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一圈

老范赶着日落半山的时候来,晒过正午头太阳的凳子是暖的了,上学的孩子该下学了,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也从家里颤颤地跑出来溜弯儿了,老范来得正是时候。

老范不像其他的乡间生意人那样吆喝,他只管系着个粗布围裙,坐在一个短腿的木凳子上烧炉子,等第一炉爆米花炸开,大人孩子就都闻声出来了。孩子围着老范和炉子站着,眼巴巴盯着,老范左摇一圈,右摇一圈,一圈,两圈,三圈,但是从来没有孩子数清楚究竟转够多少圈,穿了胖衣裳的玉米才会“嘭”的一声冲出来,因为只要瞧见炉子烧红了,孩子们就都捂着耳朵撤到几百米外去了,那“嘭”的一声实在太吓人了,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老范每次都把转炉支在水塘边上,水塘斜对着如意大娘的小院门。如意大娘是小孩子喊的。大人们都喊如意大娘的名字,如意,你家的筛子借我用用,如意,你家的锄头借我用用,喊着如意,好像自己的日子也就如意起来了。

这天的老范有点不对劲儿,也不是不对劲儿,是烧炉子时流露出一股子劲儿,是什么劲儿呢,就好像年轻那会儿挨饿时看见白面馒头的劲儿,喜悦,冲动,心里好像涌动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昨天,老范和如意说上了话,很偶然地说上了话。

昨天月上树稍时,孩子都心满意足地抱着爆米花回家去了,转了整整一个下午炉子,老范也要收工回家了。糟了,老范数一天的“收成”时,发现多了五块钱,一定是忙乱中少找给哪个孩子钱了。老范的脸唰地就涨红了,他觉得已经有一群人在指着他的鼻子说:

那么大年纪了,昧小孩子的钱!

昧小孩子的钱?老范冷汗都出来了,一辈子本本分分,从来没起过骗人的心啊,人在乡间走,就是在江湖上走,名声最重要,不能坏了名声啊。把少找的钱退回去?可是不知道退给谁啊。

老范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把围裙解开团在手里,短腿凳子也坐不住了,就蹲在塘子沿儿上等,心想着也许过不大会儿哪家大人就找他来了。火熄了,滚烫的炉子都凉了,月亮都升高了,村野冬夜的寒气袭来了,老范还闷着头蹲在塘子边上。

如意出来问老范,

天色那么晚了,老大哥还不回家?

老范看到如意开门出来,忽然委屈起来了。

俩人这才说上了话,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如意说,我七十一,你七十,原来兄弟比我还小一岁啊。

老范说,我七十,你七十一,看来得称一声老姐姐啊。

俩人说着说着就笑了。

如意说,我唱段戏吧,听了戏你就回去,冻坏了值不当啊。

老范说,听老姐姐的,您唱,我听。

如意的嗓子老得像落了杂草的棉花,粗粗糙糙,却又深沉得像是饱经风霜的老树,曲折婉转。

像漆黑漆黑的中药,像冷夜里啼鸣的杜鹃。

老范忽然想哭,年轻时吃苦受饿他没哭过,一个人把闺女拉扯大他没哭过,这会儿听戏听得想哭。

老姐姐,眼泪都被你唱出来了。

每年秋收春耕的一个人是怎么忙活过来的?老范问了一句。

儿子也该到中年了吧,老范似问非问地念叨了一句。

年纪大了是不是更想儿子了?

一个人过活这么多年难不难啊。

老姐姐,佩服你啊。

老范自言自语起来了。

年轻时的如意总能把田野里的草变成桌上的美味佳肴。树上的槐花、榆钱儿,土里的面条菜、荠菜和马齿苋都是春天的礼物啊。冬天的雪刚融化完,平原上的泥土刚解冻,如意就留着心哪一片的土开始孕育萌芽,哪一日的春风吹得人心里荡漾起来,那嫩芽也就破土而出了。把新鲜野菜摘干净,淘洗几遍,舀一勺面粉,就着野菜叶子上的水珠拌匀,烧开一大锅水,把穿好了“面衣裳”的野菜上锅,等把大头蒜捣成了香喷喷的蒜泥,野菜也蒸好了,出了锅拌匀蒜泥,淋上几滴芝麻油,香啊。

可是如意的丈夫在世的时候却不喜欢吃如意的蒸菜,“那蒸菜一点油水没有,有什么好吃的”。如意就给丈夫另起小灶,把灶膛里的火烧旺,从瓮里铲一小块猪油丢锅里,嗞的一声油就化开了,香味引诱得如意的胃都要跳起舞来。再从鸡舍里摸出个鸡蛋,打进锅里,刚出锅的炒野菜就是黄澄澄的了。

那一年如意丈夫跟着人去外地做工,只干了几个月,就被人送回来了。如意丈夫不正常了,他怕黑,怕雷,怕狗,天一黑他就害怕,天一打雷他就钻被子里蒙上头,一出门看见狗他就哭,人都不知道如意丈夫是怎么了。如意关着家门哭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起来了,她包上干粮,在板车上铺上一床被子,安抚着丈夫躺上去,给丈夫掖好被角,就拉着丈夫出门看病去了。如意拉着板车上大路小路,过大桥小桥,上坡的时候弓着腰咬着牙,板车的攀绳勒进了肩膀的肉里,下坡的时候死死压着车把不让它冲下去,磨得手上起了血泡。所有的钱花完回来时,丈夫在板车上缩成一团,还是那个样子。

儿子刚十八岁,丈夫去世了。如意倒也没有哭,她只是坐着,像连绵雨后老屋子后墙下的石头,长了一身青苔,默不作声看人来人往。人都走了,黑夜寂静起来,如意想起小时候发烧时母亲背着自己去看病,想起做女儿时扎的长长的麻花辫儿,想起春天时候嫩绿嫩绿的野菜。她坐了一个长夜,第二天刚蒙蒙亮时就出门忙活了,她买白布,缝孝衣,把压箱底的钱翻出来,给料理丈夫丧事的人做最好的饭菜,跑到扎纸人的老匠人那里列了一串丈夫生前稀罕的东西。

丈夫去世后一年,村头的路上忽然有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了,那突突响的排气筒上都绑着五彩缤纷的丝带,鲜艳得风都带起颜色来了,艳羡得年轻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外出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弄回来四四方方的音响,村子里忽然回荡起港台歌星的歌声,新鲜得老人小孩端着饭碗都要凑过去瞧瞧。刚满十九岁的儿子,有天跑到正在灶前做饭的如意跟前说,我要出去闯闯了。如意只当儿子随便说说,哪会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之后儿子就消失了,儿子真的跑出去了。四十多岁的如意,忽然苍老得走不动路了,她爬上村头的高岗,声嘶力竭地喊儿子,直喊到嗓子哑了,月亮落了,只有深夜里一两声遥远的狗吠回应着她。

如意想起来那轰隆隆的摩托车和震天响的音响,

真是祸害啊,“出去”是去哪啊。

如意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她闷在屋里哭了三天,第四天一早起来,扛起扫把清扫屋前院后的落叶,咕咕唤着鸡出来吃食。开了春,如意又多买了几只小鸡崽,鸡下了蛋攒着,攒到十个就拿到集市上去卖了。

人们说,如意真是再大的悲伤不过夜啊。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儿子就好像跌入河里的落叶,他顺着河流飘走了,没有影子,没有声音,没有痕迹。如意揣着卖鸡蛋的钱搭车去了火车站,她想去找儿子。灰茫茫的楼房萦绕着雾,穿来穿去的汽车携着风,

能去哪里找啊,儿子在哪里啊?

如意在火车站里坐了一个整夜,又两眼通红地回来了。

人们说如意真是铁打的啊。

她饭量还是那么好,她变着花样把地上生的、树上长的变成碗里的菜肴,她不是想吃,她说不吃不行,不吃还怎么过日子,不变着花样怎么能有奔头?她的日子沉心静气的,在田里种玉米,种麦子,种豆子。她生病了就睡一觉,睡醒就好了。一个人她也不怕过年,过年时候的如意爱和冬天里的一切事物说话。哪天的月光给庭院铺上了一层白纱,如意就坐在菜园子里和敦敦实实的大白菜说说话:

冷不冷啊,明天寒气大,我给你烤烤火。

哪天飘了雪,如意就坐在鸡舍旁边和鸡说说话:

下雪了,结冰了,别下蛋了,好好养着吧。

哪天霸道的西北风把树上的叶子都吹下来了,如意就边扫叶子边和树唠家常:

叶子都掉了好啊,都掉了春天就能发新的了。

如意有一次窝在灶房里抱着收音机听戏,听着听着睡着了,收音机落在灶膛前的明火上,它那塑料身子被火烤得融化成一滩黑云了,里面的零件却没坏,还能咿咿呀呀地唱出声音来。从此如意对这团黑云就有了相依为命的感情,每个夜晚抱着它,夜越静谧,那唱戏人的声腔越悠长越寂寥,悠长得像是这冬夜永远没有尽头,寂寥得野外晃荡的野狗都找个角落酣睡起来了。

人们说,如意心大,一个人还过那么滋润。

人们说,老范是什么年月开始到这个村子爆米花的来着。

下雨天不来,下雪天不来,大风天更不来,风和日丽的日子,老范就慢慢悠悠蹬着三轮车过来了。鳏夫老范的女儿嫁的远,七十岁的人了,一个人无牵挂,忙完农活就开始走街串巷摇转炉子爆米花了。自打三年前第一次来这里,在这塘子边第一次支起炉子,老范就觉得这里有一种魔力,是这片儿的小孩子格外讨人喜欢?是这个水塘子的水格外清澈?是这片田野上吹来的风令人格外爽快?好像都不是。

第一次在这个塘子边上安摊儿时,老范忙活了半个下午,正当嘴干得冒了烟时,如意给老范送了碗开水,水不凉不烫,老范双手捧着碗,一口气就都喝下了肚。

老范想到了,就为那碗不热不凉的开水吧。

那寒冷得宁静的冬天里,日复一日,如意递过去,老范接了,一仰脖子碗就空了,如意接过碗就转身回家了。如意给老范送了三个冬天的温开水,俩人却从来没说过话。

昨天晚上说上话了,老范没想到,如意也没想到。老范回去后一夜没睡,他披上衣裳推门出去。他抬头看看月亮,看看树影。他转身回屋,他亮起了灯,他围着炉子东看看西瞅瞅,走一圈,摸一下,摇一圈。他感觉自己心里悄悄升腾起一股劲儿来。

他不知道这股劲儿是生长了三年还是一夜呢,也许生长了三年吧,谁知道呢。

攒满劲儿的这个下午终于过去了。老范解下围裙,拍拍身上的土,敲开如意的门:

老姐姐,今天我就歇业了。

老姐姐,天暖了,我带你转转去。

老范顿了一下,

我带你环游世界去。

我换辆大三轮车,给车子装上车篷,你淋不着,你也晒不着。

老范脱口而出的话把他自己都吓住了。老范没问她,他是告诉她:

我带你转转去。

我带你环游世界去。

老范听收音机里说,有的人挣了钱,专门去“环游世界”。但他怕如意听不懂,环游世界就是转转,转转就是环游世界,就是走一圈,走一圈,大圈,小圈,看东,看西,走南,走北。他不知道怎么环游,他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就是觉得那是个无边无际的圆,那是大大小小的圆,一个衔接一个,可不是吗,地球就是圆的,它永远不会阻挡人的脚步。

我只要有力气,我们就能往前走。

我骑车带着你,捎上炉子,一路上挣点钱贴补路上花销,你呢,你带着儿子的照片,到一个地方,我烧上炉子爆米花,你问人寻儿子。

如意就要去寻儿子了,如意就要去环游世界了。

夜里,如意睡不着,她觉得太突然了,她又觉得太自然了。她又唱起了戏,她不想唱那些拗口的戏词了,她只想唱那么多个冬天,那么多个春天,她断断续续不成句,把自己唱得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天刚转暖,老范就蹬着三轮车带着如意上路了。

路平坦的时候,如意在车里坐着,上坡的时候,如意在后面推着。遇到风给风让道,遇到雨给雨让路。有时候在河边遇到落日,有时候在田野里遇到朝霞,如意这才看到这寻常的太阳怎么这么好看啊,这寻常的云彩怎么这么好看啊。

兄弟,你看,你看啊。

老姐姐,我看着呢。

遇到人家,老范就停下来。

停下来,老范就熟练地转起了炉子,他慢慢的,悠悠的,有点虔诚,又有点随意。转啊,转啊。

如意像循着节气过日子那样,自然而然、平心静气地向人打听儿子,有时候问着问着就停下来了。

她停下来倚靠着一棵大树,她远远地注视着老范的转炉子,一圈一圈,转啊,转啊。

如意想,炉子转起来怎么那么好看啊。悠悠的,缓缓的。

转一圈是不是就说了一番话,转一圈是不是就许了一个愿,转一圈是不是就平安了,就团圆了。

转啊,转啊,也许没有归途,也许没有目的。

转啊,转啊,一圈又一圈。

消融不了,扭转不了。

它们一个衔接一个。

转啊,转啊,老范忽然笑起来了。

如意低头摩挲着泛黄照片上儿子的脸,觉得自己好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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