒转无异?”
这三问一问急过一问,待到这最后一问,众人脸上皆是惧色,都将目沉光死死放在祭祀身上等待祭司回答。
祭司见众人这般,又想到三娘病症之状,最后重重点了点头。
此时众人齐叹,皆都不语。
良久,村长又叹一声:“您还是尽快回村将那人搬到远处,莫让村里人和他有所接触,能挨一日是一日吧。”
祭祀闻言,心下不解,问道:“这是为何?难不成要让他等死?”
村长长长一叹,面露苦色说道:“初时,敝村也有一人晕倒,便是此般症状。当时敝村祭司伏虎先大试了诸多办法都不能救治,只能看着他慢慢没了气息。吾等那时只当是他身体孱弱得了怪病,谁知这可是一场天谴。”
“天谴?”祭司想到刚进村时,病人中有人说道天罚,此时村长又说天谴,心中更为不解。
“这是一场瘟疫。伊始,等着那人死了半个月,又有人晕倒,病状一模一样,吾等又治,又是无法医治,又过了七八日,村中人接二连三地晕倒,伏虎先大说这是瘟疫,即刻命令吾等将得病之人搬离村中,只派人每天给他们送饭送水。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抑制瘟疫,谁知村中病倒的人越来越多,每天病倒的人不计其数,我们这些还没得病的人一退再退,最后只能缩在议事堂,村里大半地方都已不能进人,这场瘟疫来得实是太急太快。”
祭司听到这,不由得啊出了声。
祭司又问道:“这病当真无法医治?”
“实不相瞒,吾等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法救治一人。伏虎先大束手无策,只好问天卜卦,求问诸神,祈神怜悯。吾等办了隆重的一场祭祀,为诸神献祭了二十五对童男童女,牛羊无数。好在伏虎先大当晚便得神迹,在睡梦中得到一副药贴。”
“这药贴必是医治之方了!”祭司听到这极为开心。
“确实不假。”村长说到这也是有所宽慰,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这药贴需要一件物事作为药引才可生效。”
祭司心想:“若是这药贴易得,怕是瘟疫早就除去了,定是难在了药引上。”
村长见祭司若有所思,心觉他已然明白,当下也不做隐瞒,继续说道:“这药引乃擎山泉水。”
“啊!”祭司又是一声啊,擎山乃是圣山,一般人等哪能接近半步,更何况去取擎山泉水,此间凶险万分,药引之路难若登天,心下不由一凉。
“伏虎先大心系大家安危,不顾吾等反对,和村中几位好手已经出发了半月之久,如今仍然未归,怕是再也回不来了。”村长说到此处,不由得眼眶湿润。祭司看向众人,均是无比悲伤。
片刻后,宴席已经摆上,众人都是食不甘味,心不在蔫,祭司让海娃多吃了些饭菜,余下人都没动上几筷。而祭司得知此间缘由,心中亦是心焚似火,众人匆匆吃了饭,村长将药方赠与祭司,双方互道几个珍重,惨惨然地分别而去。别了众人,祭司便加快脚步赶回村部。
祭司回程快过平时,只花了不到去时大半路程的时间,待两人回到村中,祭司和海娃都气喘不止。众人听闻祭司已经归来,纷纷前来探听消息,尤其是二郎,一路小跑着前来询问。二郎本以为自己动身又早,脚下一步不停,定能当面询问祭司,哪知到达之时,祭司已经被十一二个人围住,人群中有村长和几位长老。只听得他们正议论纷纷。
“祭司,你可回来了,自村东二郎家的三娘晕倒之后,村里也有几人晕倒了,那情状看着和三娘十分相像。”不等这人说完话,又有几个声音杂乱而起。
“祭司先大,您快救救我家大娘,她这是怎么了?”
“祭司先大,先去看看我家孩儿,他平时身子骨就弱,这病来得突然,就怕他支撑不住!”这声音带了几分哭腔,祭司闻言不由得心头酸涩。
“祭司先大,我家汉子怎得也昏倒了,他向来壮得很,从没得过什么病,怎么就突然倒地不起了。”
祭司听着众人所述,得病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心中大感不妙,这瘟疫情势之急急过临虎村数倍,心中虽急,脸上却只一笑,劝慰了大家放下心来,村长和几位长老安抚了众人情绪,随后和祭司直奔本村议事厅。二郎见众人已走,却见祭司满脸凝重,偷偷跟了上去。
二郎躲在议事厅屋外,只听得祭司讲述了在临虎村的见闻,心中不由得一沉,随后又知这场瘟疫来势汹汹,焦急之情显露于色,而后又知药引之事,想到三娘卧床不起,只盼望能再见到妻子笑容,心中一横,做了一个决定,当即转身离去。
二郎出了议事厅,墙外一个少年走近,便是沉光。二郎听闻祭司归来,便放下了手头活,吩咐沉光在家照看玲儿,自己去去就回。沉光在家左等右等,一会哄了妹子睡觉,一会又去母亲房里照看,却迟迟不见二郎回家,心中疑惑便出了门去找,正巧看到父亲一路偷偷跟着祭司去了议事厅,沉光没有惊动父亲,也在他身后跟着,后又见二郎匆匆离开议事厅,心中愈加不解。
沉光偷偷走进议事厅外,听到村长说道:“刚刚我见到一个人影,看身形倒像二郎,莫非他刚刚听到了我们谈话?”
又一人说道:“怕不是已被他听去,二郎和三娘自幼交好,成了亲感情很好,若是被二郎知道了,这时候估摸已经准备上擎山了。”
“胡闹!胡闹!擎山中的凶险哪有这些小辈想的容易,去了不是送命?我这就去把他劝住。”
屋里几人正欲出门而去,沉光闻言赶紧换了个地方躲藏。
离得远了,沉光听得模糊,屋里众人议论不停,杂声间听祭司说道:“罢了罢了,当下若救众人,也只有去擎山取水,就让二郎先行吧,今明两日,选些村里年轻好手带上武器跟我也去擎山,届时我们脚步快,能追得上他。”祭司眼望众人,继续说道:“若是取不来泉水,老头子也没脸见你们了。”
众人听言,心中感念万分,却无其他办法,都深深向祭司行了大礼。
“大家便按照我刚刚吩咐的,将得病的人都聚在一起,用过的衣物都焚烧殆尽。”
众人皆已得令,出门着手准备各项事宜。
沉光听到这番消息,心中凛然,他素知父母恩爱,父亲这般焦急,必是要上擎山,可他孤身一人,一路不知要遇上多少艰难曲折,此次我定要跟上,期盼能分担其中苦难。
沉光回到家,见父亲正在磨刀,假装并未听到方才之事。
“爹,你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路上去买了点东西,耽误了时辰,你娘亲身体可有好转?”二郎只低头磨刀,随意回了他的问话。
“还是那样,只是娘亲手没那么冰了。”
“不错不错,祭司先大说若是这般就是快好了,我方才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二郎抬头,此时他大汗淋漓,满脸都是汗水,沉光看着他这份模样,却不知那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
“今晚我去宰只鸡,庆祝一下,说不定明日三娘就会痊愈了。”
沉光听到此话,难掩心中悲伤,下唇颤了几颤,却硬生生将这一胸悲伤咽下,只道:“好嘞。”
“有肉吃咯,有肉吃咯。”这时玲儿在屋里开心地大叫。
父子二人听到玲儿咯咯笑声,相视一笑,各自心中无限感概。
到了晚间,二郎嘱托邻居照顾沉光和玲儿,自己要出远门几日。这一顿饭唯有玲儿吃的欢快,余下两人皆是各执心事。躺在床上,沉光不敢入睡,生怕父亲离家之时,自己熟睡错过。直到三更时分,沉光听到父亲开门,待到二郎出了门,沉光立时背上已经准备好的行囊,从库房中背上一把旧弓,远远跟着父亲而去。
天亮之时,祭司路过二郎家门,放心不下,刚敲了门,就听到玲儿在院里大哭:“爹爹,爹爹,阿兄,你们去哪了?”
祭司心中顿感不妙。
沉光一路跟随父亲北上,二郎脚步甚快,一路上极少歇息,只在饮水时歇上半刻,二郎饮水时,沉光便喝自己水袋中携带的水,到后来,便渐渐无水可喝。待到第二日黄昏,二郎在一座土丘驻足,已经远远能够看到擎山,心中大喜,立时精神大振,便拔足继续往前去。沉光此时已经多时没有进水,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也已风干,这一路上二郎歇息时,他不敢休息,挨到此时已经体力不支,头晕脑胀。他见二郎又走,心下一急,刚往前踏出几步,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待沉光醒转时,却见得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而父亲就在眼前烤鱼,烤鱼的香气让他不觉咽了咽口水。二郎见沉光醒了,并没有发难,只是将烤鱼递给了他。沉光接过烤鱼,更觉饥肠辘辘,便大口咀嚼起来,也不挑出鱼刺,将鱼刺嚼得粉碎便是。两人沉默了半响,沉光开口道:“爹爹,你不怪我?”
“你有这份心,我又怎能怪你。”二郎也不追问沉光如何知道自己行程的,只是将自己手中的鱼也给了沉光。
沉光看着二郎眼中无限的柔沉光,在自己记忆中,父亲从未像此时这样语气柔和,目沉光慈祥过。他挂念着父亲只吃了半只,正欲推辞,二郎却强塞给了他。
“只是,孩儿,你可知,你没有必要跟着我……跟着爹爹冒这个险。”二郎像是想起什么悔事,语气中难掩复杂的情绪,在篝火的映照下,二郎眼眶中晶莹闪烁。
“爹,你怎的,怎的难过起来了?”
“爹平日里待你没有你娘好,你不怨我?”
沉光听闻此言,心中的委屈潮水般涌上喉头,一时间难以抑制,不由得鼻酸泪流,他低头啜了两下,先前的一切疑惑、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去,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间大恩无以回报,父亲便是打我骂我,孩儿都绝无怨言。如今母亲病危,岂能让父亲独自一人涉险救母,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和父亲一同度过。”
二郎闻言,心中感触万分,不住地道:“好孩儿,好孩儿,好孩儿。”
两人不再言说先前的种种,沉光只感两人之间的隔阂再也没有了。二郎和沉光彻夜长谈,直到四更时分,沉光才觉疲惫沉沉睡去。
待沉光再次醒来时,天已亮了许久,而身旁的篝火仍烧的旺,而父亲却不见了踪影,他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沉光匆匆起身,环顾四周,也找不见父亲身上的武器,他顿时心下一灰,父亲定是不愿让我涉险,已经先行去了,不知他几时走的,这下让我如何去追。
沉光心中焦急之时,只听到一阵马蹄声,少顷,那声音就在周遭停了下来。沉光望去,见是祭司先大带着四五个青年人寻了过来。祭司见到沉光,远远喊道:“孩子莫走,跟着老朽。”
祭司在发觉二郎父子都已经先行出发,赶紧召集了村中人,将村里的几匹马牵出来,选了四五个好手,驾马就追了上来。一行人不知道两人行踪,不敢骑得太快,怕错过了两人踪迹,晚间稍作休整便继续赶路,好在最后寻着这边的火沉光找到了他们二人,但此时二郎早已出发多时。
祭司看着篝火中放了很多木柴,当下明白了二郎的用意,便托其中一人带着沉光回村,剩下的人继续直奔擎山,在二郎进山前和他会和。沉光被拦腰携在马背上,骑马的青年拜别众人当即返回,沉光心中纵使百般不愿意,却也拗不过那人力气大。
“光弟,你莫怪我,你年纪尚小,去了也只是给大家徒增累赘,我现下将你带回去,你好好在村里顾着你妹子,等我们回去。”那青年劝道。
“兰哥,你也就比我大了三岁,怎的你去得了,我就去不了,当下我爹涉险,我做儿子的哪能独善其身。”
“我知道你脾气倔,祭司先大安排你回去必然有他老人家的顾虑,你再多说,我就揍你了。”
“那你揍吧,你揍吧。我今天一定要回去。”
“你……”驾马的青年一阵语塞,不再理他,沉光在马背上大喊大叫。
“兰哥,我从来没求过别人,我今天求你一回,你让我去找我爹,就今天一次,以后我事事为你差遣。”
“你说再多好话也没用,今日这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被沉光称作兰哥的青年还想再劝,忽觉得天昏地暗,手中的缰绳再也握不住,眼一黑,从马上跌了下来。
马儿一时失控,沉光也被摔了下来,这一下摔到痛处,顿感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时间难以呼吸,大口喘了几口气,才站起身,看到兰哥正跌在不远处已经不省人事。沉光喊了几声,又去掐了他人中,却丝毫不见有醒来的迹象,心想:难不成兰哥也患上了娘亲的病。
沉光望了望停在山头的马儿,又望了望远处的擎山,心下一横,随即牵了马,又将兰哥抱到马背上,在马脖子上抚了又抚,轻轻道:“马儿马儿,你快把兰哥带回村去。”语毕,朝马屁股上一击,马匹受惊,当即撒腿疾驰而去。
沉光目送马匹离去,转身追着祭司的马蹄印而去。
祭司一行人马力甚快,待众人赶到山脚下时,就看到二郎正在山腰攀岩而上。祭司下了马,只见眼前这山一如许多年前参拜之时的模样。擎山不高路途却坎坷,其中坎坷并非山路崎岖,而是植被茂密,错杂丛生,寸步难行,又有凶兽毒虫盘伺,还未进山,耳畔也怪叫迭起。远望去,整座山头油绿深邃,自有威严之仪。常年传闻山中怪异,常听人误进擎山,再也不归。即便是参拜之时,也得需由这圣山上的使者引路才能不被山中的妖魔鬼怪蛊惑了去,迷失于深山之中。听山中又传来一阵怪异的吼叫声,众人不知这是何声,又从何处传来,个个都戒备守在祭司身周。眼见二郎离众人愈来愈远,祭司心知无法再等,凭借着自己多年前的记忆率领众人进了山。
山中潮湿闷热,虽有一些小路,却因为常年无人烟,各类青藤虬枝缠绕盘旋,阻挡了众人的道路,前面两人抽刀大力挥斩,砍的七七八八,视野才开阔起来。头顶又不时传来怪异叫声,众人个个心中猜疑,行进速度缓慢。
“孩儿们,我们此番来圣山,乃为救人,诸神必定亦不会怪责吾等,尽管往前走。若有惩罚,都施予老朽之身。”众人听闻祭司此番话语,心中大为放松,也不再顾虑,两人一组,交替探路,行进神速。祭司一行人在山中兜兜转转了将近一个时辰,越过一个山头,眼前景色豁然开朗,此时众人来到了一个高台上,这高台甚是宽广,是一个诺大的平台。祭司认出这是一片祭祀广场,只觉得就快到达擎山泉池,心中不由喜悦,但转念一想,这一路上似乎太过顺利,竟未遭遇任何凶险,喜悦之情转瞬而逝,更加谨慎起来。
前方突然传来男人的惊呼声,祭司心道:坏了,这是二郎的声音。
当下命众人拔出武器,顾不得其他,朝声音来处奔去,高台上地势平坦,众人片刻间就已经临近。定睛一瞧,确是二郎。二郎此刻跌坐在地,腿脚被地上交错的枯藤纠缠不清,一时间站不起身,又见离二郎不远处,一个少年手持宝剑,直奔二郎而来。那剑寒光闪闪,剑柄宝石闪耀,灼人眼珠。宝剑尖头血红,二郎身上已经多处血迹,显然是为少年所伤。
眼见少年步步逼近,二郎不及再逃,立时张弓搭箭,大力一箭射向敌人。二郎这一箭用了全身力气,只听得呼啸着破风而去,本以为这箭能让少年停下脚步,众人赶过去想要把二郎解救出来。哪知利箭在距少年尺许之时,却无力地落了下去。众人见此情景,皆都骇然。
祭司走近了又瞧,才看清这少年一身使者装束,乃是诸神之列,心中一凛。见少年仍不停脚步,孩子们已经去救二郎,急道:“万能神啊,还请停下手中刀剑!我神庇佑,我神普渡,渡吾等,渡万物。”祭司声音洪亮,说道后来不自觉道出了参拜祷语。
那少年果然放缓了脚步,却忽地又偏转剑锋,直奔祭司而来,势如狂风骤雨,不可阻挡。众人刚救下二郎,却见祭司受难,纷纷再奔回来,二郎也张弓搭箭,再射一箭。
祭司见此情势危急,自己一身老骨,定是无法躲避,转念又想:老朽这一条命换了二郎一命,吾之将死,二郎却仍有大把时光好活。这么一想当下释然,甘愿受死。
却听得叮铛一声,二郎的一箭射在了少年的宝剑上,逼得少年停下了手中杀招,他迟疑间,众人重又聚在祭司身周。此时少年盯着前方,见他双目空洞,似是盯着众人,又似看的虚无。祭司只见到眼前一道残影,耳边一声扑通,一个青年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众人脚底登时被鲜血染红。
“林子!”这时另一个青年握住倒地人的手,痛哭道。
这声哭声还没停歇,那少年的剑已经刺穿青年的胸膛,那青年咕咕两声倒地再也不起。
少年快如鬼魅,手法毒辣,眨眼间已经杀了两人,余下众人都胆战心惊,一时间不敢动了分毫。
祭司跪下,乞求道:“我神慈悲,吾等冒犯圣地,乃为救人,我神高深,老儿参悟不透,若有忤逆,绝非心不诚,小辈自是不知,请求我神开恩,以老朽之命换得余人生还。”
众人闻言,皆都跪下,心中万般惊惧。
那少年却不停下手中武器,眨眼间手起剑落,又是两人倒地,余下人却都不敢再动。又是几剑,此刻只剩祭司和二郎苟活,两人身上溅满了众人鲜血。二郎此刻愤怒至极,全然忘了方才惊惧情形,捡起手边武器,冲将上去,誓与他玉石俱焚。那少年又是一剑,这一剑却只斩断二郎持剑之手。二郎登时剧痛来袭,险些疼晕了过去,此时才明白这少年把众人当作猎物,要将众人戏耍而死。而自己断了手臂,心中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但转念又想,二郎即便要死,也绝不死的窝囊,又从怀里掏出匕首,忍着剧痛待这少年再杀自己时进行偷袭。
少年果然又再出剑。
祭司看着村中孩子都被宰杀殆尽,自觉再也没有颜面守护村部,待二郎被杀之时,自己也咬舌自尽。
少年的剑就要斩落二郎首级,忽听得一声怒吼:“住手!”
那少年闻声身形一停,而二郎的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心脏,少顷便软绵绵倒地不起了,即时胸膛不再起伏。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祭司和二郎都闻声看去,那一声竟是沉光所喊,此刻他目露凶光,正死死盯着少年的尸体。不多时前,沉光全力奔跑,只求能尽快找到祭司先大。原本奔到擎山脚下沉光便已经精疲力竭,当他抬起头望向山中,心中却似一个声音呼唤,深吸一口气,顿感体力从四肢中迸发出来,便发足狂奔。越往山中去,越觉身体轻便,先前劳累早已经烟消云散。待沉光来到众人遇袭之地,见到那少年的剑即将落向父亲脖颈,心中却无任何慌乱,只觉得一团怒火冲上天灵,登时全身沸腾,只想将那少年千刀万剐,毙于原地,随即大喊“住手”。
沉光匆匆奔向二郎,此刻二郎已经重伤昏死过去,他摸了摸父亲的鼻息,见他呼吸微弱,手臂断口处仍血流不止,当即撕下那少年的衣物要给二郎包扎。就在沉光触及那少年胸前鲜血时,意识犹如被吸入一般。
祭司呆立在原地看着沉光,只见他身体迟钝了一下,便不再慌乱,有条不紊地为二郎包扎了断处。祭司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点一点回想刚刚险境,忽地瘫坐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坏了,坏了,坏了……”
沉光见到祭司异状,背起父亲来到他身旁,询问道:“祭司先大,您怎么了?”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祭司满脸惧色地指着少年说道,指尖仍在不停打颤。
“他是什么……人……”沉光不解地答道。
“那是天神,神……”祭司失声哭了出来,继续道:“我们轼了神,杀了神,完了,一切都完了,都完了。”
“他是……神……”沉光喃喃道。
“我们酿成大错,这些神必会降下重罚,届时将无一幸免。孩子,你快逃走,快走,让我在这等着他们,让我以死赎罪,快走……快走,快走!”
沉光答道:“先大,刚刚他死在我爹刀下,真正的神……会死吗?”
这句话宛如五雷轰顶,祭司乍时失了声,想起自己那些梦中听到的故事:“乌火何谈生死,卫袅何谈生死,季守何谈生死,枭鹊何谈生死?老朽悟性怎得如此之差,他们既能死,又为何‘神’?”
【序二】
少年少女寥廓地沙漠前行,毒辣的太阳只在他们脚底投下了小小一点。
两个人都罩着白色的大袍子,袍子上的红色血迹清晰可见,俨然一副刚经历过生死的架势。走在前面的少年嘴唇起了卷,双颊被蒸的通红,他时不时抬头看着前方,嘴里干燥不已,却从未停下脚步。跟在后面的少女低着头数着他的脚后跟往前走,一步一步,那么近又那么远。
周围的热气蒸腾,这绝命的沙漠正慢慢抽干两人身体中最后的水分,若是再寻不到水源两人定会葬身于大漠之中。少女步履越来越慢,一声轻响,女孩扑倒在了少年身后。少年停下脚步,不耐烦地看着她,心下认为这又是她的玩笑,动了焦躁的嘴唇说道:“你起来,我没工夫陪你耍宝。”
少女不答话,少年又问了一遍,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再这般胡闹,我定要走了。”少年话音刚落,就抬脚往前走,一直走了十几步,回首发现少女还在原地,这才急忙折返到女孩身边。少年轻轻将她翻过身,搂在自己怀中,她的样貌看起来要比自己年轻一些,这让他没有缘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阿妹。少年将手指放在少女脖颈,又侧耳听了听鼻息,她还活着,却也奄奄一息了。
少年抱着她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背起了这个相识不久的人。
待少女醒转,见道少年正在往篝火里添着柴草,她缓缓起身,身上的疲惫消除了大半。火光映红了少年的脸庞,她开口问道:“你,救了我?”
少年没有回答。
少女透过篝火模糊地看到男孩手腕上多出了几道鲜艳的伤疤,她暗暗思忖:难道他将自己的血喂给了自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喜悦,却只故作吃惊地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少年不动声色地又添了些柴草,说着扔给她水袋,又继续道:“你不必感谢我,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死人了。”
少女接过水袋,这里面是满满一袋,她打开只喝了一小口,这一小口水却胜过天下任何美食,但转念又想自己不能多喝,就将水袋重新封了口。
“我找到水源了,你,喝便是了。”少年见她只抿了一小口,说道,那后半句“不用给我留着”却咽了回去。
少女闻言,重又开了水袋,起初只喝了一大口,奈何自己太久没有饮水,后面也顾不得仪态,咕咚咕咚喝了个爽。少女见他在挖沙子,不由得问道:“你在做什么?”
“这火随时都会灭,夜里沙漠会很冷,睡在沙子里可以御寒。”
少女乖乖点了点头也开始扒起沙子。
“你在做什么?”少年反问道。
“不是要睡在沙子里吗?”少女答道。
“你睡这边。”少年指着自己搭好的“窝”,示意让她睡在那里。
“那你呢?”
“我睡过了。”
“哦。”少女乖乖应了一声,起身钻到了窝中,背着那少年,若是再晚一些,少女眼中的泪水必让少年看了个一清二楚,这少年待自己这般好,当真无以回报了。少女偷偷又瞄了少年几眼,他年纪并不大,却从他的眉目间已经能感受到几分英气,心里不由得小鹿乱撞。
“这大漠不知还有多远。”少年说道,却没看那少女:“后半夜气温没有那么酷热,日后我们后半夜赶路多些,白天走的缓一些。”
少年得不到她回应,还当她又已经进了梦乡,哪知她现在一张口便再抑不住心中脆弱情绪。
少年坐在篝火旁,遥望着东方的星空,暗暗道:我必须回到上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